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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綿游戲
06年那場秀結(jié)束的時候,黃子華曾經(jīng)對著滿場的觀眾講了一個故事。
是說他同朋友行街,遇到一個師奶同麻拉佬。
除了那一對男女,大概沒有人知道,那日同他一起的朋友是誰。又或者,根本沒有人認(rèn)出來,站在他身旁的是莫樹錦醫(yī)生。
而那以后不久,他們也的確不再一起出街。
莫樹錦的兒子久居加拿大,逢假期才會回來香港。莫樹錦那天去給兒子買禮物,黃子華是同他一道的。
黃子華后來在臺上說,他陪朋友行街,走進一家店,朋友在那兒揀禮物咯,他見冇乜合適自己的,便坐在一旁等。
黃子華還記得,那一家是電玩店,又的確是沒有什么自己感興趣的。
而莫樹錦全神貫注,仔細(xì)挑選。莫少翌日到埠,黃子華能感覺到莫樹錦是用著怎樣一種期待在揀選,那種父子之間純粹緊密,不容任何人和事插入其中的情感聯(lián)系,他覺得自己若是參與意見,又簡直是種破壞,索性安靜坐在一旁。
說起來,莫樹錦說要出來買禮物的時候,是他自己提議一起。但每次也是一樣,但凡是為了莫樹錦一雙兒女,即使一起出來,目的也都成了其次。他從不參與莫樹錦家庭關(guān)系上任何意見,一旦涉及,便全身而退。
莫樹錦的一雙兒女對黃子華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好感,莫少還好,因為常年不在港。莫家千金對他卻是一直保持著生疏的防備;蛟S走得近,現(xiàn)在的孩子又趨于早熟,十幾歲,柔軟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能敏感地察覺到這個uncle跟父親之間那種微妙的親密,這對于小小年紀(jì)就失去母親的照顧,而把父親當(dāng)做唯一庇護的孩童來講,無疑是一種入侵。
莫家大小姐一直對黃子華不太友善。
黃子華當(dāng)然也知道,所以盡量不去多接觸。雖然知道如果同莫樹錦一起,對這雙兒女親子討好必不可少。但說到底,他并沒有什么強烈的欲望要去積極地改善關(guān)系。對莫樹錦,他有感情,但除此之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少一點冷淡。
或者潛意識里,害怕徒勞無功,又或者是害怕其中的挫折。面對各種各樣生活上的創(chuàng)傷他可以坦然接受,但涉及情感,無論是什么樣的感情,黃子華都憎惡成為別人的負(fù)擔(dān)。像蝸牛,由殼內(nèi)探出少少,若是碰壁,便縮回去,再也不愿嘗試。久而久之,連探一下頭都懶得。
比如現(xiàn)在,對于莫樹錦醫(yī)生的這一對寶貝,他絲毫不想要面對。對于同相關(guān)人等的未來等等等等,更是連想深一層也不愿意。
莫樹錦并不是沒有想過,向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兒女坦誠事實,也曾經(jīng)試圖同黃子華好好談一下,如何說,說什么,都希望能討論出個結(jié)果來。
但黃子華從來都左顧右盼,見招拆招,閃得就閃,避得就避。
莫樹錦太了解黃子華這個人。很多時候,黃子華是豁達(dá)的。任何事,只要好好談,讓他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似乎可以輕易被說服。又或者說,在一些不是很緊要的事情上,黃子華愿意為了一些人一些事,做出妥協(xié)。但在某一些事上,這個人骨子里有一些非常固執(zhí)的東西,雖然埋藏至深,卻是從他認(rèn)識黃子華到現(xiàn)在,從未改變過的。
所以到后來,黃子華不愿講,他也就不再提。加上自己間中也會猶豫搖擺,便拖下來,走一步算一步,一直走到今天。
莫樹錦平日里公務(wù)繁忙,黃子華都是一樣。唯一只得越大鑊越快樂創(chuàng)作期間,黃子華每日潛心構(gòu)思,彼時是暑假,莫家千金正同同學(xué)一道在國外旅游,整月都不在家。于是晚上的時候,黃子華有時會過來莫樹錦家里。莫樹錦雖然不去打擾他,倒也算是有一段安靜的相處。
那日莫樹錦沖完涼出來,進到房間,黃子華正靠在床頭,對著手稿冥思苦想。他拉開被子鉆進去,靠到黃子華身上,探頭去看,卻忍不住失笑,隨口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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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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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黃子華在越大鑊越快樂那場show上講起精子同卵子的問題,突然也忍不住失笑,觀眾只道他忘詞笑場,集/體一頓哄笑。黃子華也只得對住觀眾耍賴,掩飾過去。
唔好打亂我啦,好多嘢要記嘅。
莫樹錦坐在場館靠北的角落里,看那個人在臺上跺腳耍賴,笑不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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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后莫樹錦載黃子華回去。車開在路上,非常的安靜。莫樹錦知道黃子華需要休息,他在臺上話說得太多,落臺后在私人地方反而異常沉默,也是習(xí)慣。
公路在夜色里擴展延伸,一路向前,仿佛沒有盡頭。黃子華捧著保溫杯,里面是不知道誰裝的潤喉茶,還熱燙的。
每當(dāng)這個時候,身體很疲憊,精神卻是亢奮的,又有少少的空虛。先前的喧囂熱鬧都似一個夢,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而此刻身邊真實存在的,是莫樹錦。
每一個黃子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刻,總有無數(shù)人同他分享,就如剛才的show。而他寧靜失落的時光,卻從來只得莫樹錦一人。
莫樹錦開車并不專心,時不時從后視鏡中望下黃子華,只覺他的神情疲倦又清醒。膝上卻突然一暖,黃子華覆手在他膝蓋上,笑到:“好在你的病人不能現(xiàn)場觀摩你做手術(shù),要是看到你做手術(shù)時候也這樣不專心,望來望去,恐怕?lián)嬆慊厮闹俣噙^我。”
“要多過你?”莫樹錦認(rèn)真沉吟片刻,隨即對后視鏡里笑到,“有難度!
黃子華沉默一下,搖頭嘆息:“。。。。。。我又一次知道,乜叫恥笑!
后視鏡中視線相遇,相視而笑。
越大鑊越快樂連開數(shù)場,終于做到最后一場。
尾場那天,逢到莫少返港,莫樹錦帶兒子來看show,仍舊坐在靠邊的位置。最后一場,氣氛很熱烈,一直持續(xù)到結(jié)束。
莫樹錦從場內(nèi)通道進到后臺個陣,正看到黃子華坐在椅子上,全神貫注地扳著中指的戒指往外拽。
黃子華每次做show,一站就是兩個鐘,落到臺來,因為血流不暢,手指時常會腫脹。原本合適的戒指也會卡在手指間取不出來。而黃子華此刻正用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氣勢跟那戒指搏斗,不管不顧,卯著勁地要拽下來。莫樹錦訝然,連忙走到身邊,將他兩手分開。
莫樹錦坐下來,拉過黃子華的手,皺眉看了看,隨即拖他起身。入到洗手間,擠出洗手液涂在黃子華手指間,然后小心轉(zhuǎn)動戒指,緩慢地向外移動。
他專心致志地做著這件事,仿似超然物外,全副心神也放落這一雙手上。
黃子華靠在洗手臺上,一手插袋,另一只手懶懶地搭在莫樹錦手里任他擺弄,突然笑到:“喂,莫生,宜家唔系在做手術(shù)哇。”
莫樹錦抬頭看他一眼,黃子華即刻收聲,聳一聳肩,繼續(xù)任憑擺弄。
莫樹錦低頭小心轉(zhuǎn)動戒指,卻聽到身后突然有把聲略帶遲疑地喚道:“爹地?”
莫樹錦和黃子華詫異回頭,莫少不知幾時進到洗手間,立在門口。
黃子華條件反射般飛快地把手抽了回來,莫名地,尷尬無比。
年輕俊朗的青年目光從兩人手上一掃而過,眼神有些許驚訝,但即刻便恢復(fù)了常態(tài),抬頭朝黃子華禮貌地笑一笑:“uncle。”隨即鉆進內(nèi)間上廁所去了。
Show后照例有慶功宴,吃完飲完,工作人員又一窩蜂擁去了唱K。
莫少站在門口,禮貌地跟黃子華祝賀,眼神卻帶著少少冷淡和疏離。
黃子華笑一笑道多謝,神情有些疲憊。
莫樹錦站在他身后,把車鑰匙拋給兒子,揮了揮手:“你返去先!
大隊人馬在KTV繼續(xù)戰(zhàn)斗,喝到人事不省,七零八落地散在包廂各處。
包廂里漸漸安靜,只得音響不知疲倦地播著首首旋律。莫樹錦在沙發(fā)里伸展了下有些僵硬的身體,突然站起來撿起話筒,對黃子華笑到:“我都好久未唱過K,今天便宜你,唱首你聽啦。唔系好容易聽得到嘅,等陣記得拍手掌!
