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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為龍
一.
蘇巖坐在窗前,抽一支產(chǎn)自日本的煙,陽光刺眼。他的表情肅穆,凌厲的五官配上金絲邊的眼鏡,顯得尤其陰郁。
他在等今天來的長官,在中國的土地上,他受雇于日本人。
有時候,他看著上海熙熙攘攘的街道,會覺得恍惚。甚至在很長的時間里,他以為他還身在日本。周圍的人皆是黃皮膚黑頭發(fā),大部分還是說日語。唯獨不同的是,走出去買煙的時候,他會聽到周圍竊竊私語。
他們叫他——漢奸。他已經(jīng)學會了無視身邊的一切,裝作自己是個日本人。
正在他發(fā)愣的當兒,門開了。蘇巖轉頭,看見外面走進來穿著筆挺制服的日本人,那個人有日本軍官的一切特質,倨傲的神情,明亮驕傲的眼神。
他過來,主動伸出手和蘇巖握手:“你好,我是小田切澄。”這個男人,說的是純正的中國話。
蘇巖瞳孔緊縮,然而只一剎那,他便恢復了往常的樣子,微微勾了勾嘴角:“你好,我是蘇巖,您的翻譯官!
他們曾經(jīng)見過,蘇巖確信,小田切澄并沒有忘記他。
那是個太過陰霾的日子,梅雨季節(jié),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他去鄉(xiāng)間小路喝酒,順便給自己過世的妻子奉上一碟滿頭。
這個時候,小田切澄抱著一個小孩出現(xiàn)在雨中。他是笑著的,像是一寸太過強烈的陽光,直刷刷劈開了雨簾。
蘇巖承認,他是被驚艷到了。這個男人笑容太過純真漂亮,筆挺的身姿和矯健的步伐,還有明眸劍眉。如果不是他那身日本軍裝太過礙眼,或許他真的可以被冠上完美之名。
抱著小孩的日本軍官也進了這個小小的茶棚,他一直笑著,哼著不知名的歌謠,脫下了小孩的衣衫,擰干了。然后將自己沒有淋濕的襯衣脫下,穿在了孩子身上。
小孩子還是不諳世事的年齡,一雙明亮的眼睛一閃一閃看著蘇巖。他的身子微微打抖,嘴唇發(fā)紫。
日本軍官幫孩子系好了扣子,然后坐回了桌前,揮手要了杯茶。店小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送上茶,未敢說一句話。
小孩子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突然間沖進了雨中,脫下身上襯衣踩在腳下,叫罵著跑了。他的聲音飄散在雨中,不是很清晰:“小日本鬼子,滾出中國!”
這個年輕的軍官眼神倏然冷冽,蘇巖下意識按住了槍,殺氣四溢。男人突然轉頭,朝蘇巖笑了笑,表情無辜,光著上半身,像個貪玩的孩子。
蘇巖笑了,眼神不經(jīng)意掃過男人脫下的外套,是個少校。他伸出手來,用日語說道:“少校您好,請您原諒山野間的孩子,他并不懂事,因為害羞,他才沒有與您道謝。”
男人又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他學蘇巖的樣子伸出手,問他:“我叫小田切澄,你呢?”
蘇巖說:“我是中國人,是翻譯官。中國人千千萬萬,在少校眼里,怕是沒有區(qū)別。我想,我的名字,少校并不必費心記住!
小田切澄哈哈笑了,幫蘇巖滿上茶,而后才說:“我想我們還會相遇,我在這個世界上,只相信兩樣東西。一是武士道,二是緣分!
“你喜歡小孩?”蘇巖并不回答他,轉開話題,可難掩語氣中的諷刺意味。
小田切澄眨眨眼睛,調皮地回答道:“誰說不是呢?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就是孩子的笑容。這一點,無論是日本人,還是馬上即將不存在的中國人,亦或者是其他的國家,都是一樣的!
