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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園秋
一、斜屏半倚,拉長了光影
浣綰第一次進梨園,是在5歲的時候,那一年,戰(zhàn)亂不斷,災(zāi)害不斷,在全家糧食所剩無幾的時候,她被爺爺用黑色布條蒙住眼睛,帶進了這里。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大,那么美房子,亭臺樓閣,庭院深深,宛如爹爹曾經(jīng)講過的桃花源,讓一直住小茅屋的她大開眼界,全然不懼即將被賣的命運。
“嗯!”一個年近半百的老者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足足一炷香時間,終于滿意地點點頭,“是塊好料子!闭f著,沖著一旁的下人使了個眼色。
下人領(lǐng)悟的一點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褐色錢袋遞給爺爺。爺爺接過錢袋顛了顛,看也沒再看她一眼,昂首闊步走出大門。而她,也沒有其他被賣孩子的慌亂緊張,反而睜著眼睛,一眨不眨的隨著爺爺?shù)纳碛,目送他走出大門,然后,平靜地收回目光。
“你倒是個鎮(zhèn)定的孩子,將來必成大器!彼谋憩F(xiàn)讓剛才打量他的老者更加滿意,捋著他的山羊胡子不住點頭,“以后你就是我梨園的弟子了,好好跟著我學,一定能成為名角!
她沒有立刻應(yīng)對,反而眨巴著明亮的雙眸,好奇地問道,“什么是名角?”
老人哈哈一笑,牽起她瘦弱的小手,“跟我來!”
這一路,穿過武場,走過樓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不斷,大小粗細各不相同,吵得她耳朵有些生疼。終于,走過了人流攢動的地方,老者領(lǐng)著她來到一處花園,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熱烈吵鬧,這里樹蔭繽紛,花香悠然,顯得格外清凈。
只是,還不待她好好欣賞這里的風景,突然,板、鼓齊敲,二胡聲起,一個窈窕的身影不知從何處跳出,白衣如畫,水袖翩躚,歌喉更是珠圓玉潤,聲情并茂,“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悠閨自憐……”
許是曲太動聽,許是人兒太美,浣綰一直幽沉的眼睛霎時明亮起來,那一刻,她似乎和眼前這人融為一體,在這幽靜的園林之中,輕舞長袖,步履翩躚,低眉淺唱。
一曲完畢,唱戲人退場,緩緩離開。浣綰卻還沉浸在剛才的詞曲之中,還未回過神來。
“怎么樣,想學嗎?”老者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想!彼昧Φ攸c點頭,腦中幻想著自己有一日,身穿白衣,翩然演唱的樣子。
“那好,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好好跟著我學場戲,我一定將畢生本領(lǐng)都傾囊相授。”老者的聲音威嚴而有力,且?guī)е环N無形的誘惑,讓她心間一動。
她“砰!”的一聲,跪在地上,輕輕叩首,“拜見師父!”
“好!”老者大笑一聲,不住點頭。
從此,她的梨園生涯就此開始,游園驚夢,從此,陷入夢中。
二、重彩朱漆,斑駁了畫意
日子并不像想象中的簡單,每天吊嗓、練聲、劈叉,下腰,稍有不慎,師父變會毫不留情的懲罰,挨板子,燙嘴,挨餓受凍,那都是家常便飯,即便師父總是說她天賦驚人,也絲毫不會手下留情。
不少師兄弟姐妹都常常在背后抱怨,嘟囔著受不了。只有她,從來不叫苦,不掉眼淚,不知為何,只要一想到那日在園中,那人驚鴻一般的身影,再大的苦楚,她都覺得不算什么了。
閑暇之余,她喜歡到戲院后臺,給即將上臺的師兄師姐幫忙,確切的說,她喜歡后面忙碌準備的樣子,就好像,一會兒上去唱戲的是她自己一樣。
“小師妹,你來啦!”叫住她的便是那天在花園唱戲的人,她叫花影,是梨園的臺柱子,據(jù)說現(xiàn)在,連師父都要讓她三分。
許是被她的戲曲所驚艷,浣綰對這位師姐特別有好感。而她也和浣綰特別投緣,總會暗自點撥一下她,還有幾次,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悄悄為她畫上臉譜,帶著她低聲唱上一出。
這時的她,剛唱完一場《游園》,正慢慢卸下臉譜,露出清麗絕色的容顏?粗菑埫利惖哪,浣綰暗自感嘆:師姐不僅在戲臺上是傾國傾城的仙子,在臺下也是一樣啊!
“傻丫頭,看什么呢?”花影看著她癡癡傻傻的模樣,不禁宛然一笑。
“師姐,你真好看!变骄U甜甜一笑,說道。
“就你嘴甜!”花影輕輕在她鼻尖一刮,轉(zhuǎn)過身,看著鏡中的自己,神色黯淡下來,“再好看有什么用,終究是個戲子,上不得臺面!
戲子不好嗎?浣綰有些奇怪,剛想發(fā)問,就見花影的貼身丫鬟匆忙地跑了進來,在她耳邊輕聲道,“李府的轎子已經(jīng)在門口了,小姐快些吧!”
“知道了,這就來!被ㄓ斑B忙站起身,理了理衣服,還不忘摸摸浣綰的頭,略帶調(diào)皮地說道,“小師妹,再見。”
看著師姐興沖沖地離開,浣綰有些好奇,這個李府到底有何方神圣,能讓師姐高興成這樣?
這是,旁邊的是姐妹忍不住開始議論,“這花影真是好命啊,被李爺看上了,時不時的這么過府一唱,沒準哪天就成姨太太了!”