黃子華“切”一聲,撿起話筒嘲笑:“喂喂喂,宜家系噪音測試宜家系噪音測試。”照慣例被莫樹錦無視過去。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莫醫(yī)生如今也知道要人拍手掌卑反應(yīng)了。
而果然,還是和讀書時候一樣,完全沒有進步。
燈光暗淡,樂曲低迷,溫暖的空氣烘得包廂內(nèi)如一個萎靡慵懶的夢境。而昏暗的光影里,只得一個模糊的側(cè)臉,對著話筒唱著唱著,似一個剪影,從無限的昏黑之中凸顯出來。
黃子華聽著,漸漸的,卻低落下去。
他聽出莫樹錦唱的是哪一首歌,平日里五音不是非常完整的莫醫(yī)生在這午夜唱歌來聽,也不是無端。
莫樹錦知道他這刻在想什么,你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
黃子華陷在沙發(fā)里,有一些難過。
并不是那首歌讓他有多感動,只是莫樹錦,這個人為了他的感覺,而唱這一首歌給他的這個舉動,已經(jīng)足夠。
沿途祈禱,始終一天我會望到,你是你是我的所有態(tài)度。
無從預(yù)告,多曲折每段路,路中幾多的勸告,我怕我會聽不到。
那旋律熟悉得如一只陳舊溫柔的手,在人心上輕柔撫觸,安靜地撩動,在這午夜,恰到好處地讓人沉溺。
上一次聽莫樹錦唱歌,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的事。
當(dāng)年他們剛剛同宿舍的時候,莫樹錦偶爾興趣來到,會隨口哼兩句。
黃子華自認(rèn)當(dāng)時年紀(jì)小,對于世間的不美好還不曾站出來嚴(yán)正抨擊——當(dāng)時他出于禮貌,對這把不甚完整的五音未曾發(fā)表過意見。
而后來熟識之后,莫樹錦鮮少唱歌,一直到后來返港,再無讓他有機會對這個問題發(fā)表意見。
于是莫樹錦醫(yī)生的歌聲,留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
想不到今日有機會,讓他重溫這把聲。
還有一兩個工作伙伴沒睡著,端著酒杯笑得大聲:“哇,莫醫(yī)生,我以為子華唱歌算系咁了,估唔到你仲犀利。。。”
哄笑。
黃子華都笑,莫名想起多年前那個青年,每每買回各種食材,窩在廚房整菜,偶爾飆出來一聲,都分不出是在唱還是在說。
算到今天,大概也快三十年。莫樹錦在他生活里的日子,竟已經(jīng)有三十年。
黃子華往后縮了縮,在沙發(fā)里陷得更深一點,他用手掌覆住臉,因為飲酒而發(fā)燙的手掌印在眼瞼上,非常的溫暖。
不明怎會這樣的失落。
show上他自己說過的,失戀唱情歌,等于開煤氣關(guān)窗。
最衰也就是這樣了。莫名地心煩意亂,莫名地低落,更莫名地,心內(nèi)柔軟成一片。
黃子華在這一刻幾乎落下淚來。
那一晚莫樹錦沒有回去屋企,去了黃子華住處。
沖完涼,已經(jīng)快天光。
黃子華攤開手腳躺在床上,看莫樹錦用寬大的毛巾大力地擦著頭發(fā)。窗簾沒有拉嚴(yán)實,窗外已有微弱的晨光。
莫少跟莫樹錦長得很像,眼耳口鼻,都似同一個模子印出來。
黃子華想起莫少告別的時候,那雙跟莫樹錦相似的眼睛里,明明白白透露出的東西。
真是不能光明正大?
黃子華有時候想,可是我是認(rèn)真中意佢。
可是下一秒,不消怎么深想,腦袋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咁又點輒?
是認(rèn)真,但那又怎樣?
又怎樣,真是世間最難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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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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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只需要躺平的運動,也著實耗費體力。尤其是剛剛做完show,又通宵達(dá)旦了回來。黃子華仰躺在床上,呼吸尚未平穩(wěn),一條手臂蓋著額頭,動也不想動。
莫樹錦笑他,你又不是妖怪,我個仔又不是照妖鏡,怎么被他望一眼,你就一整晚魂飛魄散?
黃子華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過一句:“啊你又知道了,圣僧?”拉被熄燈,埋進枕頭里,"瞓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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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子華每次在臺上深深鞠躬,九十度直角,持續(xù)時間良久。
寬大的舞臺,一片色的幕布,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卻只得一個身影在臺上長時間維持著鞠躬的姿勢,有時候莫樹錦會覺得,那光影掌聲簇?fù)碇械纳碛,多少有些孤獨?br> 黃子華曾經(jīng)提過,他是真的非常非常感謝所有愿意去看他的觀眾。不管是出于喜愛,或是好奇,所有的觀眾,給予他的是最直接的東西,他們付出的錢,物質(zhì),乃至那些熱情和現(xiàn)場的反應(yīng),都是能直接影響他生活的。而掉轉(zhuǎn)頭,他又真的是沒有什么東西能給回他們。
黃子華一直覺得自己幸運。
早年的時候,棟篤笑之于他,更似一種契機和平臺,是他留在娛樂圈的機會。最輝煌的時候,也曾覺得,其中的歡笑和想法,是種給予。他給予觀眾。
到后來想法漸漸改變,棟篤笑做了十幾年,說到底,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思想而已。
很多人把他講的東西當(dāng)做一種理念來接受,但實際上,他只是把自己所看所想的,歸結(jié)到一起講出來而已,其中種種想法理念,只是他一個人的看法,并不是每個人都要來接受。
現(xiàn)今來講,棟篤笑是一個舞臺,讓他展示自己的想法,且那些東西并不一定就是完全正確,哪里談得上給予。
莫樹錦無法反駁他,這個人固執(zhí)起來,也不是一般人能輕易說服。只是黃子華在后期的創(chuàng)作里,越發(fā)的理智清晰。
09年有一段時間,黃子華瘦了很多,有報道講他整個人成副排骨。一時之間患病的傳言四起。報道剛開始出來的時候,適逢莫樹錦在美國開會,一通電話打回來,正是香港時間上午,黃子華在對稿,正要出門上車去另個錄音棚,工作人員做個詢問的眼神,黃子華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稍等,自己開門出到走廊。
“喂!
“喂!
電話里那把聲熟悉依舊,溫厚謙和得讓人不由自主泛起笑意:“莫樹錦!
莫樹錦開門見山:“我在網(wǎng)上看到你的報道!
黃子華怔一下,即刻知道莫樹錦指的什么:“噢,講我患佐惡疾。。。”忍不住地笑出來。
莫樹錦嘆了口氣。這個人,太極功夫登峰造極。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擔(dān)驚受怕,他仍笑得出。
黃子華在娛樂圈多年,關(guān)于狗仔,莫樹錦多少也了解一些他們所謂的運作模式。只是關(guān)心則亂,他身在異國,同黃子華也有兩個月未碰面,報道來得突然,擔(dān)心仍是難免。
而電話那邊那人還在嬉皮笑臉地跟他玩笑。
“莫醫(yī)生,你不是去開會的嗎?咁得閑上網(wǎng)?
“周刊話你去馬來西亞check!
黃子華頓一下,無可奈何笑道:“狗仔講話你都信,狗仔又話我xing無能,你信唔信!
莫樹錦沒搭腔,黃子華等了一會兒,驚訝到:“你唔系啊嘛!我禮貌性問你一聲,你還真的在考慮?!我無不無能,你不清楚乜?!”
莫樹錦在那頭嘆一口氣:“子華。”
子華,子華,子華。
莫樹錦的聲音非常的沉穩(wěn),仿佛輕而易舉便能讓人無條件地去信任。每次叫他名字的時候,那沉穩(wěn)里又帶著些微柔軟同縱容,輕易地讓人妥協(xié)下來。
黃子華登時落。骸癘K,OK,我親自同你講,冇嘢,OK?你自己都是腫瘤醫(yī)師來嘅,仲問我?我怎樣你至清楚啦!”他頓了一下,見電話那頭仍然沒有緩和的傾向,壓低聲笑到:“最多你返來個陣,卑你check清楚咯。我無不無能,can不cancer,你返到香港慢慢驗啦。”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終于失笑。
黃子華后來專門為這件事做了澄清。他原本從來不做這些事,但實在沒有必要讓關(guān)心的人擔(dān)心。
連莫樹錦,這樣了解他的人,突然看到傳言也會擔(dān)心,更遑論其他不在他生活圈子里的人。
娛樂圈給予他很多,額外的麻煩便是代價,實屬應(yīng)份,黃子華并不介意。
一個星期后,莫樹錦由美國返香港。
黃子華那幾日非常忙,莫樹錦一早打過電話,等到收工過去莫樹錦那邊,也已是深夜。
莫家大小姐彼時已經(jīng)升大學(xué),住讀在校。
黃子華進門已有一個擁抱迎接,習(xí)慣的暖意,熟悉得連腳也忍不住扒上去。
后來沖完涼,黃子華在桌前整理工作上的資料。他習(xí)慣每件事情,每件自己的東西都有條有理,再累都好,也會整理每一天的工作。但不知幾時起,TVB的編劇都中意寫他的角色邋遢又污糟,實在不清楚編劇們哪里來的靈感。
背心逐漸有溫度貼近,暖熱一片。腰上多出一對手,輕輕揉捏兩下,搖頭嘆氣:“瘦成這樣,怎怪得別人亂寫!
