八千字

　　同翰墨再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們就開始演一出古老爛俗的劇目。
　　我小緞襖石榴裙，慢轉(zhuǎn)身微抬頭；他輕搖紙扇，倜儻風(fēng)流。
　　我雙目含淚輕啟朱唇，這明珠歸還于你，我不能要……
　　他咿呀一聲，后退一步，深施一禮，念白道，娘子莫說笑……
　　這“相逢恨嫁”的爛劇本竟可以千百年的演。

　　可是十二年前最初愛上翰墨時卻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美好，那時我只十六歲，初中三年級。
　　那時的他，喜歡穿白色簡單的T恤。某個人困馬乏的中午，趴在課桌上午睡醒來的他摸摸口水，迷迷糊糊的坐在能曬死人的陽光中，白短袖顯得耀眼無比。我一夜之間變得活潑美好，每天注意他。甚至暗暗統(tǒng)計他回答多少問題，喝多少水，去幾次廁所。

　　然而十二年后他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同學(xué)聚會上站起來敬酒的時候，他的微抖的手在桌子下攥緊我的手。緊緊的，冰涼的潮濕。他的用力，無聲的泄露了他的心事。這近三十歲的男孩依然頭發(fā)柔軟手指纖長。我的男孩，是他又回來了找我是嗎？可這感覺和十二年前一點都不一樣。

　　當年他的手是熱得發(fā)燙。我記得的。我下課去講臺問老師問題和還有他遞給我字條時，他常常就那么趁亂輕輕的撓我的手心。他顧左右而言他，他吊兒郎當，這小小的“調(diào)戲”沒有任何意義，他只是想這么逗我。
　　我還是想念當年，他痞里痞氣的輕輕撓我的手心，壞壞的笑，不說一個字。雖然此刻的他，仍然表情淡漠笑容迷人�？墒撬僖膊粫┌譚恤，在陽光中刺痛我的眼睛。但他的無賴深情，仍然準確無誤的撥動我心中最深處的琴弦。

　　聚會那天，十二度的葡萄酒恰到好處，我倆喝了四瓶共兩千二百毫升，一滴沒有浪費。中東形式、RMB匯率、誰誰嫁個二婚當了現(xiàn)成媽、誰誰有四個沒過門的媳婦……他突然說，我一直一直一直在想你。觥籌交錯間的世界一下寂靜無聲。我喝下去的酒瞬間化成眼淚涌出來。我夸張的笑著，舉著空瓶子大著舌頭說，都在酒里了，是哥們你把這個也吃了吧。

　　十六歲那一年，口腔潰瘍一直在襲擊著我。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他就在底下小聲重復(fù)我無能為力的卷舌音，引來哄堂大笑。我站在那里臉紅的憤懣又甜蜜。他漫不經(jīng)心的看我，他在挑釁，帥得要死要活的挑釁。
　　那一年的我愛他到神志不清。見到他時我就會言不由衷，會胡言亂語。我將我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偷看他。然后等他無意間的抬頭，讓我變成一只驚慌無措的兔子。他的經(jīng)過，能帶動我整個夏天的夢。那一年，他送我的卡片上用漂亮的花體英文寫著——
　　I live in you,you live in me ;
　　We are two gardens haunted by each other.
　　Sometimes I cannot find you there,
　　There is only the swing creaking,that you have just left,
　　Or your favourite book beside the sundial。
　　雖然現(xiàn)在，我知道那首詩是written by Douglas Dunn。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們是兩座彼此糾纏的花園。有時我在那兒找不到你 ，而你剛剛離去，只有輕吟的秋千，或陽光中你最愛的那本書。

　　他說你想我嗎？說吧！你說了我就告訴你那句你做夢都想聽的話。
　　他說親我下吧，親臉就行，這要求一點都不過分�！臒o賴任性一點都沒有變。就如現(xiàn)在，他會急匆匆開車繞了大半個城市，為的是把一張只寫了一句話的字條送來給我。他說，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在想你。

　　可我永世難忘十六歲的那個中午�；杌栌闹形�，熏人的穿堂風(fēng)拂動我的短發(fā)。瘦胳膊瘦腿的我無知又無畏的坐在教室里靜靜等待。等待那個少年的挑釁與欺哄，等待他來愛我�；蛟S靈魂真的可以離體，而愛他的我永遠停留在十六歲的那一瞬，永不超生。

　　聚會后一個星期，他電話打過來。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電話。求我托人給他老婆做定期產(chǎn)前檢查。之后她和他給我送來一臺咖啡磨。她一口一個我們家默總說起你。我說王姐你太客氣了，你們家默就是我親哥，你就是我親嫂子，你們家娃落地了還不是和我生的一樣。