蘇巖沒吱聲,而是暗暗松了口氣,看來這個人并沒有懂那個孩子說的話。
小田切澄比蘇巖想得要粘人,他沒有離開,而是坐著和蘇巖說些有的沒的。一直到后來,沒有得到蘇巖的回復,他居然自顧自唱起了京戲:“看大王,在帳中……”
聲音很好聽,像是專門練過。而他的表情,也像是配合著戲中的樣子,有種哀婉的神傷。
蘇巖聽著,突然問:“你會中文?”
小田切收起凄楚的表情,笑瞇瞇地搖頭:“我只會這一曲!
二.
蘇巖就這樣成為小田切澄的翻譯官,在他看來,這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少佐,已經(jīng)是個語言的天才,配一個翻譯官,多此一舉。
小田切澄遇到蘇巖很興奮,他拉著蘇巖喝酒,喝到酣處,摟著蘇巖,熱氣全部噴在蘇巖的耳際:“看大王,在帳中……”
蘇巖一口一口喝著清酒,微醉。可是眼神卻很清明,他也跟著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小田切輕輕地笑,他伏在蘇巖肩上,問他:“蘇巖,當初見我,你想殺了我,我猜得對不對?”
蘇巖轉頭,他與小田切之間,只差一厘米便要碰到。大約是酒精作祟,以往他的謹慎和自制,竟然跑得無影無蹤,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分外森冷:“如果我知道你懂中文,我必然會殺了你!
小田切湊近他,將唇貼在他的耳側:“我真期待,是和你在戰(zhàn)場上相遇,而不是在這里!
蘇巖呵呵一笑,再不搭話。他喝醉了,睡夢中,他恍然又見到妻子的臉。
那是一張極溫婉柔順的面孔,總是低眉順眼的樣子。他從日本回來,穿著洋式西裝,娶了穿著旗袍的她。夢里的他,溫柔地撫她柔順的發(fā)絲,輕輕念她的名字:“念荷,念荷……”女子微微一笑,仿佛有荷花般的香氣,從唇齒間迸出。
下一刻,仿佛被打碎的鏡面,蘇巖親眼看到念荷渾身抽搐著,身上綻出一朵一朵紅色的血花。她的表情那么痛苦,可又那么美麗妖嬈。
蘇巖殺了她,狠辣至極。
蘇巖猛然坐起身來,宿醉后的頭痛此刻才突然襲來,他揉揉兩鬢,側臉看了眼睡得猶如孩童純潔的小田切澄。
他還沒有到分不清現(xiàn)實的地步,事實上,他從未溫柔地撫摸過念荷的頭發(fā)。那是他父母死前為他訂的婚事,他沒那么喜歡念荷。在日本念書多年,他讀的都是洋玩意。回到家里,與這位大字不識一個的女子沒有多少話可以說。
可是,這個女子,是唯一沒有叫他漢奸的人。
蘇巖對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在她被一個日本軍官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時候,痛快得給了她一刀。那是蘇巖上一個長官,覬覦念荷的身體,借著拷問念荷的名義,想要侵犯她。
這個柔弱的女子,至死也沒有說出,她看到過蘇巖給國軍將領傳遞消息。她用自己的死,幫蘇巖換取了日本人的信任。即使她不懂國家道義,即使她不懂蘇巖做的是好是壞,她只選擇相信自己的丈夫。
蘇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什么時候,他變得如此冷漠和可怕?
“喂,蘇巖,我好難受,你幫我做碗醒酒湯好不好?”小田切澄醒了,躺在榻榻米上不愿意起來,說話間帶著些孩子氣的撒嬌。
蘇巖沒說話,狠狠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后去做一碗醒酒湯。
三.