黃子華回過頭,距離本來就近,說話之間,似乎連嘴唇也要摩擦到。
“是了。。。我都忘記,莫醫(yī)生話過要check嘅。。。。”
他眼中蘊著笑意,在那懷抱里轉(zhuǎn)過身來,隨意地將手臂展開,鎖骨下一小塊皮膚頓時從睡衣領(lǐng)口里露出來。
“要驗邊度?卑你驗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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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年,又有制作人邀莫樹錦做節(jié)目。
飲食相關(guān),莫樹錦向來也有興趣,從前都玩票性質(zhì)地做過一檔。制作人又給他很大自由,嘉賓隨自己中意去搵。正好那段時間手上一個研究課題暫告一段落,空下來些時間,也就應(yīng)承下來。
莫樹錦承認(rèn)自己帶著私心。平日他同黃子華見面時間本來就少,難得有假公濟私的機會,開始兩期,嘉賓都找了黃子華。
吃東西的節(jié)目,想必黃子華也中意。
其實黃子華的飲食喜好很簡單,雖然不挑剔,但中意吃的,也就是那一兩樣。
平日里莫樹錦至中意同黃子華一起吃飯的時間,由相識以來已是如此;蛘呤且驗樽约簮圩,而黃子華在吃方面并不挑剔,讀書的時候,無論他做怎樣奇怪的嘗試,黃子華也照單全收地吞落肚。到現(xiàn)在因為工作繁忙,雖然早已不怎么自己下廚,但一起吃飯的時間于莫樹錦來講,始終是一種平靜安寧的享受。
第一日錄影,有相熟的工作人員開玩笑,子華作為一個朋友又真系幾得嘅,呢段時間但凡有節(jié)目搵都話忙推佐,宜家莫醫(yī)生卑D嘢食,就乜都肯咯。你呢只冇雀咁腳仔,噢唔系,冇腳咁雀仔又真系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黃子華哼哼一笑,做不可一世狀:乜啊,不服氣?你卑點好嘢先,睇我為唔為你亡。
錄影時聊的不過是舊事。一起去吃的名叫將軍的日本菜,第一次著的西裝。吃掉的那兩百加幣。影像從腦內(nèi)很深的地方翻返出來,卻記憶猶新。
黃子華舉杯同莫樹錦相碰:“莫樹錦為佐呢件嘢你應(yīng)該向我賠罪,要不是你,我怎么也花不到兩百加幣去吃一頓飯!
莫樹錦誠懇接過一句:“最多我用二百蚊請你食返餐!鳖D一頓,又加多句,“港紙!
黃子華一句“哪,你話嘅!币呀(jīng)說出口,剩下的話一下子被那句港紙梗在喉嚨,他抬頭望著天花板,想笑,又勉強忍住。
近墨者黑。。。莫醫(yī)生也有這樣調(diào)戲人的時候。
換做另一個,黃子華大概有千百句嗆回去,只是,莫樹錦。
他搖搖頭,繼續(xù)望著天花板,忍笑到幾乎NG。任莫樹錦一人在旁狀似正經(jīng)地繼續(xù)主持,說了些什么,一句也沒有聽清楚。到不了半分鐘,終于沒能忍住,笑到NG。
當(dāng)然這一段后期被剪掉。
第二集是當(dāng)天接著錄的,快結(jié)束的時候,上來了飲品。莫樹錦那一杯,草莓薄荷同烈酒,暗紅暗紫的顏色,莫樹錦同他飲杯時飲了少少,錄完已推到黃子華面前。
黃子華拿起來喝,對莫樹錦抬抬眉,笑道:“識做喔!
莫樹錦笑笑起身,回化妝間收拾東西去了。
黃生錄影個陣,盯住他那杯飲料拋下一句:“。。。你那杯最襯我!彪y道還唔識做。
節(jié)目做了三個月,順利結(jié)束,都算愉快。然而之后沒有多久,某周刊突然有黃子華和莫樹錦的相登出來,是在莫樹錦住所附近。
狗仔無處不在,那是他們第一次被周刊影到。
并沒有什么具體的內(nèi)容,不外乎是一點回顧,一點竊笑,一點猜測。但標(biāo)題冗長,帶著一種不懷好意的隱晦,稍稍地,帶出一點曖昧的意味來。
黃子華第一次看到報道的時候,心中感覺難以言喻。他出道多年,有關(guān)自己的緋聞謠傳也看得太習(xí)慣,最開始的一瞬,似乎是維持著一種慣性的平靜的,但那平靜之中,卻若隱若現(xiàn)現(xiàn)出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讓心臟砰然一沉。
他看著那些別有用心的字眼,那種感覺,就仿佛有一些事,即將要被人強行推到眼前。
莫樹錦那日在家不是非常愉快。
莫小姐周末從學(xué)校返屋企,語氣同態(tài)度都有些僵硬。返房的時候,關(guān)門的力度大過平常。前幾年,女兒叛逆期的時候,莫樹錦并不是沒經(jīng)歷過這陣仗,但自從升大學(xué)以后,莫小姐的脾氣已經(jīng)收斂很多。莫樹錦略略知道原委,那本周刊向來也有銷量,街頭巷口,到處都是,莫小姐大概已經(jīng)過目過了。
莫樹錦站在女兒房門口,敲了敲門:“Jessica?”
里面沒有應(yīng)聲,半響,悶悶答道:“我好眼困,要睡了,爹地,明日再傾!
莫樹錦返到客廳,倒一杯紅酒,心情有些沉重。
黃子華同他通過電話,當(dāng)時莫樹錦尚未看過出來的報道,但覺黃子華的聲音有些許沮喪,沒什么精神。
但掛掉電話,莫樹錦反而又迷惑。黃子華在電話里并沒有說什么,關(guān)于報道,他聽不出黃子華究竟怎樣想,但人在無法確定的時候,往往思緒混亂,無數(shù)設(shè)想,無數(shù)猜測,莫樹錦自己也有點好笑,他甚至想到,假使女兒知道,眼睛該是怎么樣瞪大,眉頭又是怎么樣皺起,而當(dāng)她轉(zhuǎn)身入房,關(guān)門時手臂揚起的弧度該有多高。詫異的是,這些畫面在他腦內(nèi)設(shè)想出來,不費吹灰,就好似原本就會發(fā)生。
而最衰是,有人思前想后,自己做下一個決定,再把結(jié)果攤在他面前。
不是沒有先例,多年前,短頭發(fā)的文藝小青年突然有一日清晨打來電話,意氣風(fēng)發(fā)地宣告要返回香港,滿腔逐夢的激情仿佛能從電話里溢出來。臨尾丟下一句,假期返來個陣我請你飲茶。就此揚長而去。
雖然那時他們只是好友,未及現(xiàn)在親密。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黃子華在最困窘的時期,也未曾向他表露過一丁點需要幫助的意思。關(guān)于那一段低迷的日子,假使現(xiàn)在提起,黃子華首先記起的,大概也只是諸如“我沒有向你借過錢!蹦且活悺
或許黃子華這個人,越是親近的關(guān)系,他為你考慮得越巨細(xì)無靡,反而讓人患得患失,無法安心。
莫樹錦嘆了口氣,拿過手機。
他此刻很想跟黃子華見面,但實在諸多不便,單是對女兒,已交代不過去。
黃子華收到一條短訊,彼時正同工作人員開會,但打開訊息來看的瞬間,已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看著那些平凡普通的話語,止不住感慨:莫樹錦是否真正對他了若指掌?何時,講什么話,做什么事,那般地恰到好處。如同拼圖的一塊,毫無縫隙地鑲嵌進來,將那一處缺憾填滿。
下午通電話的時候,莫樹錦問他是否介意。點答輒?如若如實回答,他又是真正唔介意嘅啵。娛樂圈的人,被人傳一傳,有乜所謂,都慣佐。
但莫樹錦不同。
他點答輒?他介意的是卷進來的這一個,是莫樹錦。
莫樹錦是醫(yī)生,手下有病人,有學(xué)生,最需要的,是被完全的信任。假使有不好的傳聞——
你話未出社會的學(xué)生仔同身心都極盡脆弱的病患,怎可能輕易相信這樣一個人。
而他心里那個樣衰的二五仔在蔑視地冷笑:假使有一天,莫樹錦落到那樣境地,你估個始作俑者系邊個?