　　十二年前，他書桌角落里給別人的寫到一半的情書，刺傷替他整理書本的我。十七歲的他在信里對隔壁班那個長發(fā)的女孩說，我喜歡你舞蹈中的那個轉(zhuǎn)身，喜歡你洗發(fā)水和你嘴里泡泡糖的味道。十二年前，我在自習(xí)課上拿起英語詞典砸向他的頭。我冷冷的盯著沒有絲毫躲閃的他。他站起來甩給我一巴掌，他說誰讓你看那些？他說你懂什么叫隱私嗎？

　　有時候想，如果我們?nèi)绻娴姆�(wěn)定的愛一輩子并結(jié)婚生子了……該有多累？太孤注一擲了，反而輕易就滿盤皆輸。何況，一生一世，仿佛萬劫不復(fù)。也許純粹的愛情只是得不到，只是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那一時那一刻，他心意一動，驀的想起當年的她的發(fā)絲，恰巧，就這一瞬間，電光石火，她也在想他。
　　現(xiàn)實的冗長與我們的庸俗，可以拖垮一切的美好。

　　當年的暴力事件后，我還是原諒了他。他一紙書信將我引到學(xué)校圍墻根底下。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久久的沉默之后，他指著一棵的松樹說，你看這黏黏糊糊的是什么��？我嘆了口氣說松脂。他說，這玩意干了就是琥珀吧？我白他一眼，得幾年。他沒話找話，幾年��？我順水推舟，沒準明天就成了。他說明天什么明天，你昨天跑哪去了？我擔心死了。你那么大個人怎么不懂事��！你請假了嗎？腸炎拉肚子吧？你又偷吃國旗壇那片草坪去了吧？園丁爺爺一早上就吵吵鬧兔子，原來你干的呀！……唉，不帶掐人��！……

　　可是，十二年后，我在翰墨的手機里，再一次看到了當年的“隔壁班女生”。她明眸善睞，長袖善舞。她妖嬈嫵媚的一笑，永遠定格在他的電話里。

　　我疲憊極了。是不是那一日的同學(xué)聚會，讓如魚得水的他一網(wǎng)打盡天下——不過是順手牽羊、摟草打兔子的事。為什么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了，我依然躲不開命運的這一個圈子？

　　他老婆生完孩子，我送上銀手鐲項圈長命鎖，笑嘻嘻的逗這小臉鄒鄒巴巴的他的兒子。我隨波逐流的說王姐你好福氣啊……
　　轉(zhuǎn)過臉來，我柳眉倒立咬碎銀牙，你有家有業(yè)有媳婦有孩子你找我干嘛？
　　我說一會你丈母娘又該打電話催你回家洗尿布了吧。
　　我說剛才那老鄒巴臉瞪我干嘛？你兒子看我就哭，她瞪我有什么用？
　　……
　　我說完最后一個字的一刻，他手機鈴聲大作。在丈母娘的訓(xùn)斥下，他額頭青筋暴起。我冷笑一聲告訴他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這么著吧。我說那老核桃想你了快回去吧。行啊你，弄一個媳婦兒送倆核桃……
　　然后，他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很斯文的停下車，他說，請你下車！
　　我搶過他那萬惡的電話并狠狠的砸到他頭上。他遲疑了一下，擦了擦流下來的血，他推開車門對我說，我得回去了。

　　我知道這是一句蠢話——可我寧愿相信他永遠都沒愛過我。一切都不過是個游戲或一個夢。我可以像逛菜市場那樣與他討價還價，我可以大方的告訴他貨已售完明天請早。我可以告訴鏡子里的自己，從沒愛過�？墒钦嫦鄥s不是這樣的。真相是，他輕佻浪蕩懷舊多情，他愛我……而且我要他愛我。

　　突然想回初中校園走走�？纯茨情g讓我陷落的教室。蒼老了十二年的教學(xué)樓，早已經(jīng)將我們遺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停停站站，可是，圍墻下的松樹樹，早已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被人連根拔起，尸骨無存。

　　我不能愛他了。抑或再不想愛他。他三十歲了，已為人父，他花心濫情一如當年。他不再與我爭吵，他只是靜靜的看我發(fā)泄，卻輕易的將我拿捏得準確適度。他輕巧的一個擁抱，就可以讓我感覺到了無能為力。愛他的無能為力。

　　十二年中的兩個夏天，他毀了我這一輩子的愛情。我清點了他當年和現(xiàn)在所寫給我的全部書信字條，加上英文單詞和標點符號，一共八千字。我在手機停掉之前，最后留給他一條短信，樹的眼淚最終變成石頭。再不想想起你了。
　　八千字的浪漫，停掉的電話，二十九歲的生日，右手的婚戒，再找尋不到的樹……
　　是總有一天會忘掉的對吧？統(tǒng)統(tǒng)忘掉，一干二凈，全部全部都忘掉，如劫后余生的純潔，茫然不知所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怔忡片刻，突然的就開始嚎啕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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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可是，可是，當年我曾告訴過他一句話——變成石頭的眼淚，是琥珀。
　　他一定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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