“什么姨太太啊,要是李爺真的看上她,早就八抬大轎抬回家去了,哪里輪得著在這拋頭露面啊。”
“那可說不準,說不定哪天花影戲唱好了,李爺心一動,就納了她也說不準。
那些酸溜溜的聲音,聽得浣綰十分不舒服,她連忙快步走出了后臺。
不知不覺走到前院,梨園的大門緊閉,不少受不了苦的兄弟姐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想從這里溜出去,可幾乎所有人都被抓了回來,并且被打得半死。可浣綰卻連一絲逃走的念想也沒有,她太清楚這梨園門外是什么:兵荒、戰(zhàn)亂、天災(zāi)、人禍,沒有了這道大門的庇護,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凍死餓死在街頭,又或者,過著比死還要難受的生活。
這樣想著,她剛打算離開,突然,一只黑色燕子風箏從墻外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身旁。
是誰在外面放風箏嗎?她撿起風箏,思考著要不要把它送出去?伤沒得出結(jié)論,一個聲音便從頭上飄來,“那是我的風箏!
她抬眼望去,一個約莫10歲的少年從高高的墻后探出頭來,在確信她身邊沒人之后,他靈巧的一翻身,再一躍,便穩(wěn)穩(wěn)落在浣綰身前。
好厲害的身手。′骄U暗自贊嘆:要是師兄師弟有這本事,也就不會被師父抓回來了吧!
“還給你!彼扬L箏往他手中一塞。
男孩接過風箏,卻并不著急著走,反而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番,問道,“你是梨園新進的弟子?”
“你怎么知道?”浣綰很是詫異。
“我經(jīng)常陪我爹來聽戲,梨園的人也都基本認識,看你臉生,所以胡亂猜測罷了!”少年語氣很平淡,絲毫沒有得意之色。
“剛才出去的花影是你師姐,你覺得她怎么樣?”還沒等浣綰說話,少年又自顧自地繼續(xù)發(fā)問。
想到師姐,浣綰眼中立刻閃起崇拜的光芒,“我?guī)熃憧墒俏覀兝鎴@唱戲最厲害的……”
還不等浣綰說完,少年又一次打斷她,“那你想成為她那樣的人嗎?”
“想!”浣綰想也不想,連忙點頭。
“這樣啊!鄙倌炅巳灰恍,對她鼓勵道,“今日相見,我們也算有緣,我會經(jīng)常來看戲的,你好好加油,爭取讓我早日聽到你的戲。”
“好啊,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变骄U信誓旦旦道。
“那,再見!鄙倌暾f完這句話,便轉(zhuǎn)身,三兩下翻過高墻,消失在浣綰視線之中。
他這個身手,唱武生一定特別厲害。浣綰暗自地想著。
三:一出紙醉金迷的鬧劇,一襲盡染紅塵的衣
不斷練曲的日子平淡而單調(diào),卻也過得飛快,一晃四年匆匆而過,浣綰終于迎來了自己第一次登臺的日子。這四年時間里,她曾在師姐唱戲時偷偷在后臺觀望過,果然常常看見那個男孩的身影,有時在他們目光交匯時,還會沖她微微一笑,表示他還記得她。
四年,她雖在不斷長大,卻依然稚氣未脫;而他,卻漸漸退去兒童氣息,臉龐愈來愈俊俏,愈來愈好看,現(xiàn)在,每次他來看戲,都會引得一些小姑娘悄悄側(cè)目。
今天演的這出戲是《長坂坡》,她扮演一個曹軍士兵,被趙子龍一槍撂倒。雖然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可畢竟是第一次登臺,看著臺下滿滿人群,她還是有些緊張,默默在腦中一遍一遍回憶著動作,害怕第一次登臺表演失敗讓師父看輕,讓師姐失望。
音樂響起,臺上的武生已經(jīng)開始演唱,本就緊張的心再一次提到嗓子眼。她按耐不住,悄悄揭開簾幕,觀察著觀眾的反應(yīng)。
他的臉不經(jīng)意間映入眼簾,刀削般的面容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不知為何,剛才還激動不已的心緒頓時平復了下來,自己只是個這么無關(guān)緊要的小角色,臉上還畫了這么厚重的臉譜,不知道他能不能認出自己。想到這,浣綰心中泛起一絲絲小失望,又有些小小的憂傷。
好在,這些情緒沒能影響自己的發(fā)揮,她很順利的完成了這場戲,沒有任何不妥。
一出戲完,臺下掌聲叫好聲不斷,可浣綰清楚,這些是并不屬于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才能像師兄師姐一樣,演完一場屬于自己的戲呢?想到這,她有些落寞。
不知不覺,再次走到梨園大門前。腦中不由浮現(xiàn)出四年前他翻墻而入的身影,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讓她心緒不寧。
“原來你在這兒!”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她驚喜地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少年竟然含笑站在她身后,負手而立。
“你怎么在這?”她驚喜地叫道。
“和我爹過來聽戲,戲散了想著隨處走走,不想竟在這又遇見你,真是有緣。”少年臉上笑容更甚,溫暖的如春日朝陽,讓她睜不開眼,“剛才那處戲第三個被撂倒的士兵是你吧,恭喜你,終于登臺了!
“你認出來了!”心中喜悅更甚,但轉(zhuǎn)念,又有些哀傷,她含羞低下頭,低聲開口,“我只是一個小角色,和師姐差遠了。”
四年了,師姐一直是梨園的臺柱子,風頭依舊不減,每當她唱戲的時候,梨園內(nèi)外都是人潮涌動,呼聲不斷。
“來日方長嘛!”少年柔聲安慰,還把手中一物塞到她手中,“這個給你,就當做你首戰(zhàn)告捷的賀禮!