。。。。。。哇呢條問題咁難答,你卑我思考下先喔。
有空先至思考自己,沒空就思考思考建設(shè)社會。最重要,是做應(yīng)該做的事。
黃子華放下手機,對工作人員笑一笑:“我們繼續(xù)。”
莫樹錦的房間在這個時間非常的寧靜,天氣非常好,柔和的晨光從窗邊透進來,在人身上也鍍上淡淡一層金色。
黃子華捧著杯果汁在桌前用莫樹錦的電腦上網(wǎng),莫樹錦洗完早餐的餐具,坐到他身后,望一眼網(wǎng)頁:“在睇乜嘢!
黃子華笑一笑,把網(wǎng)頁拉上去給他看。
是他自己的網(wǎng)站,有人掃描了周刊的報道,傳到網(wǎng)上。底下回帖不知怎么吵了起來,爭執(zhí)異常激烈。
有人激動,有人憤憤不平,也有人信誓旦旦似他代言人。
黃子華拉那些評論給莫樹錦看,苦笑:“你看,好多人同我辯白,如果他們看得到呢個房間,看得到你同我,不知作何感想!
莫樹錦將電腦屏幕蓋下來,不給他繼續(xù)看下去:“看得到你同我。。。乜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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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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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到處溢滿柔和的晨光,除了偶爾的呻吟,這房間此刻寧靜得讓人不忍打破這份安寧,黃子華望著屋頂?shù)幕y,突然笑道:“你知乜,我有一次曾經(jīng)同我的觀眾講,如果我真系除褲,可能那都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舞臺上做棟篤笑。”
他停頓了一下。
“如果有一日。。。。。。”
莫樹錦動作一停,已知黃子華想說什么。
他抬起頭,黃子華看著他,眼神安靜卻異常專注,就像要看進他心里。
莫樹錦怎會不了解黃子華。
這個人,自小已覺得分離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他對分離深信不疑,所以可以輕易講出口。
莫樹錦突然有些慍怒,然而這種怒意無可紓解,瞬間可以將他自制力瓦解。
莫樹錦立起身,只這一個動作,黃子華已知道他不愿再聽,即刻打住。
莫樹錦走到窗邊倒了杯水,一口飲盡。背后卻有暖意貼近,黃子華走到他身后。
“。。。sorry!
“做乜道歉。”
黃子華沉默了一下,眼中有復(fù)雜神色一閃而過,又即刻恢復(fù)了。他從背后輕擁住莫樹錦,模糊地蹭了蹭,低聲笑到:“莫醫(yī)生,唔好生氣啦。”
莫樹錦轉(zhuǎn)回身,看住他,卻沒講話。
黃子華想了想:“為佐表達(dá)我sorry嘅誠意,卑點特別嘢你睇啦。。。”他附到莫樹錦耳邊:“你知嘅,場場都有觀眾叫我做,場場都冇人睇過。得你一個輒。。!
他一面說,一面往后退了一步。低頭似乎是想笑,又勉強忍住,手指搭上皮帶的扣環(huán)。
莫樹錦嘆了口氣,心里縱使再有火,也禁不住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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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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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力幾乎被耗費光,黃子華躺在床上休息好一陣,才起身去沖涼。除衫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沒來得及除的襯衫早已皺得不成形。
黃子華沖完涼出來,在莫樹錦衣柜里隨手翻出一件襯衫換上,當(dāng)然是大了少少的。他也不介意,扣好扣子,對莫樹錦笑一笑:“等價交換!彪S即穿上外套,出門返工去了。
那是莫樹錦印象里,黃子華最后一次去到他家。
過幾日,黃子華收到一個電話。
是個老朋友打來,對方是某雜志的總編,多年前因為采訪認(rèn)識,一直也有聯(lián)系。
黃子華開始并未覺得不妥,但對方語氣里難得的有些嚴(yán)肅,在例行的問候之后欲言又止得讓人疑惑。
黃子華心中已知不妥:“發(fā)生什么事?”
電話里沉默了一下,隱隱似乎嘆息一聲。
“子華,你是否聽過這個名字。”他講出一個名。
黃子華怔了怔:“。。。電視臺同事?”
那個工作人員他有印象,現(xiàn)在還在電視臺,雖然不是很熟稔,但以前都一起共過事。
“他昨日給我們電話,說有獨家可以賣給我們。我們的記者為他做了個訪問,他爆了一些料。”他停頓一下,才繼續(xù),“是關(guān)于你跟莫醫(yī)生!
黃子華腦袋里不可置信又無聲地問了一句:乜話?!
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幾秒鐘一句話也講不出。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情。。。本來我以為他道聽途說,但他講出一些細(xì)節(jié),甚至有照片。他最近似乎打算辭職不撈,轉(zhuǎn)行前能賺一點是一點!
黃子華拿著電話,腦子里有一半在急速的運轉(zhuǎn),另一半?yún)s停滯了。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明凈的鏡面內(nèi),映出自己的影子。黃子華偏了偏頭,側(cè)頸上淡淡一個紅印在這一瞬間突然如火如焚地灼燒起來。
黃子華捏攏手指,轉(zhuǎn)回身,“他說些什么。”
對方有些為難,只說:“他住在XX道X號,莫醫(yī)生的那個區(qū)!甭酝R幌拢盅a上一句,“他時?吹侥!
黃子華腦中轟然一炸,連些微的僥幸也蕩然無存。
對方在電話里嘆口氣:“子華,我本想為你將事情按下來,但我老板已經(jīng)知道了。我老板的意思,”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報出一個數(shù)字。
“。。。你考慮一下!彼妇蔚卣f:“對唔住,沒有幫上你!
黃子華平靜了一下心神,低聲道謝:“多謝你。我會盡快把錢過數(shù)!
對方猶豫了一下:“子華,你同莫醫(yī)生。。!敝蟊愠聊。
他最終嘆氣:“我們十幾年朋友,這個圈子你我都了解,有些事,你要考慮清楚。”
黃子華腦中空茫無物,只有再重復(fù):“多謝你!
從前,黃子華并不是沒有設(shè)想過這一天。
相反,同莫樹錦一起多年,設(shè)想過的情形無數(shù)。但竟然會是這樣。他甚至不記得那個工作人員的長相。
為什么有時候,你的人生會因為毫不相干的人而改變?
甚是可笑。
他想起那一天,對莫樹錦沒有說出口的話。
如果有一日。。。
如果有一日,我們的關(guān)系影響到你的生活,讓你失去一些本來就屬于你的東西,我們不如算了。
他想那一天就算莫樹錦讓他繼續(xù)說下去,他也不會講出口。
因為在今天之前,在這個電話之前,他并沒有認(rèn)真地去想過。
是,他想過,但從未真正去考慮。
黃子華突然意識到,他現(xiàn)在正在考慮的事情,是他以前從未認(rèn)認(rèn)真真地去想的事。而現(xiàn)在,他竟然開始認(rèn)真。
而他從不知道,真正要開始去想,這感覺,會是恐慌。
許多年前,他曾有過這一種感覺,只得一次。
他決心要放棄夢想,放棄娛樂圈的那一次,上臺之前,他站在后臺,看著幕布外,滿場的人群,明亮的燈光,在心底里一涌而上的那種空蕩。
然而他仍只有靜靜站在原地,四周一個人也沒有,無所依托。燈光中的舞臺似一個巨大的缺口,要將他吞噬進去,他竟然害怕。
從后臺到舞臺的一小段路,黃子華永遠(yuǎn)記得他是如何壓抑著內(nèi)心的恐慌,一步一步地走上臺。
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不愿回想的那種感覺一如潮水,瘋狂地席卷而來,要將人淹沒。
黃子華低下頭,竟有一些虛脫感。他松開不知不覺握緊的手指,那掌心里冷汗淋漓,掌紋虬結(jié)交錯,似一個雜亂無解的迷題。
黃子華未曾見過這樣的莫樹錦,即使相識三十年,也未曾見過。
莫樹錦脾氣溫和,對于不熟的人,甚少表露出什么情緒。即便是身邊的親人朋友,也很少見過他發(fā)脾氣;蛘咭驗樾愿竦唬謱P挠卺t(yī)術(shù),看慣了生死,多少比普通人更加豁達(dá)。總之莫樹錦醫(yī)生平日里給人感覺總是平和謙厚,與人相處的時候,似薄薄一層陽光均勻灑落于身上,讓人舒適。
然而莫樹錦此刻臉色沉郁,紙袋里的東西簡單只掃了一遍,便丟到一邊。他轉(zhuǎn)過來,看定黃子華。
“你講真?”