小田切澄很器重蘇巖,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日本人這種奇怪的種族,他們的信條是詭譎而慘烈的,他們崇拜慘烈和冷酷。蘇巖深知這一點,在日軍系統(tǒng)中,有無數(shù)人鄙夷著他,卻又敬畏著他。
小田切卻不是,他對蘇巖的喜歡,單純得直擊靈魂。他喜歡畫畫,很多時候,他要求蘇巖坐在那里不動,讓他完成一幅畫。
蘇巖奉命行事,如今正面戰(zhàn)場上,國軍幾乎節(jié)節(jié)敗退。小田切這樣的戰(zhàn)場神將,居然都不用再去戰(zhàn)場,而閑在這里畫畫了。
據(jù)說,小田切家是將軍世家,小田切澄作為名門之后,已然立了戰(zhàn)功。如今戰(zhàn)事平靜,他只需坐穩(wěn)少將的位置就好。
一直到看見小田切澄殺人,蘇巖才陡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男人不是一個只會品茗微笑,拿著畫筆訴說風花雪月的男人。他是個嗜血的野獸,帶著近乎天真的殘忍。
是一次學生暴動,小田切在軍車上,用字正腔圓的中國話喊道:“抵抗我軍者,斬立決!”
那句話引爆了在場的中國人,那是太久壓抑下的不滿和噴發(fā)。無數(shù)人拿起手中的武器,不管是爛菜葉子,還是西紅柿,全全向軍車砸來。那些穢物,仿佛要印在人的靈魂上一般,飛了過來。
蘇巖沒有用手擋,任由那些東西在自己身上綻開,而后發(fā)出腐爛的味道。突然間,有一身衣服蓋住了他的腦袋,他能感受到那種氣味,是小田切的衣服。
下一秒鐘,槍響。天地間一片寂靜,只一瞬間,被如潮水涌來的尖叫蓋住。
蘇巖猛然拉下頭上罩著的衣服,卻只來得及看見一個堵在車前的男學生慢慢向后倒去。他的眉中心,有一個明顯的彈頭,血留下來,觸目驚心。
小田切澄轉頭看蘇巖,眼中的狠辣散去,只剩下一片空茫寂寥。
暴動無聲無息被壓制了,十八名學生被監(jiān)禁,三名死亡。
中國官員韓凌來提中國學生,三個日本高級軍官在進行交涉,在場的,還有蘇巖和小田切澄。韓凌是個懦弱的人,卻懂得保護自己的國人,他陪著笑容,向那些日本軍官低聲請求著。
三名軍官趾高氣昂,陰陽怪氣刁難著韓凌。韓凌一遍遍擦汗,最后以大量軍火的供應和賠款,換取學生安全釋放。
韓凌和在場的官員握手,到蘇巖的時候,感到手心微微膈了一下。他抬眼看蘇巖一眼,很快斂了神色,唯唯諾諾退下。手中的紙條幾乎被汗水浸濕,他一步步挪向大門,盡量想走得坦然一些。
就在這時,一名女學生突然轉頭,面色平靜地對著幾名日本軍官說道:“你們不會成功的,就算踏遍了中國的每一寸土地,只要有一個中國人還留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就泯滅不了我華夏千年的靈魂。”
一個軍官的臉色驀然沉重,他指著蘇巖:“你說,她說什么!”
蘇巖望著韓凌微微發(fā)抖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說道:“她說,太君,我們太過沖動了,擾亂了皇軍的管制。今后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還請?zhí)!?br> 那個日本軍官懷疑地轉頭看小田切澄,小田切笑了笑,說道:“的確如此,大佐,放他們走吧。如今我們不是在和國民政府談判了么?這樣的事不要發(fā)生才好!
四.
蘇巖摸不透小田切澄,這個男人太過危險。小田切澄出于什么樣的目的幫了中國人,又是處于什么樣的目的,站在他這里,蘇巖一直不明白。
小田切澄問蘇巖:“巖,你給我取個中國名字吧?”
蘇巖拿煙的手指僵了一下,煙灰不小心抖落在桌上:“為什么?中國人現(xiàn)在都是喪家犬,要一個中國的姓名,未免污了你小田切的姓氏!