她低頭一看,原來是梨園為貴客看戲準備的蜜棗,每當她唱戲唱得好時,師父也常把這個作為獎品獎賞給她,算不得什么新鮮玩意,可此刻,卻是最無價的珍寶。
她小心收好,沖他感激一笑,“多謝!”
“這有什么!鄙倌甏笫忠粨],“以后你每登臺唱一次戲,我就送你一份禮物,可好!”
“真的!”這可是莫大的驚喜,浣綰幾乎高興得快要跳起來了。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絕不食言!鄙倌暾f罷,看了看天色,“我該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說完,匆匆轉(zhuǎn)身,快步向前走去。
“喂——”浣綰突然想起了,沖他的背影高聲喊道,“你叫什么名字。俊
“李宣。”
李宣?那不是經(jīng)常來接師姐的那家李府的公子嗎?難怪對戲曲如此精通。浣綰心里泛起絲絲甜意,寶貝地捂著手中的蜜棗,舍不得吃掉。
此后,她練習越發(fā)刻苦,登臺的機會也越來越多,從小士兵、小宮女、小妖怪……李宣也說到做到,每次表演完之后都會給她帶一份禮物,什么綠豆糕、糖葫蘆、花生糖一類的,都不貴重,卻也足夠讓她樂上半天。
一晃又是四年,她唱的詞越來越多,戲份也越來越重,就在師父準備讓她以春香的身份和師姐同臺唱《牡丹亭》的那晚,師姐卻變成了一具尸體,被人從花園的池塘中撈出來。
她依舊一襲白衣,畫著臉譜,仿佛下一刻,又會輕盈舞動,唱起“良辰美景奈何天”?墒乾F(xiàn)在,她只能靜靜地睡去,永遠不再醒來。
守著師姐冰涼的尸體,她的眼淚吧嗒吧嗒止不住落下。這個被爺爺賣、被師父罰都不曾掉落半滴眼淚的女孩,在那天夜里,哭得聲嘶力竭。
眼看戲就要開場,花旦卻出了問題,梨園即將面臨存亡之際,師父不得已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讓浣綰頂替師姐的位置,登臺唱戲。
浣綰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自己成為花旦的情景,卻沒預(yù)料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時間緊迫,還由不得她考慮反應(yīng),就被披上白衣。她呆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青澀漸退,明眸善睞,冰肌瑩徹,顧盼流轉(zhuǎn),宛如師姐當年的樣子。油彩一層一層覆上眉目,鏡中的人也在悄悄發(fā)生變化,最后,一筆勾勒完成,眼中的人和記憶完全重疊,一如當年驚艷了自己的模樣。
是啊,就是這傾國傾城貌!
四:唱罷西廂誰盼得此生相許
時光流轉(zhuǎn),城中再無人記得曾經(jīng)名角花影。現(xiàn)如今,人們掛在嘴邊的,都是兩年前一曲《牡丹亭》轟動全城浣綰。
此時,這位名角正獨自一人坐在后臺,漫不經(jīng)心地描著眉,口中清唱,“見人家夫妻們,一對對著錦穿羅,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如火……”
“你又不是小尼姑,怎么也在這思凡。俊笔煜貪櫟穆曇繇懫,她心間一喜,卻故作面色如常。
“拿來!”她對著李宣,伸出纖纖細指。
李宣了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金色懷表,遞到她手中,還不忘調(diào)侃道,“如今你名氣是越來越大,恐怕不久,我這禮就入不了你的眼了!
原是玩笑,浣綰卻柳眉一豎,“我要是貪圖這些,現(xiàn)在就該叫人一棒子把你打出去!
這兩年,她聲名鵲起,無數(shù)男人對他趨之若鶩,送的禮品珍寶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李宣送的禮雖不似兒時的零嘴吃食,偶爾也有一些金銀玉器,可都不算上品,自然比不上其他人的里貴重?伤齾s格外看重,小心珍藏著。
李宣一愣,隨即賠笑道:“是我不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闭f著,拿起她桌上的眉筆,替她輕輕勾勒剛才她未完成的另一邊眉。
“你說,我們這樣,算張生夜會崔鶯鶯嗎?”描完最后一筆,他隨手將眉筆放下,嘴角勾起一絲壞笑。
浣綰臉一紅,忙側(cè)過臉,“崔鶯鶯乃相府千金,身份尊貴,自然值得張生冒死夜會。我不過是一個下九流的戲子而已,哪里能相提并論!
越成長,她越能領(lǐng)會師姐當年的心酸無奈,再風光又如何,終究是個戲子,供人玩樂而已,上不了臺面,更別說,贏得一心人。她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男子,想要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李宣也微微低下頭,沉默良久,開口道,“我打算去從軍!
“什么?”浣綰一驚,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你可知道,這有多危險。”
“我當然知道!崩钚恍,拉起她的雙手,“可是,只有這樣,我才能脫離家族的掌控,培植我的勢力,才能娶我真正想要迎娶的人!
水霧迷上雙眼,看著眼前器宇軒昂的少年,腦中浮現(xiàn)出第一次見他時稚氣未脫的臉,猛然發(fā)覺,他們已經(jīng)相識了這么久,這么久了。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
“你這樣以身犯險,不值得。”她哽咽著說出這話,連自己都聽不大清。
“如今軍閥割據(jù),正是男兒一展雄心的時機!崩钚壑兴朴徐鍤忾W過,但一瞬間,又變得溫柔清澈,他輕輕將浣綰帶入懷中,“等著我回來,一定八抬大轎,鳳冠霞帔,娶你入府!