說不生氣是不可能。他知道黃子華向來看得剔透,就像他在訪問里說的,各種變數(shù)都是天經(jīng)地義,有乜咁出奇。
上一次他便知道黃子華想講些什么。即使只是試探,或是對未來的一種猜想,但他已忍不住發(fā)怒。無奈的是,生氣完之后,完全無計可施。黃子華心里固執(zhí)的那一些東西,他從來都無法改變。此刻黃子華真正講出來,似數(shù)九寒天的河水,并不迅疾,卻一點一點地侵入五臟六腑,漫延整個腔腹,讓人止不住心涼。
但好笑的是,黃子華可以明明白白地講出來,當(dāng)莫樹錦向他確認(rèn),他又退縮。
你可以感覺得到他并不堅定,在聽到那一句之后,莫樹錦看到黃子華有一個明顯的猶疑,那猶疑里甚至帶上了一絲怯懦的意味。他沒有回答。
莫樹錦心里的怒氣突然就這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無奈。
總是這個樣子,黃子華也許一個神情,一個動作,也會讓他心軟。
他不是不明白黃子華顧慮擔(dān)心的種種,也不是不明他的心情。但當(dāng)黃子華真正說出口,這樣突然,猝不及防,第一反應(yīng)卻是憤怒;鹫谘鄣臅r候,早已無暇再顧及其他,莫樹錦意識到也許頭先的語氣更像是質(zhì)問,他靠在椅背上,有些無奈,有些茫然,無力感深重。
兩人都不再講話,車內(nèi)安靜無聲。
莫樹錦終于伸手拿過來那個紙袋,翻出里面的訪問,雖然有些心理準(zhǔn)備,但看下去,看到種種細(xì)節(jié)帶著惡意的猜想被無限放大,仍然讓人觸目驚心。
黃子華在他旁邊苦笑了一聲:“宜家呢個世界,屋企都變無間道。你話間諜有乜嘢咁神秘?”
他笑一笑,望住車頂上暗紅色的吊墜,那吊墜的穗子晃來晃去,像一個無聲的風(fēng)鈴。
“從前我一直都很有些僥幸心理,我覺得沒有問題。我們認(rèn)識有三十年,即使是在一起,也都那么久。一路都是這樣,因為習(xí)慣,因為一路都波瀾不驚,所以我以為是沒有問題的。不是每對奸夫□□都會被捉奸在床系未?打著好朋友的旗號也許就更保險!
莫樹錦捏著紙張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有些用力,胸腔里似乎有滾燙巖漿翻騰攪拌即將噴發(fā),但到最后,卻又轟然潰頹下來,后繼無力。
他覺得自己似一座沙鑄的城墻,頹然傾倒于一瞬,煙塵四起之中,再不得起死回生。
黃子華說的是事實。因為是事實,因為他感同身受,所以更加無力。
只是,心中再怎樣珍視的感情,到最后被這樣歸結(jié),話卑你聽其實也不過是這么一回事。即使是戲謔,也未免覺得悲哀。
“我一直這么僥幸,所以從沒有認(rèn)真考慮過后果。我想過很多事,但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如果不是他,也許我仍然不會去想。莫樹錦,我從未認(rèn)真想過,這件事對你的影響有多大!
他停下來,整個車內(nèi)安靜得似乎只余呼吸聲,黃子華望著前方,那一瞬間,他的眼神沉下去,沉下去,仿如一片沼澤,暗淡無光。
“我不想連累你,你明唔明?”
“連累?”莫樹錦有些想冷笑,卻不知這情緒因何而來,“怎知就是你連累我,難道我不是同樣連累你?”
黃子華滯了一下,似乎在忍耐什么,但最終低聲到:“你跟我不同。”
莫樹錦用力一下拍在方向盤,突然之間,情緒又無法控制,連聲音也情不自禁大起來:“哪里不同?!”
他知道這樣的語氣無疑咄咄逼人,但無法自控。黃子華永遠(yuǎn)是這樣,自己那一套想法無人可以更改。莫樹錦無奈的是,對于黃子華那種單方面的認(rèn)知,他并沒有改變或說服的能力。
莫樹錦的怒意太過明顯,黃子華張了張口,本來似乎要說什么,但遲疑片刻,仍然溫順地收了聲,沒有說下去。
他低下頭,車內(nèi)暖氣充足,非常的溫暖。黃子華攤開手心,掌心中已有薄薄一層細(xì)汗。手指卻又是冰涼的,他輕輕活動指節(jié),有些許不易察覺的僵硬。
黃子華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在做些什么。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連自己都不想再繼續(xù)說下去,但為何無法停止?腦神經(jīng)里搭著一根線,理智的,放任的,扯線木偶般繼續(xù)下去。
開心的時候做自己,不開心的時候鬼上身。
黃子華想起自己講過的話,是否這便是鬼上身?兼且這個鬼還固執(zhí)可笑,面目可憎。
“你知道香港是個什么地方!秉S子華揉了揉手掌,掌心里濕潤的觸感此刻讓人萬分的不適。
“梁錦松買輛車要離職,朱培慶被影到跟年輕女人挽手同行都一樣要提早離職。呢D叫做乜嘢?呢D就叫做身敗名裂。”他轉(zhuǎn)過頭去,望住莫樹錦。
“你又如何呢。”
莫樹錦的側(cè)臉并沒有凌厲的輪廓,但此刻驀地沒有了從前已經(jīng)習(xí)慣的溫和,幾乎讓他如坐針氈。
習(xí)慣,真是太誤人誤己的東西。
莫樹錦的神色似乎有一瞬的激動,但隨即卻又松弛下來。他只是轉(zhuǎn)過頭看向黃子華,靜靜不發(fā)一語。
黃子華向后緩緩靠在車椅上:“你知乜,我同你分開,并不是最壞的設(shè)想。最壞是,我們的事爆出來,學(xué)校要你交代,醫(yī)院要你交代,子女要你交代,唯一不用你交代的大概只剩我,到那時候,你要如何?”
莫樹錦靜靜看著他,半響,嘆了口氣。
“學(xué)校,醫(yī)院,子女。你從未問過我,已經(jīng)一直以為,你不夠他們重要!
黃子華微微一怔,那樣逃避退縮的神色,莫樹錦再熟悉不過。以往在這樣的神色下多少次的妥協(xié),他不愿意勉強黃子華面對什么,從來都不愿。何況也根本勉強不來。
黃子華在座位上怔了一會兒,終究不想再談,他拉開車門,想了一想,又回過頭:“過幾日我會去美國做show,呢幾日大概都會很忙。……走先!崩_門下車去了。
三藩市那場開完,返到來香港的時候,天氣回暖,氣溫升高,下了飛機舉目望出去,遠(yuǎn)山近水一派欣榮,已經(jīng)是春天了。
嘩眾取寵做了多少場,黃子華自己也記不清楚了,馬來西亞還有最后一場,做完便要開始籌備20周年棟篤笑,時間不可謂不緊。
但在這樣緊要的關(guān)頭,他卻靜不下心來。應(yīng)當(dāng)要摒除雜念,專心籌備的,畢竟20周年對自己很重要。但是這段日子腦中紛亂繁雜,完全無法自控。各種念想皆是一閃而過,想要抓,又抓不住,想要摒除雜念,又做不到。
黃子華只覺得自己的二五仔這段時間以來不婚都孕,高速繁殖,幻化出無數(shù)分身,在自己腦袋里一人一句,嘈雜無比。
而那些聲音只得一個名字,莫樹錦。
在三藩市他辦過一場簽名會,給fans簽名的時間里,看到一張又一張或欣喜,或雀躍的臉。Fans興高采烈地同他講,子華,我好中意你。
黃子華同他們一一握手道謝,心中的歉意漸濃。
不管有多少人在期待著他的show,即使只有一個,又怎可以讓他們失望,怎可以不做到最好。
但他這段日子卻這樣混亂。再這樣下去,過不到人,也過不到自己。
黃子華覺得愧疚,虧欠的滋味并不好受,而他竟?jié)u漸分不清,這愧疚,究竟是對fans,還是對莫樹錦。
好在返崗后工作繁忙,每日時間都排滿,總算充實。他看報紙,知道莫樹錦最近參加一個醫(yī)學(xué)研討會,大概也是異常忙碌的。
這是他們相像的地方。從前,一旦開始一個研究,莫樹錦便全副精力都投進去。有時候撞上兩個人都有嘢做,同在一個房間內(nèi),各自做著各自的事,彼此即便一整晚沒有交談,仍然覺得默契。
黃子華靠在椅子上,有些自嘲。這幾日他獨自在工作室,沒有人打攪,本來應(yīng)該更加安心工作,但為何現(xiàn)在反而不能全神投入。
腦子里東西太雜,場地?zé)艄馕枧_音樂,20周年,馬來西亞,什么都有,把腦容量分配得一干二凈,但不管怎樣,仍有一些東西,或深或淺地嵌在腦袋里,揮之不去。
衰就衰在,他輕易便分辨出,那是那些他不得不承認(rèn)的思念。
去馬來西亞前夕,莫樹聯(lián)約黃子華見面。
黃子華當(dāng)時剛剛通宵做嘢完,正陷在被子里睡得天沉地暗。突然接到電話,對方自報姓名之后,嚇得頓時就清醒過來。
老實講,黃子華自己也很詫異這種類似于做賊心虛的心態(tài),同莫樹錦一起的時間越久,自己越像一只鳥,而莫樹錦的屋企人,相關(guān)種種,就是那驚鳥的弓。
當(dāng)年張國榮遺產(chǎn)案,莫樹聯(lián)是代表律師,黃子華現(xiàn)在仍記得當(dāng)時新聞里莫樹聯(lián)在法庭外的樣子,黑衫黑褲,黑口黑面。此后因為莫樹錦的關(guān)系,也一起吃過飯。當(dāng)然莫樹聯(lián)私底下是很Nice的,但不知點解,多年來黃子華對莫樹聯(lián)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法庭外那個不茍言笑的大狀。
黃子華坐在床上,有些懊惱地揉了揉頭發(fā)。
回來之后,他并未同莫樹錦聯(lián)系過。但莫樹聯(lián)突然約他,又要不要事先知會莫樹錦一聲?