小田切澄笑了,兩顆小虎牙露出來,像個孩子:“巖,你總是這樣,不露聲色刺人一下。你想說,我不配得到一個中國名字,對不對?”
蘇巖輕輕笑了笑,慢慢說道:“我小時候在日本留學,那個時候,戰(zhàn)爭還沒有爆發(fā)。我讀的是文學專業(yè),同學都孤立我,因為我沒錢且是中國人,可是成績卻是全班第一。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了,我還有一年修完學業(yè),我決定堅持。突然有一天,我聽到了消息,我父母死了。我回來匆匆處理他們的喪事,然后回到日本,繼續(xù)我的學業(yè)!
說著,蘇巖又倒了杯茶,他挑了挑眉:“你猜,我父母是怎么死的?”
小田切澄看著蘇巖難得靈動的表情,嘴唇動了動,卻最終沒說話。
蘇巖笑得十分爽快:“我父母是被相親鄰居打死的,因為他們有個在日本留學的兒子,更因為,這個兒子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沒有選擇立刻回國!
小田切澄愣愣地,眼淚像散了的珠子從眼眶中掉下來。
蘇巖一怔,問他:“你哭什么?”
小田切澄攥著拳頭,血從指甲縫里滲出,他說:“蘇巖,你為什么不是日本人?為什么不是?”
蘇巖沉默著為他包扎,淡淡說道:“因為我父母就是中國人!
那天過后,蘇巖聽說有一名翻譯官被處死了。因為日軍戰(zhàn)略部署走漏,懷疑是有翻譯官泄露。除了蘇巖以外,當時在場的翻譯官一一被排查。最后確定的人,哭著喊冤枉,可是他有位大哥是國軍的將軍,罪名落定。
小田切澄回去問蘇巖:“巖,你告訴我,這件事和你無關!
蘇巖點上一根煙,表情冷漠而疏離:“和我無關,我是個沒有國籍的人。你知道,我父母死于中國人手上。這一點,你去檔案庫查我,也不會有第二種答案!
小田切看著他,深深地看著他,眼中又露出那種看不懂的寂寥和空茫。
五.
日軍再一次在正面戰(zhàn)場上取得巨大勝利的時候,小田切他們也被叫去慶祝。蘇巖厭煩這樣無休止的聚會,可是卻必須得好好掩藏不耐,陪著小田切澄一起去。
這次不光是日本人,還有汪偽政府來談判的官員。
蘇巖不屬于任何派別,他只需要幫人溝通,不要自己應酬。小田切澄也興趣缺缺,和蘇巖坐在角落里喝清酒。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值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fā)……”
臺上有個孩子言語柔軟清麗,唱醉了所有人。藝術是沒有國界的,藝術家卻有國界。小田切澄癡迷地看著前臺,見一臺臺戲換過,那個孩子又唱霸王別姬,挑著尾音,唱著:“看大王,在帳中……”有那么點凄然,又帶著些柔媚憂愁。
蘇巖完完整整聽完了這臺霸王別姬,看那個小戲子在臺上甩著水袖,仿佛穿越時空,站在楚漢之間,那一代梟雄與愛人凄涼死別啊。
蘇巖哭了,從眼角滑過的淚,沾濕嘴角。
小田切澄用手幫他擦眼淚,蘇巖有些醉了,眼里都是迷茫,他問小田切:“你知道這講什么故事么?”
小田切澄癡癡地看著蘇巖,仿佛要用目光將他鐫刻在腦海中。他說:“我不知道,但是很美,我很喜歡這曲子。”
蘇巖笑得諷刺:“喜歡?這曲子是慘絕的離別曲,是一代梟雄最后湮滅在歷史塵埃中時,他的愛人發(fā)出的悲鳴。這是屬于戰(zhàn)爭和失敗的曲目!
小田切澄不受控制地接近蘇巖,一點一點,直到唇碰到他的唇。冰涼的觸感,驚醒了小田切澄,他盯著蘇巖,一字一頓地說:“我喜歡聽曲子的你!