“那你,千萬要小心。”她靠在他肩頭,低聲凝噎,“軍功不重要,我入不入府也不重要,你的性命,才最重要!
“我答應(yīng)你,一定平安歸來!笔难詧远ǎ盟平K生不負。
李宣從軍那天,鞭炮鑼鳴響了許久,可她只是一個戲子,不能前去相送。
那夜,梨園內(nèi),《長亭送別》凄婉的唱了一宿,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nèi)成灰,原是這種感受。
五、花腔婉轉(zhuǎn)著應(yīng)和陳年的曲
李宣走后,就像斷線的風箏,再無消息。連一封信,一句話,也沒有帶來。國內(nèi)戰(zhàn)火連年,如今城內(nèi)也不太平,縱然身在梨園內(nèi),也常聽到城外轟鳴的炮火聲。只是,無論城內(nèi)格局如何改變,梨園始終高朋滿座,安穩(wěn)太平。
夜里,浣綰聽著院外不斷地槍炮聲,無比期盼那是李宣帶著軍隊,打算一舉拿下這座城。
可惜,現(xiàn)實往往事與愿違,不久之后,整座城是被拿下了,只是,拿下來的不是李宣,而是另有其人。
這天,一向熱鬧的梨園突然安靜的可怕,就連一向鎮(zhèn)定的師父都有些忐忑。梨園內(nèi)外被官兵包地水泄不通。平常人滿為患梨園看臺,此時卻只坐著一人。
他一襲綠色軍衣,身材修長挺拔,刀削般的臉棱角分明,不同于李宣的溫潤,他身上,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剛毅,讓人心生敬畏。
據(jù)說,他就是打下整座城的人——顧行之。
雖未見過如此大的陣仗,可浣綰在后臺偷偷著他,并未感覺到他有任何怒氣或者殺意,稍稍放下心來。正當她準備退回后場時,一個如炬目光突然攫住她的眼睛,讓她心間一顫。
好在,那目光的主人并未怪罪,反而勾起嘴角,對她微微一笑。
她慌忙定了定神,回以一個歉意的笑容,趕緊退到后場。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雖然受了些驚嚇,好在整出戲并未受到影響。浣綰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疑惑:是否從軍之人都喜歡《霸王別姬》這出戲,希望自己身邊有一個生死相隨的虞姬?轉(zhuǎn)念想到李宣,又不由悵然:不知道他現(xiàn)在身在何處,是否也有人,為他唱一出他喜愛的折子戲?
卸下臉譜,浣綰呆呆地看著鏡中那張精致可人的面容,思緒異常煩擾。
突然,鏡中出現(xiàn)了一抹不屬于這里的綠,她驚呼一聲,慌忙起身,對著來人低眉道,“將軍!”
“是我不好,唐突了姑娘,還請見諒!彼穆曇艉腿艘粯,威嚴,堅韌,且?guī)е环N說不出的悅耳。
她很快穩(wěn)定住了心神,“將軍哪里的話,您是我們梨園的貴客,是浣綰招待不周,請見諒!
顧行之倏然伸出手,挑起浣綰精巧的下巴,眼中神色難辨,“沒想到浣綰姑娘不但戲唱得好,容貌也這般美!”
她心頭一跳,忙低下頭,“浣綰蒲柳之姿,哪里比得上城中知書達理的小姐們!
“這姑娘可就自謙了。”顧行之緩緩收回手,“我可見過不少大戶人家的小姐,可沒人有你這般容貌的。”
浣綰一慌,剛想開口,卻見他以大步踏出房間,“姑娘的戲真是余音繞梁,顧某下次再來好好欣賞!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直至那人走遠,才身子一軟,癱坐早地上,冷汗淋淋。
李宣,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自那之后,顧行之便成了這梨園的?,但凡有浣綰的戲,他幾乎場場必到。只是,他沒有再帶兵把整個梨園圍住,而是和其他看客一起,坐在臺下,靜靜觀賞。而且,他也再沒有找過浣綰,這讓她提著的心稍稍放下。
七:衣香鬢影掩過了幾聲嘆息,冷眼看過了霓虹幾場別離
日子不經(jīng)意間又過了半年,最近兩月,顧行之再也沒有來梨園。聽說,他又帶兵出去打仗了,也好,至少他不在這城中,自己不用提心吊膽。浣綰暗暗慶幸,又不由想到李宣,這半年來,他一直了無音訊,也不知究竟怎么樣了?他會不會像顧行之一樣,已經(jīng)拿下了一座城?他會不會,看上了哪位小姐,把她忘記了呢?
正胡思亂想之際,門外突然喧鬧了起來,浣綰好奇地走出門,貼滿喜字的紅色大箱子整齊地拜訪在庭院兩側(cè)。
難道,李宣回來了?
她興奮地往前廳跑去,10多年夢寐,今日真能一朝實現(xiàn)?她禁不住雀躍起來,宛如第一次拿到蜜棗時,滿心甜蜜。
前廳,修長挺拔的身影傲然而立,卻不是李宣,而是——顧行之。
看清那人面貌,浣綰猶如被雷擊中一般定在原地,看著師父滿眼含笑的表情,再看看鎮(zhèn)定自若的顧行之,她強忍住心中恐懼和怒火,問道,“顧將軍,這是何意?”
“提親啊!彼燮ひ膊徽R幌颍敝笨聪蛩,補充道,“向你提親!
