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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十二歲那年,我遇到了一個怪人。他明明只有一個人卻身背兩把劍。
我是西南王的嫡女,西南的郡主。父王曾告訴我像我們這樣的官宦人家萬不能與江湖上的人扯上關(guān)系,因為這江湖錯綜復(fù)雜,陷進去只會剪不斷,理還亂。
可是我還是遇到了他,可能是命吧。他叫賀津,沒有字。他說那是讀書人才有的玩意兒,他一個江湖草莽不需要這個東西。
我喜歡叫他阿津,但我不敢當(dāng)著他的面叫,只能在心里偷偷喊。阿津,阿津,想著想著就不自覺的想笑。這個稱呼太少年氣了,事實上他比我大了十幾歲,既冷淡又嚴(yán)厲。
那是我第一次逃出家門,在皇帝賜婚的第二天。也許是被父王寵愛得無法無天,完全沒有想過逃婚的后果會是什么,就這么一走了之。反正西南郡主刁蠻任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想一出是一出也正常。
可是走時有多瀟灑,一個月后就有多落魄。從小被寵到大的西南小郡主如何會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存活?既沒有通關(guān)文牒出不了關(guān),也沒有身份文書住不了店,還要提防父王派來找我的士兵。不過還好,我銀子是帶夠了的。
遇到他的時候,我?guī)У你y子被竊賊盡數(shù)偷走。沒了銀子連吃飯都成了問題,但我就是不愿意回去。
他看著我,給了我一個饅頭,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冷冰冰的說:“吃吧!蹦菚r的我已經(jīng)餓了三天,看到一個饅頭都兩眼發(fā)光,趕緊抓著饅頭開始啃,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郡主。等吃完這個饅頭,我才有空開始偷偷打量他:高束馬尾,穿一身黑衣,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除了他俊美的臉龐還有身后的兩把劍引起了我的興趣。刁蠻的心思又從心里生出來,這樣的美人,誰不喜歡?我也不能免俗。
那時的我還不到他的胸膛,在他眼里還是個小孩子。我悄悄走到他跟前,拽拽他的衣襟,就像以往和父王撒嬌一樣,我用最軟最乖的語氣說:“大俠,你還缺徒弟嗎?我想跟著你。”一剎那,只一剎那,他的眼中分明閃過驚異,不過很快就消失了,神色依舊冰冷如初,說:“你不適合練武。”我第一次感到挫敗,撒嬌竟然沒有用!可我是誰?我是西南郡主李通樂,怎么會輕易放棄呢?我就一直跟著他,他去村莊我也去,他睡樹林我也睡。我喊他師父,他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沒關(guān)系,我還是喊他師父,一聲比一聲歡快。
跟了他幾個月,他沒有趕我走但還是沒理我,就像沒有我這個人似的。只有吃飯的時候會往我這里扔一個饅頭。不過,我還是喜歡跟著他,嘻嘻。
我也見過他打架,準(zhǔn)確的說是殺人。我第一次見他拔出身后的劍,沒有任何多余的招式,每一劍都刺中要害。我有點害怕,因為他和平時不太一樣。雖然都是冷冰冰的,但眼前的他仿佛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修羅,冷血到了骨子里。后來我才知道那些是殺了師娘的仇人。難怪……
那群人被逼急了,一把拉過我想要用我威脅他。那人很慌亂,刀抵在我脖子上也止不住的顫,我的脖子被劃出血痕,有血絲滲出,挺疼的。
他還是站在那里,手里是那把正在滴血的劍。白玉劍柄粘上鮮血,純潔又妖艷。真可笑,我和他連朋友都不算,那我威脅他有什么用?這些人眼光是真不行。
我還在出神,一個虛影晃過,那個脅迫我的人應(yīng)聲倒下。有幾滴血濺到我的臉上,溫?zé)岬,粘膩的血液。我第一次感受到所謂江湖的刀光劍影。而他只是淡漠的看著地上血流成河的尸體,說了一句:“我討厭被威脅!