他們兩個都哭著,聽著相同的故事,哭著不同的挽歌。其他人都在寒暄著,激動興奮得好像全是一家人,偶爾有人看見蘇巖和小田切澄,也都不明白這兩個傻子在哭些什么。如果忽略國籍,同樣是黃皮膚黑頭發(fā),這兩人,說不出哪里有些相似。
酒過午夜,小田切和蘇巖已喝的爛醉,他們聽著別人的故事,醉在自己的夢里。那個唱了霸王別姬的孩子已經(jīng)卸了妝,送他們回屋。兩個人這時卻還未回過神來,均是失了魂魄一般。
那個孩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坐了下來,狠狠喝了杯酒,輕輕說道:“男兒未死,怎可墜青云之志?”蘇巖回過神來,看著那個孩子,有一瞬的怔忡,接著便哈哈大笑,說得好,男兒未死,怎能墜青云之志?
小田切澄眼睛亮亮地看著那個孩子,問道:“你叫什么?”小孩笑得分外妖嬈,露出兩個小虎牙,可愛的緊。他柔聲道:“我叫涓生!
那一晚,涓生陪著蘇巖和澄唱了一夜的曲兒,一角一角,眉眼之間的變化,換盡了世間千百態(tài)。涓生不比別的戲子,他不怕小田切澄,甚至和他還頗好,他愛一切熱愛戲曲的人。
蘇巖看著他們兩如同孩童一般興奮,認真的討論著那些戲曲,總覺得心情便這樣平靜下來,安靜寧和。藝術家有國界,可有些人,是天生的瘋子,他們只要藝術,不要命,也不要國籍。
涓生只有十八歲,到底還是個孩子,說話細聲細氣,飄渺柔軟。他的容貌極美,美得更甚女子。蘇巖很多次看到他,都憶起母親曾經(jīng)說過,男生女相為不祥之貌。
六.
涓生被帶回了小田切澄的府邸,他單純得像朵小花,不明白世事。對他來說,蘇巖和小田切都是懂戲曲的人,不分國籍,亦不分好壞。
有那么一天,涓生問蘇巖:“哥,你的夢想是什么?”
蘇巖看著涓生明亮的眸子,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半晌,他才笑著問道:“你呢?你的夢想,又是什么?”
涓生難得興奮,滔滔而談:“我要讓戲曲在每個人口中傳唱,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又或者是洋人。我要這些唱詞,生生世世留在這個世界,用不破滅!
小田切聽著,摸了摸涓生的頭發(fā),眼睛卻看著蘇巖,他說:“蘇巖,你呢?我想聽你說。”
蘇巖猶豫片刻,掐滅了手中的煙,手指燙得生疼,他說:“我想要,我愛的土地不再染血,我要親眼見證,這個世界上一切丑惡全部消失。我還想要,生生世世,都自由凌立在這片土地。我要挺起胸膛,哪怕經(jīng)受千錘百煉之苦,也要將靈魂鐫刻在這片土地!