“浣綰只是一個戲子,登不上臺面,恐怕有辱將軍名聲!彼n白地辯解。
“我不在乎。”顧行之手一揮,“我這樣不顧生死帶兵打仗,不就為了娶自己想娶之人嗎?”
娶自己想娶的人!李宣也說過這樣的話,可是,他現(xiàn)在在哪呢?他為什么沒有做到呢?還是,他不想娶自己了嗎?
浣綰覺得渾身冰涼,她咬著嘴唇,顫抖著聲音,拼死一問,“若是我不從呢?”
“不從?”顧行之依舊面不改色,看了一眼旁邊面如土色的師父,“那這梨園,恐怕就不復存在了。”
梨園,不僅是師父的心血,也是師兄弟姐妹的避難所,若是這里不在了,他們要怎么在這亂世中生存。而且,他的意思是,恐怕不存在的不僅是這梨園,而是她所有的兄弟姐妹吧!
她身體止不住顫抖,抬眼看著他,含淚問道,“將軍,我們成親以后,是不是我就不能唱戲了!
“可以!鳖櫺兄卮鸬煤芩,“不過,我的妻子,最好還是唱給我一個人聽就行了!
“呵!”她慘然一笑,看著顧行之,面目蒼白,“那我就最后在這唱一曲,祝賀將軍凱旋歸來吧!”
他神色一動,并不言語,只是對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鼓聲響,琴聲起,依舊是那曲熟悉的《霸王別姬》,虞姬何其有幸,能陪在霸王身邊那么久,而她呢?等待了那么長的時間,換來的卻是這種結(jié)局。李宣,你雖不是霸王,可我就在這,為你做一回虞姬吧!
曲快結(jié)尾,她拔出換好的長劍,刎向自己的脖子。
可是,劍尖還沒來得及靠近自己,就被一下子躍上臺的顧行之一把抓住。劍鋒毫不留情刺破他黑色的皮手套,紅色液體順著劍尖汩汩留下。
一時間,除了浣綰,梨園所有人都驚嚇地跪了下去。
“霸王別姬,既無霸王,虞姬為何想要拔劍自刎?”顧行之的臉上終于有了別的表情,他一把奪過長劍,往地上一扔,狹長雙目中怒意難忍。
浣綰卻絲毫面不改色,慘然一笑,“霸王,霸王在心中。”
“好一個霸王在心中!鳖櫺兄瓨O反笑,“即便這樣你也別想著做什么虞姬,好好的活著,否則,我讓全城的人給你陪葬!”
說完,大步轉(zhuǎn)身離開。
全城,不但包括梨園,李宣的親人,也在城中。她怎么敢,拿這么多人的性命,來換取自己一人的貞烈。
浣綰默默撿起地上的長劍,小心翼翼地將它插入劍鞘,唇邊笑容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甚,她輕輕將劍抱入懷中,癡癡地笑著,任淚水放肆留下。
她曾經(jīng)幻想過自己和李宣的婚禮是什么樣的,鳳冠霞帔,紅燭閃爍,一定幸福極了。
可如今,既沒有鳳冠,也沒有喜燭,婚禮是按照西式進行的,白色婚紗,黑色禮服,教堂宣誓,渾渾噩噩進行完了一天的流程,讓她有些恍惚,她就這樣,嫁人了?
獨坐在空房里,她悄悄拿出了藏在裙中一整天的槍。那是李宣走之前為了以防萬一,留給她防身用的,沒想到,第一次使用,居然會是在她的婚禮上。
她難過的閉上雙眼,雙手不聽使喚地不停抖動,汗水濕透了掌心:對不起了,既然你不讓我死,那我只能選擇和你同歸于盡了。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換下軍裝的顧行之沒有平時的威嚴,俊朗的五官中透著一絲難得溫柔。
若是平常女孩,嫁給他應(yīng)該是夢寐以求的事吧!可惜,我注定不是尋常女孩!
浣綰嘆息一聲,將槍藏在背后,繃直了身體。
“你今天辛苦了!鳖櫺兄f著,已經(jīng)走到床邊。原以為他會喝的一塌糊涂,醉醺醺地走進來,可是沒想到,他竟一絲醉意也無。
這讓本就慌張的浣綰更加緊張,她幾乎手忙腳亂掏出槍,對著他大喊道,“別過來。”
顧行之絲毫也不驚訝,反而輕輕一笑,“你要殺我?”
“我……”浣綰握槍的雙手不斷抖動,她拼命克制著自己的身體,可聲音依舊止不住的顫抖,“我從6歲開始學藝,每日苦練,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在所有人面前表演,10年艱辛,好不容易讓所有人都認同了我,憑什么你一句話就讓我放棄10年堅持!”
見他絲毫不為所動,浣綰有些近乎癲狂地吼道,“我有心上人的,我一直在等他回來,為什么你要出現(xiàn)?為什么你一出現(xiàn),就將我所有美夢化為泡影,我真的好恨你,好恨你。
“說完了!鳖櫺兄Р患胺勒f出這一句,讓她一愣,下一秒,手腕一痛,手中的槍就這樣被他輕易奪去。
他隨手一甩,黑色的手槍被遠遠扔在門邊。浣綰知道,她再也無法拿起它。
深深的絕望遍布全身,她只能愣愣地看著他,淚水不斷從眼中涌出。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眼淚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可現(xiàn)在,除了流淚,她沒有任何辦法。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的眼角,為她拭去未干的淚痕。顧行之英俊的臉在眼前不斷放大放大,他慢慢靠近,迎面而來的灼熱氣息幾乎快要將她融化。
“我知道,我毀了你很多美夢。”他嘴唇靠在她耳邊,低聲呢喃,“可是,我不后悔!”