他不知道莫樹聯(lián)有什么話要談,但腦內(nèi)至少能衍生出數(shù)十種猜想。當(dāng)然其中有一些是最壞的,但因著這最壞的一個,他很猶豫。
實在非常不愿意麻煩到任何人,尤其是私事。但怎么會搞到這樣?
黃子華現(xiàn)在感覺很不好,非常不好。那種感覺,好似將一個隱蔽的秘密在陽光下攤開來任人參觀。而除了尷尬之外,更多的,是對于事情不可知不可控制的發(fā)展方向的恐懼。
多年前他曾經(jīng)以為只是兩個人的事的那些事,原來始終不可能如人所愿。
何至于此。
他最終沒有告知莫樹錦。
見到莫樹聯(lián)的時候正是中午,餐廳內(nèi)陽光非常的充足,落地窗外鶯飛草長鳥語花香,黃子華嘆了口氣,自暴自棄地想,要是早個幾百年大概是個人都出街撲蝶去了。若是莫律師此刻有雅興同屋企人去撲蝶賞花你話幾好呢,不用跟他在這里浪費大好春光。
他知道自己逃避,但未料到自己這么想逃避,單是看到莫樹聯(lián)走過來,他已想起身離開。
從前莫樹錦要迫他面對什么的時候,他向來幾句話就岔開,未曾料到只是因為那個人是莫樹錦,所以他可以插科打諢閃得就閃避得就避,想怎樣都得,因為那個人會遷就他。但對著其他人,他乜都講不出乜都做不出。莫樹聯(lián)要談些什么,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想聽不愿談,然而他只能坐在原地,沒有其他選擇。莫樹錦之外,他無能為力。
莫樹聯(lián)微笑與他握手問好:“好久不見,子華。希望不會太冒昧!
大概是律師的習(xí)慣,寒暄之后,便坐下來,并不繞圈子,直入正題。
“前兩日,jessica找我吃飯,說有問題想咨詢我,關(guān)于一些名譽損害的案件!
莫樹聯(lián)說著抬眼看了看黃子華,在對方眼里看到一種類似于放棄的松弛。黃子華是聰明人,未必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找他。而黃子華那一霎那的眼神,就好似一種最壞的可能被坐實,于是所有的僥幸突然散去的那種放棄般的松懈。他看到黃子華低了低眸,伸手抓住桌上的杯子,手指無意識地摩擦著杯沿,看不清神情。
“我這個侄女,從小被樹錦縱壞了。你知道,樹錦離婚的時候她還小,大概是為了補償,樹錦對這個女兒向來百依百順,這個千金大小姐,講起來都算任性!
他搖搖頭,眼中盡是對侄女無奈的疼惜。
“jessica很著緊她爹地,自小已把樹錦奉為偶像。大概因為這樣,一旦有事情涉及到樹錦,她難免就會偏激起來!
“她在樹錦車上找到一個紙袋,她看到里面的內(nèi)容,非常生氣。”他望著黃子華,清楚地看到對方的眼神有一個明顯的跳躍,之后又沉靜下去。莫樹聯(lián)有些不忍:“抱歉,我無意探知你們的私事,但jessica問我很多法律上的事,她的打算是,如果日后——當(dāng)然沒有最好——如果有一日有不好的傳聞出街,她會起訴報館同你,損害樹錦的名譽。”
莫樹聯(lián)嘆口氣:“細(xì)路女,未出世,處事又沖動。她那樣的個性。。!彼麚u頭,“一沖動起來就亂來。我嘗試勸她,但她聽不進去。她問我到時是否可以做代表律師,當(dāng)然我不會陪她一起癲,但是你知,香港這么多律師,她不找我,都可以找其他人!
他停下來,看著一言不發(fā)的黃子華,心中有些歉疚。這樣的對談無論是對誰,都無疑稱得上殘忍。何況他根本是個外人。
他抱歉到:“本來樹錦的事,我不該插手,但我擔(dān)心小孩子亂來,到時候你們也沒有準(zhǔn)備!彼UQ,笑道:“jessica威脅我,不準(zhǔn)把她的計劃告訴樹錦。但我同你講,也不算食言是不是!
他看過紙袋里的照片和采訪,最初一霎也驚訝,但隨后便釋然。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他這個弟弟,自小處事已非常有分寸,他相信莫樹錦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其他人還有什么好說?
只是香港這個地方,各界都以唯恐天/下不亂為宗旨,莫樹錦那樣的身份,也實在有些東西要顧忌。
“細(xì)路女不懂事,但她是為了爹地著想。你也知道jessica的個性,她從小被縱壞了。子華,你別怪她!彼↑S子華,誠懇到:“我希望你們能處理得很好!
黃子華終于抬起頭來:“多謝你,莫律師!痹捳Z之中,有幾分藏不住的倦怠。
莫樹聯(lián)笑笑,站起身:“我約了客人,對不起,先走了!弊叱鰩撞,又回過頭,“忘了恭喜你,新show很成功。子華,你過去每場show我都看過,非常精彩!
黃子華站起身,感覺身體有些虛軟,想笑一下,卻不知是否成功:“多謝!
那一下午,黃子華坐在車?yán)铮靵y之中卻又帶著一些清晰,然后那清晰的部分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帶著淡薄的涼意,漸漸的,覆蓋住他整個人。
有電話打來找他,都是工作上的事,但他此刻仍想要一點時間,用來整理,或是緬懷。
“對不起,我有點事,晚一點過來。對不起!秉S子華跟助手講抱歉的時候近似懇求。他向來都把工作擺在第一位,很少像這樣放任自己的情緒。
他放低了車椅,半躺在上面,陽光從前面照射進來,黃子華瞇起眼,看陽光中細(xì)小的微塵翩然起舞,跳躍著,盤旋著,永不停歇。
有些事情,就似一個契機,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逼他走向一個既定的方向。
或者這就叫做注定。
黃子華想起最初同莫樹錦一起的時候,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有一日清晨醒來發(fā)現(xiàn)木已成舟的慘狀,釋然之前,彼此都有那么幾十秒的面面相覷。
太沖動了,太沖動了太沖動了太沖動了。
你念乜嘢?
喂,我地咁樣好似唔系幾好喔。
乜唔好?
你覺得好?
系啊。
真系好?
真系好。
咁。。。如果我地哪一日覺得唔好,就分手咯。
未料到當(dāng)日的戲言在今天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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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里的聲音很熟悉,連同里面帶著笑的語氣都一樣熟悉。莫樹錦捏著電話,一個禮拜而已,這把聲恍若隔世。
電話里輕松地笑道:“hi~莫樹錦!
莫樹錦等著他說下去。
“得不得閑,我哋見個面!
莫樹錦頓了一下,半響,他將手里的書慢慢地合攏。初春的風(fēng)從沒關(guān)嚴(yán)的窗沿吹進來,在脖頸處添上一點微薄的涼意。
“好!
黃子華打開門,一見莫樹錦,笑問:“飲乜,水?熱水?凍水?”
莫樹錦遞過去一個袋。
黃子華接過來翻開看,何記打包的凍鴛鴦,菠蘿油。菠蘿油還熱著,蒸得袋子里一層朦朧的水汽。
他笑起來:“宜家選擇多一個了,飲乜,熱水?凍水?凍鴛鴦?”
莫樹錦在門邊換鞋,頭也不抬地說:“趕快食佐個菠蘿油,不然等陣凍曬,會拉肚子!