小田切澄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倏然間明白,很快,只消一支煙燃完的時間。他就會迎來和蘇巖的決裂,這樣一個男人,他不會甘心做一個暗探。
他會在戰(zhàn)場上,綻放出奪目的光芒。
然而,比他們決裂來的更早的是涓生的死,在一場極為慘烈的官司中。
涓生站在被告席上,表情坦然地面對底下許許多多憤怒的面孔。他們指著他說:那是漢奸。涓生微微笑著,不作辯解,像某個戲中的女子一樣端莊。他習慣游離于戲曲,只談風月,整個人太過簡單,那些人心悱惻,他看不懂。
對涓生來說,無論是小田切還是蘇巖都比他有立場。他是個沒有立場的人,只要別人對他好,不管那個人是大奸大惡之徒也好,卑鄙無能的小人也好,他都能以誠相待。他注重那些情感多過一切,如同飛蛾撲火,他想要的,只是一瞬間的溫暖。
蘇巖親眼目睹了那場官司,他聽著四周的謾罵,全身僵硬?伤麩o能為力,他不能將涓生變得和自己一樣,他無法救涓生。他不能讓那個純質的不染污垢的孩子,從生到死都坐實漢奸的罵名。他坐在最后,看著臺上涓生美麗的面孔,和倔強的表情。
在臺下罵的最厲害的,是涓生的母親,她睜著眼睛,大喊道:“給日本人當狗腿子的小賤人,去死吧!碧K巖記得那個女人,涓生每次賺到錢都會給她,她接過去,卻不想碰涓生一下,像是躲避細菌一般。
涓生遠遠地看著后面,蘇巖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自己。但他聽到涓生的聲音,飄得很遠,他說道:“巖哥和小田切君都是好人,他們是我最愛的人,是唯一對我真心的人。我最大的心愿便是為真正愿意聽我一曲的人唱曲,夢想已經(jīng)完成,涓生此生不虛!
說罷,他看向那個歇斯底里喊叫的女人,笑著說道:“娘,我將這條命還你!苯又阃滔率种袀湎碌乃。
見血封喉,沒有人去阻止,他們厭惡這個戲子。可這并不妨礙涓生死的美麗,他面色未改,甚至帶著笑。
涓生的尸體被眾人唾棄。
蘇巖突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幾乎不顧一切的沖上前去抱起涓生,怒道:“你們有什么權利責罵涓生,要不是涓生,整個戲班子的人都死光了。像你們這樣在日本人面前唯唯諾諾,只會在國人面前逞英雄的人,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耀武揚威?”
場面有一瞬間的冰冷,接著便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叫罵聲。蘇巖緊緊抱著涓生,自己的面部被各種物品擊到,粘稠的液體順著眼角淌下。他想,或許當年,他父母也是死于這樣的意外。
在蘇巖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門口涌入大批日本軍人。他感到自己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是小田切澄。他閉上眼睛,只在一剎那,竟然有些安心。
天地間一片安寧,沒有血色滿目,沒有謾罵唾棄,蘇巖看到還年幼的他,依偎在父母身旁,母親說,當你不計較任何事情,包括尊嚴和顏面,去努力保護珍愛的東西的時候,你才是個男人。
夢中一切如舊,荷花塘還是曾經(jīng)的荷花塘,年年花香,有孩子在一旁唱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七.
蘇巖醒來,是一天以后的事情。小田切澄已經(jīng)葬了涓生,那時候,蘇巖恨所有人。恨那些人怎么就能忍心看到一個如此美好的孩子,死于莫須有的罪名。時空殘忍地重疊起來,他仿佛從涓生的死,看到了在夢中一遍遍夢到過的,他父母的死亡。
他甚至想過,就這么算了,醉生夢死,得過且過。
可是恍然間,他似乎又一次聽到涓生鏗鏘有聲說道:“男兒未死,怎可墜青云之志?”涓生至死都未放棄他的追求。
蘇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不能輸,他能輸給任何人,唯獨不能輸給小田切澄。
小田切澄開始小心翼翼地對待蘇巖,他總是看著蘇巖的眼睛,想從中找到些什么?墒牵粺o所獲。即使再努力,也不能掩飾,離別將近。