說完,大手輕輕一推,兩人雙雙跌入床上。
“放心,我會好好對你的!边@是那一晚,她聽清的最后一句話。
八:她還演著那場郎騎竹馬來的戲,她還穿著那件花影重疊的衣
大婚以后,她似乎變成了一個木偶人,常常冷著一張臉,不哭、不笑、不說話,她覺得,自己的魂已經(jīng)被抽走了,是什么時候走的呢?是師姐死的那天晚上?是李宣離開的那天?還是聽說他要娶自己,拔劍自刎的那天?
午夜夢回,她常常夢見梨園,自已依舊站在臺上,唱著《倩女離魂》,李宣坐在臺下,靜靜地聽著。一曲結(jié)束,他沖她溫柔一笑,轉(zhuǎn)身離開,自己的魂魄,也如戲中一樣,悄然地跟著他,一同離去?上В恳剐褋,枕邊人卻不是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其實,顧行之這個丈夫?qū)λ娴暮芎谩1M管她從未給他好臉色看過,他依舊費盡心思地寵著她。為她收集各地名曲的唱片、新鮮的玩意,美味的吃食,一有空就在身邊陪著她,就算出門打仗信也會按時送到,盡管她從來不看。
別人都在議論,不知道她上輩子修了多大的福氣,能覓得這樣一位良胥。也曾聽得下人們也暗暗抱怨:將軍真是糊涂,娶個戲子當夫人也就罷了,還當成寶貝一樣寵著。別人還從不給個好臉色,真是不知好歹。
是啊,所有人都覺得,有這樣一個丈夫是天大的福分,就算自己真的嫁給李宣,他也未必能這樣待自己,還有什么不知足呢?可是,縱然勸過自己千百遍,心里就是無法接受,到底意難平!
她曾問過顧行之,天下好女人那么多,為什么偏偏選擇她?
他輕聲一笑,回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曾經(jīng),她對李宣,又何嘗不是這樣,可惜,天意弄人,他一去不復返,她嫁作他人婦。
顧行之見她不語,接著補充道,“我知道你嫁給我心里不好受,可就算你要做息夫人,不共楚王言,我也會把你留在我身邊。我看上的女人,就一定要得到!”
自己還能說什么呢?往事已逝,愛人不在,就這樣渾渾噩噩一輩子吧,就當自己已經(jīng)死了吧!她這樣認命地想著。
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下去。她一顆如死灰的心再也不會驚起半點波瀾。
這樣,她如往常一樣,在花園里坐著發(fā)呆。顧行之又出門打仗,這個偌大的房子更加寂寞冷清。
小丫頭像往日一樣為她倒茶,卻在即將離去的時候悄悄塞了張紙條在她手中,然后神色慌忙地退下。
心下疑惑,但她沒有聲張,快速回到房間,打開紙條。
上面只有八個字:望在彭城與君相見!
可這個字跡卻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苦苦等待了這么久,心上的人終于有了回音,他還活著,他還想著和自己相見!
浣綰驚訝地捂著嘴巴,害怕自己哭出聲響,驚動下人。
可是,自己已經(jīng)嫁人了,不再是那個心心念念盼他歸來的小女孩了,現(xiàn)在就算相見,恐怕也是滄海桑田,無話可說了吧!
況且,如果顧行之知道了,一定不會放過梨園眾人和李府的人吧。
既然兩人已經(jīng)無可能了,還要相見嗎?
浣綰點燃一支蠟燭,看著紙條燃為灰燼,內(nèi)心無比煎熬:可是,好不容易有了他的消息,若是連面也見不著,自己怎么能甘心?
那么,就悄悄去見他一面吧,最后一次順從自己的心,為這10多年的情誼,做一個了結(jié)吧!
下定決心,她悄悄收拾好了盤纏,連夜上了路。
彭城距離本城路途并不算遠,城中有顧行之坐鎮(zhèn),還算太平,可一出了城,四處都有流彈飛過,炮火轟鳴。從未出過城的她一路走了三天,狼狽之極,終于到了彭城。
原以為找到李宣會費一些周折,沒想到一進城便有士兵接應(yīng),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一間客棧,在這里,她終于見到了那張日思夜想的臉。
他瘦了,原本俊俏的臉染上了滄桑,清澈的雙眼也變得有些渾濁。
她愣愣地看著他,喉嚨像被一團東西堵住,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著他,看著他,一步,一步地靠近。
李宣,卻一直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進,眼中神色悲喜莫辯,就在他們之間僅有一步之遙時,他終于緩緩開口,“浣綰,你真的來了?”
浣綰來不及回答,突然后頸一疼,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九:她還陷在那段隔世經(jīng)年的夢
再度醒來,她已經(jīng)身處在彭城高高的城墻之上,被兩個士兵押著,動彈不得。
李宣站在不遠處,看著城下,目光犀利。
她心尖一沉,順著他的目光向城外看去,列隊整齊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兵臨城下,所有人都拿著槍,對準城樓上的人。而站在軍隊最前面的,就是自己的丈夫——顧行之。
“李宣,你這是什么意思?”他的聲音有些凌厲,讓人不寒而栗。
李宣看了浣綰一眼,對著城下喊道,“顧將軍你用兵如神,我是自嘆不如,所以,只能請來夫人,希望將軍你念念夫妻之情,趕快退兵,還我一條生路!
“什么?”浣綰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直直地看著李宣,“你費盡心思讓我過來,只是為了逼顧行之退兵?”
“那是自然。”他走到浣綰面前,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掏出槍抵住她的額頭,沖顧行之大喊,“廢話少說,趕快退兵,否則你就替她收尸吧!”