桌上還有一大堆吃食,是黃子華的習(xí)慣,做事做到餓了,也就隨手抓來吃。他們在落地窗邊坐下來,一面飲凍鴛鴦,一面吃菠蘿油。
莫樹錦看他那一大疊手稿,橫七豎八地攤在桌上,他拿起來看:“在準(zhǔn)備年底的show?”
黃子華嗯了一聲。一口氣喝掉半杯凍鴛鴦,舒服得縮起肩膀!斑是一樣的好味啊。”隨手拿起一個菠蘿油遞給莫樹錦,“幫手吃啊,你買咁多,倒賣一樣,我自己怎么吃得掉!币娔獦溴\只是拿在手里,黃子華咬了一口菠蘿油,笑道:“點嘛,沒胃口,同個女吵架嘞?”
莫樹錦一怔,抬頭看他。
黃子華笑一笑:“唔好再吵啦,大個女了,認(rèn)真吵起來,以后唔認(rèn)老豆你就知后悔!
莫樹錦緩緩地把手里的菠蘿油放到桌上,牛油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散發(fā)出來,彌漫在午后的陽光里,甜膩得讓人有些發(fā)昏。
“你見過jessica。。。?”
“切!癡線乜。”黃子華笑到:“我猜的!
莫樹錦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黃子華也任他看,他咬了一口菠蘿油,柔軟的面包里浸滿了牛油,綿密厚實的口感,一咬,就化開來,似乎能讓人舌頭也跟著化掉:“我沒有女兒而已,我有個女兒,不知寶貝成什么樣。啊你又真系,邊有人同件寶貝吵架嘅?”
莫樹錦沉默了一下:“jessica同你講過點乜嘢!
“。。。喂,莫樹錦,我發(fā)現(xiàn)你呢個人真系好唔信任人。我都話我未見過jessica咯!彼酒饋,推開窗,風(fēng)頓時灌進來,將他已經(jīng)長得很長的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
黃子華習(xí)慣性的用手捋了捋頭發(fā),等到做完大馬的show,這一頭長發(fā)便可以剪掉了。
都好,也是時候該要剪掉。
他轉(zhuǎn)過身坐在窗邊,吃下最后一口菠蘿油,由衷贊到:“真好味!
不知道日后,是否還吃得到同樣的味道。
莫樹錦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黃子華笑一笑:“無謂同自己個女反曬面啦,個女你親生嘅!
他認(rèn)真地看著他。窗外,午后的陽光在路面上蒸騰起一點初春的熱氣,風(fēng)從樹木間吹過,樹葉颯颯作響,在地面照映出一個又一個模糊的影子。陽光明媚得要從天空流下來。
“不如我哋,以后不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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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的show做完,嘩眾取寵總算圓滿落幕。
返到來香港之后,尚有一些手尾,都有工作伙伴有條不紊地跟進。其余的工作算是全部暫停下來。
黃子華的助手里有一個帥氣的后生仔,跟著他的時間不是太長,但人聰明伶俐,很做得嘢。那天小助理嘻嘻哈哈地拿著本書晃到門口,正想進去,卻聽到黃子華在接電話,聲音不大,聽不到在說什么,但似乎是在爭執(zhí)。黃子華的臉色難得的有些異樣,卻又不是憤怒不是激動,而是一種仿佛蠢蠢欲動的失控。像一根絲線維系著的重物,隨時可能從高空墜下般不穩(wěn),又的確是他接觸黃子華以來從未見過的。
小助理怔了怔,站在門口,一時也不知道是進是退。雖說黃子華平日里很少發(fā)脾氣,但給人打工的,還是懂得察言觀色的好。他想了想,轉(zhuǎn)身回了自己間屋。
好在之后一直到下午,黃子華的心情似乎也沒什么不好,工作很順利。晚上一起宵夜的時候,小助理吃完抹抹嘴,從包里翻出書,晃到黃子華身邊。
“子華哥!”
黃子華嚇一跳:“嘩,做乜啊,一驚一乍!
小助理嘿嘿地笑:“冇嘢,想問你最近見到莫醫(yī)生未。”
黃子華怔了怔,在一個兩三秒鐘的短暫停頓之后,才問:“……點嘛?”
“喔~,上次我老豆生病,不是你介紹到莫醫(yī)生那里的嘛,子華哥,莫醫(yī)生真系好好人!他知道我老豆的病,還特地借了一本書給我們看,好有用嘅!”他揉揉頭發(fā),挨過去笑:“嘿嘿,子華哥,你都知呢排好忙嘅嘛,你同莫醫(yī)生經(jīng)常見面咯,你幫我還給他得唔得?我就不過去醫(yī)院啦! 順手把書塞到黃子華手里。
黃子華沒說話,他看著手里的書,不算厚的一本,白色的封面上有一些細(xì)小的劃痕,手指觸上去有一種舊書特有的,被翻閱過很多次的那種軟潤的質(zhì)感。黃子華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在那個時候,他的神情有一點專注。
小助理覺得奇怪,封面而已,有乜嘢咁好看?
黃子華看了一會兒,然后把書遞還給小助理。
“呢段時間辛苦你們了,明天放你一日假!彼Φ剑斑書又好還乜都好,唔好卑你哋話我虐待童工!
小助理第二日去還書,醫(yī)院事務(wù)繁多,看得出莫樹錦很忙,他也不便多打攪,道過謝后,便起身告辭。莫樹錦送他到門口,突然問了一句:“在馬來西亞還順利嗎?”
“啊,順利啊?偹銏A滿完成咯,子華哥都可以好好休息下,他先前太拼了。”
莫樹錦沉默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他呢個人就是這樣了,做起嘢來乜都不顧。”他頓了頓,拍了拍小助理的肩:“又是流感的季節(jié)了,多注意身體,有需要可以過來這邊打預(yù)防針。多飲水,運動多D,伯父也是!銈兌际!
那眼神里的暖意如此明顯,讓小助理也倍覺溫暖。
他心想,莫醫(yī)生真是好好人,和藹親切醫(yī)術(shù)好,醫(yī)生來講人都算靚仔。另外又咁會關(guān)心人。十足十十佳醫(yī)生。
小助理回來,咋咋呼呼地在同事間宣揚了春天要多喝水多運動的理論。
黃子華聽著,也忍不住失笑。想也知道是從莫樹錦那里學(xué)來的。
這段時間同莫樹錦相關(guān)的回憶不是那么愉快。自那天起,有過幾次不算小的爭執(zhí),但他卻會止不住一次次回想。即使是爭執(zhí),都忍不住一再重放。
像是一種預(yù)知;蛟S再見面的次數(shù)為數(shù)不多。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堅持。或者,是因為明白多年來自己和莫樹錦的每一個遲疑和搖擺。這一個過于現(xiàn)實的契機,其實并不突兀。
黃子華心里一直清楚,分手講了多次,總有一次,是可以真正分得掉的。
前幾日,他同莫樹錦見過一次面。
內(nèi)容他已不愿再想,但畢竟,兩個人已可以平靜地相對。那種放棄又了然的平靜,是一潭死水。
然而臨走之前,如同鬼上身一樣,手腳在那個瞬間不受控制,他忍不住去抱住莫樹錦。
只得兩秒時間,溫暖和熱度,一閃即逝。
很久以后黃子華回想當(dāng)天,覺得自己都算虛偽,扮得好似老友一樣,好乞人憎。
而莫樹錦臉上每一個神情,清晰如斯。
那天天氣非常晴朗,層層疊疊的白云如同蓬松的棉絮,空氣里浮動著溫暖的光線,細(xì)小的塵灰在灰藍(lán)的天空中揚起來,安安靜靜。
但是莫小姐的心情并不好。
前段時間,跟父親吵架的次數(shù)著實不少。要說是吵架卻也不盡然;旧隙际亲约涸谥肛(zé)質(zhì)問,父親只是聽而已。對于自己的種種要求,他雖然沒有反駁,卻也從未應(yīng)承過。
這讓莫小姐十分挫敗。她覺得父親如此冥頑不靈,自己做的所有分明都是為他著想,偏偏最不會想的那一個,是他自己。
她非常地不理解父親究竟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
莫小姐看到父親出門準(zhǔn)備上車,她急匆匆追過去,拉住車門,急問:“你去見uncle?”
莫樹錦看著女兒,莫小姐的臉,輪廓,眉眼,都有妻子從前的影子,長發(fā)燙成波浪,溫柔地蜷伏在肩膀。時光如水流逝,曾幾何時起,女兒已不是那個成日蹦蹦跳跳黏在自己身邊的小女孩,在不經(jīng)意的歲月里,女兒已長大成人。
莫樹錦沉默了一下,然后笑起來。他溫柔地按了按女兒的肩:“是,我有一點事要同他講。最后一件事!