他帶我到了一個小溪邊,扔給我一套衣服,說:“洗干凈!币彩,我這一身衣服已經(jīng)臟得不行了,是該洗洗了。他說完便輕踮足尖消失了,看他用輕功我才意識到他想甩了我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他沒有。我是不是可以認(rèn)為他其實挺喜歡我的?挺愿意我在他身邊的? 那時候我的心里又高興又得意。就是嘛,我這么招人喜歡,怎么會有人不喜歡呢?
當(dāng)我洗漱完畢,他也回來了。手里拎了兩個紙包,還有一壇酒。我問他那是什么,他還是吐出兩個字:“上藥!眹K嘖嘖,永遠(yuǎn)這樣惜字如金。
他細(xì)細(xì)為我上了藥,又為我裹上紗布,手法輕柔,溫柔的不像話。包扎完還說了一句:“女兒家的脖子不能留疤!蔽矣行┰尞悾粋冰塊還知道這個?我瞪大雙眼,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他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咳了一聲,說:“你師娘說的!睅熌?我一時不知道是應(yīng)該高興他終于肯收我為徒,還是應(yīng)該失落他早已有了家室。
他看我呆在那里,又重復(fù)了一遍:“不是吵著做我徒弟嗎?怎么?現(xiàn)在不愿意了?”我趕忙收給好自己的心情,笑得燦爛:“愿意,當(dāng)然愿意!彼麧M意地點點頭,露出一個罕見的笑容。
他一笑,我的心就不停地亂跳。
他說要帶我去見師娘,可卻帶我到了一塊碑前。那塊碑上刻著“吾妻白落之墓”幾個字,并不精致,遠(yuǎn)比不上我家祖陵華麗,我卻羨慕的不行。
他倒了杯酒塞到我手里,說敬你師娘一杯,拜師禮就算成了。我乖乖敬了師娘一杯,又磕了幾個頭,喊了句師娘好。賀津,哦不,師父他笑得很溫柔,眼里仿佛斂進了世間所有的芳華。
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騙他說我是個孤兒,沒有名字。他思考了半天,終于開口說:“那你就叫小貍吧!毙∝偅窟@是個什么名字?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就像一只小狐貍,又聰明又狡猾。
好吧,小貍就小貍吧。誰叫你是我?guī)煾改!不過他對這個名字似乎特別滿意,親自刻了一塊木牌穿了繩掛在我的脖子上,上面的字和墓碑上的字如出一轍。我又有點開心,雖然沒有給我刻墓碑,親手給我刻個木牌也不錯。
行了拜師禮之后,他就真的像一個師父一樣教我習(xí)武。從最基本的扎馬步開始教,一步一步,細(xì)致周全,每個細(xì)節(jié)都告訴我?晌业谋憩F(xiàn)卻是像印證他一開始拒絕我的話——我不適合練武。
練著練著,我泄了氣,丟下劍負(fù)氣跑到梨花樹下生悶氣。他也跟了過來,飛身摘下一朵梨花送到我面前,嘆了口氣說:“練不成也沒關(guān)系,練輕功吧,能保命就行!
于是我專門練起了輕功,進步神速,連賀津這樣的冰塊也忍不住夸贊我,還會摸摸我的頭,獎勵我一塊糖。我說我不是小孩子了,不吃糖。他還是會笑著說:“小孩子脾氣!睙o論我怎么抗議,他還是拿我當(dāng)小孩子看。賀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想喜歡你。
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我十五歲了。十五歲是女子及笄的年紀(jì)。過了十五歲,便可談婚嫁之事。我有意無意地向他透露我快要過十五歲生辰的事情,我快長大了,我很快就可以喜歡他了。
生辰那日,他給我做了一碗長壽面,很好吃,但我期待的并不是這個。晚上,他摸出一個簪子送給我,是他一大早去集市上買的,銀簪子上墜著兩個鈴鐺,走一步響一步,清脆悅耳。他說:聽說女子及笄之時都會由父母簪發(fā)?赡闶枪聝,我是你師父,也算你長輩,理應(yīng)我來。但我是個粗人,不會這些,買了個簪子算是為師的心意吧!”