“李宣,你利用女人做人質(zhì),算什么英雄好漢!背窍掠熊娙藨崙嵅黄。
“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jié)!彼哟笫种械牧Φ溃盏匿骄U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來。
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地跑過來,竟然是為了給他做威脅自己丈夫的棋子。她苦笑一笑,別過頭,不敢去看顧行之的臉,低聲對李宣道,“你真的忍心,毀了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
“感情?”李宣冷笑一聲,“我何時對你有過感情。你們這些戲子,為了嫁進高門大戶,曲意逢迎,阿諛奉承,我從小就厭惡至極!
“那為什么……”浣綰不死心,想要繼續(xù)發(fā)問。
“你那師姐多厲害,把我爹整日迷得團團轉(zhuǎn),害得我娘整日郁郁寡歡。那時我還沒有實力動她,為了防止你們梨園人才輩出,我只能先從你們下手。”他嘴唇靠在她耳邊,一字一句,打破她最后的希望,“你以為,撿到風箏的就你一人嗎?”
原來,自己堅守那么多年的感情,就是一場陰謀,徹頭徹尾的陰謀。她想哭,眼中卻沒有一絲淚水,反而笑容越來越深。
“你殺了我吧!”她對著李宣大喊道。
“別急啊!崩钚z毫不為所動,槍口從額頭慢慢滑到她精致的臉上,“我要是像殺你師姐一樣殺了你,誰來幫我退兵!
原來,師姐也是他殺的!原來,自己一直那么蠢,一直傻傻地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到頭來,這些都是謊話,而自己呢,堅守了這么久,只是一個笑話。
“他不會退兵的!变骄U閉上眼睛,安然等待死亡來臨。
他是一個軍人,就算在怎么寵愛自己,也不會為了一個平日里對他冷言冷語的人放棄一座城。算起來,好像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竟然是他!
“退!”熟悉的聲音還是那么堅定有力,就像他對自己說“我看上的女人,一定要得到”時一樣。
浣綰睜開眼,正對上他深邃的眼眸。他輕輕勾起嘴角,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那笑容,就像黑暗里的曙光,照亮她瀕死的心。
原來,自己真的不知好歹,真正值得真心相待的,明明就在身邊,偏偏自己還視若罔聞。
縱然心間一暖,她依舊沖他搖搖頭:不值得,她不值得他放棄一座城池啊。
“將軍,不可啊,彭城是我們好不容易才奪下來的!笔窒碌氖勘且荒槻桓省
“我讓你們退!”短短幾個字,聲音不大,卻刺得浣綰耳朵生疼。
“顧將軍還真是多情種啊!崩钚笮χ_口。
顧行之并未理會他的夸獎,冷冷吐出兩個字,“放人。”
“哦!崩钚⑽此砷_手中的力道,“顧將軍乃是天生將才,即便今日退讓,來日奪下這彭城想是輕而易舉,到時候李某手中再無人質(zhì),將軍怕是更加不會放過我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顧行之緊握雙拳,按捺內(nèi)心的熊熊烈火。
李宣拿槍對準顧行之的胸口,雙眼瞪地通紅,“我要你死,只要你在我面前吞槍自盡,我自然會放了她。”
“不要!”浣綰再也忍不住大喊道,“你別相信他,就算你死了她也不會放過我的,你別管……”
“你閉嘴,”李宣的槍口重新抵住她的額頭,沖顧行之大喊,“趕快動手,否則我就開槍了!”
他不會那么傻的吧!浣綰拼命地沖他搖頭,卻見他一言不發(fā),只是一點一點,扣動槍膛,緩緩地舉起,對準自己的額頭。
不行,他不能這樣,浣綰不顧一切脫口而出,“顧行之,你要是死了,我絕不獨活!”
這話似乎真的起了作用,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眼中光芒漸亮,嘴角揚起笑容,那樣燦爛,就好像他們不是處在生死邊緣的戰(zhàn)場。那表情,是開心嗎?他就因為自己這一句話,就感到開心了嗎?這個傻瓜,怎么那么容易滿足!浣綰也不禁勾起嘴角,高高的城墻,兩人就這樣,靜然對望,相視而笑。
“你怎么能這樣說呢?”李宣的聲音將她拉回現(xiàn)實,“他死了,彭城就是我的了,到時候,我就可以衣錦還鄉(xiāng)了。那時候,鳳冠霞帔,八抬大轎,迎你入門,我答應(yīng)過你的。張生迎娶崔鶯鶯,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就是你希望的嘛?我知道你嫁過人,我不介意!
她收起笑容,木然地側(cè)頭看向李宣。那張臉依舊瀟灑俊逸,讓自己曾經(jīng)那么迷戀?删驮诮裉,他用最殘忍地話語,把自己最傾心的迷戀一點一滴全部拔除。是啊,自己那么期待有情人終成眷屬,卻忘記了,那只是戲中,F(xiàn)實的結(jié)局是,張生另娶,崔鶯鶯另嫁。
“李宣,”她輕聲開口,“聽我唱了那么多年的戲,你可知,我最愛哪一出?”
李宣有些遲疑,“不是西廂記嗎?”
“錯了!变骄U淡淡一笑,“是霸王別姬!
不去理會他略帶錯愕的表情,她接著敘敘說道,“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為你死過一次,可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你從來不是我的霸王。”
李宣一愣,手上的力道稍稍松懈。浣綰趁著這瞬間,抓起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
李宣吃痛,下意識掙扎著收回手臂,松開了浣綰。
“糟了!”他輕呼一聲,卻見浣綰得意一笑,從高高的城樓上,一躍而下。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狂風呼嘯而過,她閉上眼睛,想著:粉身碎骨,痛徹心扉,也不過如此吧!