莫小姐有點怔忪,父親話語之中透出來的慎重讓她有些驚異。這感覺似曾相識。多年前,媽咪搬走的時候,莫樹錦把她和哥哥叫到身旁,告訴他們那一個事實,沒有隱瞞沒有拐彎抹角,只是坦誠地講出來。那個時候,父親的語氣也是同樣的慎重。
莫小姐懵懵懂懂之間,放開了拉著車門的手。
莫樹錦鉆進車?yán),開車之前,回過頭對女兒笑了笑,“我好快返來。是了,你哥哥剛剛來電話,下個禮拜返來,到時爹地同你一起去接他。”
多年以后莫小姐回想起父親那個笑容,仍然記憶猶新。那種從溫暖之中透出來的灰敗的冷意,在莫小姐結(jié)婚生子,經(jīng)歷過很多以后,仿佛才似是而非地明白了那個笑容里的涵義。
20周年棟篤笑完成之后,生活又回到了從前的軌跡。
電視,電影,配音,創(chuàng)作,一貫的低調(diào)普通,一貫的按部就班。
經(jīng)紀(jì)人跟黃子華開玩笑,啊我哋都可以話系呢個圈子里的半仙了,幾飄逸。
黃子華笑說,才世界巡回返來你就夠膽話自己仙,你瘦多20磅就更似了,可以飄tin。
換回來一記殺人的眼風(fēng)。一屋人笑成一團。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
這幾年黃子華的生活其實很充實,各種各樣人事物填充其中,但心內(nèi)總有一塊靜地,那一小塊空間里,什么也沒有,空空蕩蕩。
或許那些真實的痛楚,早已滲透入肌理發(fā)膚,余下一片無從辨識的空白。
有時候黃子華會覺得很茫然,那塊空白肆意地擴大,罩得慘白一片。然而那些空白如此模糊如此抽象,無法具體成鮮明的意念。也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紓解。
每一天里,思考一些事,解決一些問題,想到一些人。
最初那幾年,想到的人,不可否認(rèn)很多次是莫樹錦。
又如何?
欲望無窮無盡,即便是到了他現(xiàn)在這樣,做不到的仍然是多數(shù)。得不到的人事物讓追尋永無終點。
但是生活在繼續(xù),不管愿不愿意,時間就這樣輕飄飄,軟綿綿地逝去,留下的痕跡或深或淺,然后以回憶的姿態(tài),常駐人心。
嘩眾取寵那一年,他上莫樹錦的節(jié)目時曾經(jīng)說過,最重要是做應(yīng)該做的事。其他的,只是自己情緒上的問題。
黃子華想,他至少做到了這一點。
五年后,棟篤笑在紅館開場。
那是非常盛大的一場show,盛況空前,一票難求。
舞臺非常漂亮,黃子華剛剛登上舞臺,歡呼聲便響徹整個場館!俺潯薄盎厮甭暡唤^于耳。
黃子華站在燈光下,看著黑壓壓的場館。他知道臺下有許多圈內(nèi)的朋友來看show,其中為數(shù)不少的人,平常不一定有很多聯(lián)系,但每一次他開show都會來支持,從自己后生個陣,一路到了現(xiàn)在,每每想起,都有暖意涌上心頭。
漆黑的場館內(nèi),座無虛席,黑壓壓的都是人。這樣多的人,不知道其中某一個角落,會不會有最熟悉的那個。
每一場他都講很多話,觀眾反應(yīng)熱烈,但全場的觀眾也不會知道,某一些瞬間,他講著講著,會突然覺得,這一句話,是話卑一個人聽。
忘了是第幾天的show上,說起現(xiàn)在電視電影的尺度,黃子華話還沒有講幾句,觀眾突然爆發(fā)一樣,全場起哄,“除褲”聲幾乎掀翻房頂。
其中有一把男聲喊得最大聲。
黃子華好笑地走下舞臺:“啊呢個哥哥仔,你喊得好似我除佐褲你可以中獎咁喔,系唔系剛剛買佐馬來。磕阕鲞呅邪?”
他把話筒拿過去,觀眾笑答:“醫(yī)生!
“醫(yī)生?”黃子華頓了一頓,那一霎,他的神情有一點認(rèn)真。
“真系醫(yī)生?喂我讀得書少你唔好呃我喔,真系醫(yī)生我即刻除卑你!”
觀眾哄然。那個觀眾站起來,目光炯炯,興奮大喊:“真系醫(yī)生來嘅!除。〕澃。
黃子華有兩秒鐘沒講話,舞臺下燈光昏暗,看不清神情。
觀眾看到這個向來反應(yīng)極快的人難得的沒反駁沒炸毛,越發(fā)的哄笑起來。黃子華眼見群情激奮,也禁不住失笑,他很快地走回舞臺,一句話打發(fā)了過去:“落個醫(yī)生牌出來先咯。”
最后一場,他除了褲。當(dāng)然,他那日穿了三條褲。
觀眾最初有一剎的不敢置信,繼而全場尖叫。
黃子華享受那滿場的熱情。不禁想,不知觀眾中,有哪些人,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的,他幾時會除褲。雖然他在不同的場合說過無數(shù)次,且每次說法都不同,誤導(dǎo)成分比較大。
但其中一次,他是講真。
黃子華深深地彎下腰去。這一個鞠躬,持續(xù)時間非常的久。
掌聲爆發(fā)出來,如雷的掌聲在他鞠躬的時間響徹整個場館。
這是這個show的最后一場,下臺之前,黃子華講了很多聲多謝。多到,連觀眾似乎也嗅到一絲不詳?shù)臍庀ⅰ?br> 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子華!唔好走!”已有隱隱的哭腔。
黃子華從地上撿起話筒:“啊呢個哥哥,你宜家傷心啊嘛,我保證你過幾日,好哈皮咁同人出街。人地問你黃子華系邊個,你都要想一想才記返起,哦,各個講笑話嘅嘛!點解?人間別久不成悲啊嘛。”
全程哄笑一聲。好似笑成了慣性,他隨便講一句,都是笑。
但漸漸的,觀眾席里有人哭出來。有笑的,有哭的,也有又哭又笑的。
“唔好走啊,子華,唔好走。 比珗鰠群。
黃子華再次深深鞠下躬去。滿場的呼喊,漸漸凝成一點震顫的余韻,在他耳旁抖震。
人間別久,不成悲。
然后他飛快地走下舞臺,再沒有絲毫停留。
黃子華在化妝間換下一身行頭,唯獨除戒指時,又卡在手指間。
黃子華卯著勁地拽了一下,仍然取不下來,他吸了口氣,本來想再加點力度試試看,但又突然頓住。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起身進了洗手間,在洗手臺前擠出洗手液涂在手指間,再旋轉(zhuǎn)戒指,慢慢地往外除。
多年前都有一個男人這樣做過,這世上有一句話講,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果然這方法很好用,戒指很快取下來。黃子華舒了口氣,直起腰來。
洗手臺前寬大的鏡面正好照出自己。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這一張每日都會看到的臉在此刻無端地有些陌生,歲月的痕跡像一叢糾纏虬結(jié)的枝蔓,在眼角眉梢伸展開。
黃子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后低頭將戒指沖洗干凈,徑自回化妝間了。
拍棟篤神探的時候,有一場戲是他自己加的臺詞。
你只會講風(fēng)涼說話,仲不趕快去封艇拉人?!
你冷靜D,我哋憑乜封艇拉人先?
佢乜我喔,你哋仲不乜佢?!
你話佢乜你,但系你系自愿走去人家游艇,佢都可以話你乜佢嘅。
咁點算啊,難道由得佢啊。
又唔系,你可以憎佢。
他還記得當(dāng)時李慧慧聽到那句話之后歇斯底里發(fā)飆的架勢簡直是要跟莫探員同歸于盡。
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些年,他時;叵肫鹉且粓鰬,想到那些話。
他的二五仔鄙視地對他嘲諷:喂,你同莫樹錦已經(jīng)分佐手了渦?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腦內(nèi)安靜地回答:咁我都可以繼續(xù)中意佢。
后生的時候,哲學(xué)只是一時沖動,因為一些崇拜一些仰望,胡亂選的科目。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哲學(xué)究竟能帶給自己一些什么。但多年之后,他卻慶幸自己當(dāng)時的沖動,哲學(xué)帶給他很多,其中最直接的,便是讓他可以更平淡地面對隨波逐流的生活。
或許人生從來就無謂什么失去。他得到很多,日后會得到更多;很多人愛他,將來會有更多。連最珍視的人,也都有過共同經(jīng)歷的三十年那么久的歲月。
錯失和缺憾,有乜嘢咁出奇。
只是經(jīng)歷的一切,是一種印記,在他有生之年,永不磨滅的——
年少無知的時候,身邊溫暖的陪伴。曾經(jīng)分享過無數(shù)歡欣喜樂的歲月。一雙手的溫度。那個人在午夜唱給他的那一首歌。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做過的那么多的菜肴。
我得條命,輸乜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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