蘇巖走的那天晚上,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小田切澄站在窗口,眼睜睜地看著蘇巖離開,沒有回首,毫不猶豫地奔向了未知的未來。
這是他們最終的歸宿,寂靜的夜晚,小田切澄突然間想起他對蘇巖說的話,我希望,我能在戰(zhàn)場上碰到你。
一直到他離開,小田切澄才第一次這么清晰地明白,原來他只是想從蘇巖的眼中看到情感。他想從蘇巖那里看到眷戀,哪怕只是一點點。
涓生的死也好,蘇巖的叛離也好,并沒有改變什么。
戰(zhàn)場上的形勢突然變得撲朔迷離,小田切澄很快調離,被派往戰(zhàn)場。在戰(zhàn)場廝殺的時候,他是最優(yōu)秀的少佐,從未手軟。
很多時候,小田切澄都陷入一種奇妙的矛盾。每一場戰(zhàn)爭,他都在等著看到蘇巖的面孔,然而,他又害怕看到蘇巖的面孔。
涓生問蘇巖夢想的時候,他也是如此矛盾著。他多怕蘇巖說,我的夢想是,盛世太平。他也一直都沒有說,他的夢想是,和自己愛的人,生生世世在一起。
從第一次見到蘇巖,為他凌厲的眼神傾倒,一直到后來,習慣性地搜尋他眼中一點點不經(jīng)意的溫柔。
小田切澄自己清楚的知道,他在遇到蘇巖的時候,已然萬劫不復。
七
有些東西,終究不會因為人們的主觀愿望而改變,就像當年北平淪陷,就像如今日本的退滅。無論是日本軍官拼命的忙碌,還是瘋狂的殺人,都救不了已經(jīng)呈現(xiàn)的敗勢。
小田切澄經(jīng)歷了一生最后一次戰(zhàn)役,陽光刺眼。
像是有什么征兆一樣,他在戰(zhàn)場上,終于再次看到,闊別五年的蘇巖。戰(zhàn)場上的蘇巖,眼神倔強狂放,他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個偉大的戰(zhàn)神。
那本該是他的樣子,說不出的狂狷和堅毅。
小田切澄的血液,猶如燃燒般叫囂著,他瘋狂地殺人,不顧一切沖向前方。仿佛這樣,就可以更靠近蘇巖一點。
他們都瘋了。那場戰(zhàn)役,中日兩名高級將領不顧一切地沖向前方,憑借著原始的野蠻血液拼殺著。死傷無數(shù),那是日本最后的悲鳴。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無條件投降。
小田切澄回國之前,在一個小咖啡館里,和蘇巖平靜地喝著咖啡。他眼睛看著窗外的陽光,依舊慵懶刺眼。戰(zhàn)爭已然八年之久,終于要結束了。蘇巖想不起來這些年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覺得,這樣很不錯,止戰(zhàn)無殤。
他笑著笑著,突然淚下。
小田切澄看到蘇巖在陽光下淚流滿面的樣子,心臟不自在得蜷曲著,疼痛得讓他說不出話來。
最終,還是小田切開口了:“我敗了,恭喜你,蘇巖。忍辱負重多年,你終于勝了!
蘇巖搖搖指頭,說道:“錯了,我也敗了!
這一刻,小田切澄笑了,他終于懂了,蘇巖一點都沒變,他要的不是贏,只是安寧。他像一個圣者,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世事。他不愛自己的國人,他只是愛腳下的土地。
小田切從不懷疑,若是蘇巖愿意,他可以馳騁于戰(zhàn)場,他可以揚名立萬。但這些都不是蘇巖想要的,他不愿去面對殺了他家人的人,對他歡呼。
小田切笑了,問他:“巖,你的夢想變了么?”蘇巖看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漂亮的眼睛,純潔明亮,還是像個孩子,不似修羅。
蘇巖說:“我想活著,看這片土地上,再不存在獨裁者。
罷了,蘇巖突然拿起小田切面前的酒,毫不猶豫的喝下。小田切澄大驚,掐著蘇巖的脖子,要他吐出來,那是澄為自己準備的毒酒。蘇巖笑著笑著,覺得五臟六腑都開始疼。
他看著小田切澄,一字一頓說道:“這是我的土地,我的故鄉(xiāng),我必然要死在這里。這個世界上,無法再有人能接受我,但這片天地,永遠會接納我。我恨你們,你們欠我的,欠中國的,必須還回來。你活下來吧,替我活下來,享無盡痛苦,把欠這片土地的,全部還回來。你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重要的人——我最恨的人!