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雖然不能像虞姬那樣深愛他的霸王,至少可以像虞姬那樣,壯烈一死,成全他的錦繡河山吧,就權(quán)當,還他的情義了吧。
“咔嚓!”骨骼斷裂的聲音如此刺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萬劫不復,甚至連疼痛都沒想象中劇烈。
她驚訝地睜開雙眼,熟悉的綠色軍裝讓她心中莫名安心。是他接住了她嗎?他又一次,阻止了自己輕生。
“哧!”眼前人眉頭痛苦地皺在一起,一只手牢牢護住她,另一只手輕微顫抖,似乎無法動彈。
原來剛才骨裂的聲音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他……
“你沒事吧!”她連忙扶起他,輕輕檢查他手上的手臂,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你怎么這么傻啊,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他霸道帶入懷中,“霸王可以沒有虞姬,但是我不能沒有你!
心間一動,她輕輕靠在他肩上,眼淚肆意橫流。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一向不愛流淚的她,居然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哭泣,這,算是命中注定嗎?
沒有了人質(zhì),城下的士兵紛紛舉起槍支,開始奮力攻城。
廝殺聲慘叫聲很快不絕于耳。顧行之輕輕遮住她的眼睛,“不想看,就別看了!
她點點頭,沒有拒絕,在他耳邊低聲請求,“顧行之,我想回家。”
“好,我們回家!”
她任由他護著自己,在一片槍鳴彈火中,默然走遠,再也沒有回頭,看城上的人一眼。
如果她此時回頭,就會看見。城上的李宣,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笑得一臉滿足,然后,舉起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砰!”短暫一聲槍響,在這槍林彈雨中,絲毫不起眼。
九:他演盡悲歡也無人相和的戲,那燭火未明搖曳滿地的冷清
李宣是真的討厭戲曲,更討厭那些身段妖嬈的戲子。從小,那些可恨的戲子就圍繞在爹身邊,害得娘憂慮成疾。
接近浣綰,目的的確不單純?蓾u漸的,他發(fā)現(xiàn)她并不像其他戲子一般,貪慕虛榮,而是真心喜歡那些咿咿呀呀的戲曲,那些他最憎恨的戲曲。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女孩滿足的笑容。一塊小小的糕點,一次淡淡的鼓勵,都能讓她喜笑顏開。慢慢的,他忘記了最初接近她的目的,只是想要單純地守護她,守護這個笑容。
她想要成名,他就除掉一直擋在她前面的花影。她想嫁給他,相伴一世,他就選擇一條最艱難的路,許她期望。
可惜,人空有抱負是遠遠不夠的。行軍艱辛,他不知道家中私自攔下他所有信件,讓他們再無聯(lián)系。他奮力拼搏,出生入死,好不容易立下軍功,再得到她的消息,卻已是嫁作他人婦。就連拼死拿下的彭城,也即將被別人輕而易舉的拿下,那人居然還是她的丈夫。而他,只能作為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他不甘心,卻也無法可想。也許這就是命,注定了今生他們有緣無分。
誰知,就在顧行之準備全力攻城的10天前,他卻帶著親信,大搖大擺地來到他面前。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能力殺了他,只能聽他提出要求:陪他演一出戲。
“我為何要幫你!彼]有立刻拒絕。
“我可保你一家平安,而且,”顧行之高傲自得的表情讓他震怒,卻也無奈,“你給不了她的,我都可以給。我只希望,我的女人,不要再想著別人男人。我要她身和心都完全屬于我!”
是啊,身份,承諾,現(xiàn)在,他都實現(xiàn)不了了。而顧行之,卻可以完成他畢生所愿。
給不了她幸福,那就讓她幸福吧!即便,她會憎恨自己。
但至少,她嫁了一個愿意費盡心思欺騙她的丈夫,也算是好的歸宿了吧!
“你若敢負她,我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闭f出這話,便是答應(yīng)了他的條件。
他眼中一動,只是吐出兩字,“放心!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她所唱過的戲曲中,有一出《桃花扇》。只恐輸贏無定居,治由人事亂由天。既然天要亡他,那就用他的血點作桃花扇,最后守護她,安樂一世吧!
十:枉將綠蠟作紅玉,滿座衣冠無相憶
從城上墜落,雖然沒有受重傷,可驚嚇過度,加上心傷難愈,她足足調(diào)養(yǎng)了半年時間,才慢慢恢復。
大病痊愈的第一天,她叫人拿了一個火盆,把壓在箱底的戲服,一件一件全部燒掉。
“怎么想起把這些都燒了?”顧行之在一旁,雖不解,也不阻止。
浣綰看著這些燃成灰燼衣物,淡淡開口,“唱了10多年的戲,一直住在戲里,過著別人的生活,現(xiàn)在也該明白自己的身份,過屬于自己的日子了!
“哦!”顧行之一挑眉,“你現(xiàn)在什么身份!
浣綰明亮雙眸燦如繁星,“我是顧夫人啊!
顧行之滿意一笑,將她擁入懷中,“是啊,顧夫人!
攻城那天,浣綰強忍著沒有回頭,可他卻看到了。李宣微笑著看著他們,自盡而亡,那畫面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他逼死了一個真正愛她的人。
低頭望著懷中人淺笑的模樣,心里稍稍有些不安,抱住她的手臂稍稍加緊了力道。
那又如何,成王敗寇,向來如此,他,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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