他為我簪上簪子,小鈴鐺在我耳邊亂響,我問他好不好看,他端詳了半晌,緩緩開口說:“好看。”
他就這么看著我,看了好久,終于鄭重地說:“小貍,回家去吧!蔽乙粫r愣住了,心里有些慌。他又說:“我知道你不是孤兒,不僅如此,還是西南王的女兒,西南的郡主。你跟了我三年,輕功你早已學(xué)會,沒有必要再留在我身邊了。”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是西南郡主李通樂了。
“你不要我了嗎?”我輕聲問,想要求證一番,他是不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你不屬于這里,西南王府才是你的家。”
“賀津!蔽业谝淮魏俺鏊拿,卻是這樣凄楚:“這三年,你看不出來我喜歡你嗎?”
我喜歡他,我不信他看不出來,我從來不想做他的什么徒弟,我只是想有一個身份能光明正大的陪在他身邊。
他顯然愣住了,回答時的表情都有些僵硬:“我.......實非良人!
錯了,你確是良人。只是,不是我的良人。他的心里有一個叫白落的女人,我再努力也沒有用,我怎么去和一個死人爭呢?
“最后一個問題,如果是我先出現(xiàn),是我們先相識,你會喜歡我嗎?”
他沒有說話,他的沉默回答了一切。我拼命忍住眼淚,我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淚,再難過也不行。
“好了,我知道了。師父,弟子一去不知何再見。唯愿師父千秋萬歲,福壽安康”。我向他行了最后一個禮,磕了最后一個頭。我們沒有哪個時候比現(xiàn)在更像師徒了。
他把一個玉哨塞給我,說:“若遇危險,可吹此喚我。一個日為師,終身都有做師父的責(zé)任在身上!庇谒,他對我的好不過是做師父的責(zé)任是嗎?
我沒敢問出來,我怕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不聽也罷。
他把我送回了西南王府。我站在西南王府雕欄畫棟的大門前,覺得冰冷又陌生。我就
這樣站了半宿,他也陪了我半宿。天蒙蒙亮?xí)r,我一把抱住了他,我怕他拒絕,趕緊說:“最后一次,你就當(dāng)我還是三年前的小姑娘,再讓我抱一次!彼K是沒再動,任由我抱著。我心里清楚明白得很,他不是我的,再用力擁抱也不是?晌移胱云燮廴,直到這個謊話再也編不下去。
我最終還是推開了那扇門,家仆一擁而上將我團團圍住,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他一點點怕消失在視野中,我掙脫出來,他卻不見了。我驀地哭出了聲,越哭越大聲,到最后成了嚎啕大哭。一眾家仆不知道我為何而哭,都面面相覷。只有我心里知道,我真的,徹底的失去他了。
我回來沒幾天,宣布我婚期的圣旨便到了。下月十三日,宜嫁娶。我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里,不吃也不喝,我也不似第一次聽到賜婚那般反感,只覺得疲倦。關(guān)了差不多半個月,我的父王在房門前苦口婆心的勸了半個多月。我推開了房門,告訴父王我愿意嫁,既不能嫁心悅之人,那么嫁誰都無所謂了。其實明眼人誰不知道我只是栓住我父王的一根線呢?西南王愛女如命,天下皆知。只要我嫁去京城,我父王在西南才能真正安分。也只有這樣,皇帝才不會疑心,我父王才能活命。如果是這樣,那這我的婚事還算有點用處。嫁給誰都一樣,都不是他。
父王聽到我肯嫁自然是萬分高興,立刻派人裁剪嫁衣,置辦嫁妝。王府里的裝飾一天比一天喜慶。
我卻像一個行尸走肉一般任憑他們擺布,按時吃飯,按時睡覺,試嫁衣,繡蓋頭;实蹖⑽以S配給了京城丞相的獨子,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之后便從西南出發(fā)去京城。十里紅妝,一路引得無數(shù)女子羨艷。
成婚的前一夜,我穿上那件用金線繡了龍鳳的嫁衣,帶上沉重的鳳冠,頭發(fā)挽住,珍珠面簾讓我的臉看起來若隱若現(xiàn),看著鏡子里的濃妝艷抹的自己,好陌生啊。
我吹響那玉哨,但并沒有抱任何希望,他怎么會從西南一直跟到這里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真的來了,還是習(xí)慣性的喚我小貍。他腳步有些慌亂,沒頭沒腦的闖進來?吹轿叶硕苏淖谒媲,不禁愣住了。確定我沒有危險,才松了一口氣。
“好看嗎?”我站起來,在他面前轉(zhuǎn)了個圈,頭上金飾叮叮當(dāng)當(dāng)亂響,讓我想到那銀簪子上墜著的鈴鐺。
他沉默了半晌,說:“長大了!