小田切低低的嗚咽著,看著蘇巖在他懷里死去。
他想說,他也同樣恨蘇巖,恨他為什么是中國人,恨他為什么不能與自己并肩作戰(zhàn)。然而最恨的,還是蘇巖毀了他對天皇的忠誠,毀了他的武士道。
小田切澄再也沒有說話,坐在那里淺呷著另一杯酒。
日軍全面撤出中國,小田切澄隱姓埋名多留了兩天。在戰(zhàn)爭審判席中,他聽到了對蘇巖的審判。這個一直為日軍服務,而后與汪偽政權有勾結,再后來叛逃進入國軍抗戰(zhàn)第一線,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男人,最終,都沒有逃離漢奸的稱呼。
八
蘇巖的葬禮很凄涼,末了,只有小田切一個人在悼念。他將蘇巖葬在涓生旁邊,他知道,蘇巖是個脆弱的人,他沒有來過涓生的墓,因為他不敢。但小田切澄也知道,蘇巖是想念涓生的,所以他將蘇巖埋在這里,希望他們不要太孤單。
日月爭輝,人生得一知己,嘆之,羨之。
小田切澄看著蘇巖的墓碑,想了許久,終于什么也沒有寫,只問道:“巖,我沒有手刃過婦女兒童,這是我對你,最初的承諾。”沒有人回答,只有風聲陣陣。
沒有人再能說一句,其實如果不是逆輪的命運,我不會恨你。
小田切離開中國的那一天,陽光很刺眼,帶著些曖昧慵懶。他離開這片大陸,什么也沒有帶走,只留下了一句話,有友如此,此生不虛。這句話,包涵了他的一切情感,終于,將他們之間剩下的恨殺的片甲不留。
他們恨的,始終只是錯位的命運,和不可掌控的未來。
戰(zhàn)爭結束后許久。
只有極少人還記得當年有過一個年輕的日本大佐,他是不敗的神話,他殘酷,卻喜歡孩子,會對著罵他怕他的小孩微笑。也記得那個日本軍官身邊有一個中國翻譯官,那個人是個漢奸。
每當有人這么說的時候,總有那么幾個小小的聲音說道:“那個翻譯官后來不是去打仗了么?”蘇巖救了多少人,或許沒有人記得,幾百個幾千個?但這改變不了他是漢奸的事實,他的死,叫做罪有應得。
有些事情終于還是成了傳說,流年偷換,再無人記得這片土地上的有些人,他們的悲哀,他們的愛恨糾纏。
九
在距離戰(zhàn)爭結束五十五年的時候,一個男子帶著一捧骨灰來到中國大陸。他通過父親的描述,找到了兩座野墓。然后將父親的骨灰葬于那里,他在墓碑上寫上四個字,小田切澄。然后,在旁邊的無字碑上,用心的寫下“蘇巖”二字。
他是日本來的學者,他對工作伙伴介紹自己,操著一口純正的中文說道:“我叫小田切炎,中文名字叫蘇安!
那是個近乎完美的男人,棱角分明的一張面孔,帶著金絲邊眼鏡,有著燦爛的笑容。他是個中日混血的孤兒,被收養(yǎng),然后被賜予小田切的姓氏。
他從父親口中,得知了蘇巖的故事,得知了父親曾經(jīng)的情感,也得知了一個戲子帶給那個年代的父親超越國籍的感動。
蘇安對很多人說過,他的夢想是,這個世界再無征戰(zhàn),再無掠奪,再無廝殺。
記住的記住了,忘記的忘記了。
最后的最后只有三座墳記得那個年代,記載著那場戰(zhàn)爭,記載著在戰(zhàn)爭中小小的溫情。證明著,那些男人他們的歡喜悲哀。
翹首覲向,你佇立此方,謹記生而為龍的摸樣,謹記我的姓名是炎黃。遠處,誰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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