看,他還是把我當(dāng)成了小孩子。
我也嗯了一聲,笑著說:“長大啦!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黏著師父了!蔽遗Σ蛔屪约哼煅剩烧f著說著這句話卻支離碎破,連音調(diào)都變了。
“徒弟成婚,做師父的自是要送賀禮的!彼f著拿出一個錦盒,里面靜靜躺著一對玉佩,玫瑰般的色澤,雕著鴛鴦!斑@是我和你師娘定情之物,送與你做新婚禮,只愿你夫妻二人可白首同心,恩愛百年!
“可是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他。”
“為師替你打探過,那人長得俊秀,品格為人也是君子,配得上你!
可我要的不是門當(dāng)及對,他不知道。
他看了我許久,抬手撩開我額前的碎發(fā),第一次喚我的名字:“通樂,以后還是不要見面了吧!
“為什么?”我貪戀他指尖的溫度,淚卻滑落了下來。
“你不能涉及江湖之事。我的仇人很多,我希望你平安”
“可是我愛你。”
“不值得!
三載黃粱夢,一朝清醒,空留恨。
后來啊,他真得沒再出現(xiàn)過,我成婚他沒來,我生辰也沒來。一遍遍的玉哨吹響,卻只有漱漱風(fēng)聲應(yīng)答我。于是我愛上了喝酒,只有半醉半醒之時我才覺得這一切都是夢,睡一覺起來我還是那個跟在他身后的小貍。如果我只是小貍就好了……
“夫人,你在看什么?”
“你看到剛才那里有一個穿黑衣服,束著馬尾,背著兩把劍的男子了嗎?長的很好看的那種。”
“沒有啊。夫人你是不是最近沒有休息好啊,都出現(xiàn)幻覺了。”
“可能吧!
“不過夫人,真的有人會一個人背兩把劍嗎?”
“有的。”
“夫人見過?”
“見過,是我的……一位故人!
他離開的第四年,在我十九歲那年,西南王府被扣上謀反的帽子,全族皆覆,我成了罪臣之女。相府休妻,朝廷追殺。我累了,也倦了,我用他送我的那簪子刺向了自己的脖頸。素白的衣衫被染成大紅色,很像當(dāng)年的那件嫁衣。
合眼前,我看到了他,黑衣,雙劍,高束馬尾。仿佛還是當(dāng)年,他溫柔的說:“女孩子的脖子不能留疤!笨上,脖子上還是留了疤。
我想他為我刻一塊墓碑,想了好久了,會答應(yīng)我的吧?
碑上刻什么呢?
就刻“愛徒小貍之墓”吧……
我感覺自己的體溫在逐漸冷卻,他用手捂著傷口,鮮血從他指尖溢出。我努力想再看看他,他很慌亂,只是不斷地說著責(zé)怪自己的話,說:都怪我,都怪我……”不怨你,我就要解脫了。阿津,我希望下輩子能早點遇到你,不要再這樣遲了。
“師父,看,小貍長高了。”
我笑了笑,再沒有說話。大概我也會成為他永遠(yuǎn)忘不掉的那個人了吧,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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