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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清的北京城有很多沒落的皇族貴胄,葉家便是其中一家。
祖上是京城大戶,曾迎娶了乾隆爺?shù)氖吲捕烁窀瘢粫r名震京城,今非夕比,如今卻家財?shù)”M,葉家長輩等著攀上某家大戶重振家風呢。
為小孫女葉令囡、安靖格格選的夫婿便是四王爺?shù)莫氉訍坌掠X羅·俊年。
長輩們東拼西湊才使她的嫁妝不顯得那么寒酸,不只是為了安靖格格將來有什么感激之心報答他們,還希望格格到了婆家要懂得幫襯娘家,好讓他們早日再過上貴族的日子。
畢竟太后和皇上還在紫禁城呢,愛新覺羅家族怎么算氣數(shù)已盡?!滿人還沒有沒落!
他們眼巴巴地從草原上遷來,好日子怎么可能那么快到頭,貴族們這樣想著,于是滿心歡喜地準備著小孫女的婚禮,要熱熱鬧鬧的,別讓外人們看了笑話。
葉令囡不這么想,她甚至不知道該怎么想,父親的話把她思考的權(quán)利都剝奪了。
父親說,四王爺?shù)呢惱談倧姆▏粞蠡貋,跟了他總比在葉家餓死的好,到了王府別忘了娘家人。
她想問父親,可是好女子是不該多問這些的,她閉口不談婚事,一個人默默期盼著冬季的雪日快些到來,等著女兒身時再看最后一眼潔白的雪,干干凈凈地看最后一場雪。
咸豐三十二年正月初九,她葉令囡,安靖格格,他愛新覺羅·俊年貝勒,在四王府結(jié)為夫婦,一條看不見的鎖鏈將她和他套牢了,她感覺喘不過氣,卻無法發(fā)出聲音。
那年她十六,他二十四。
雖然衰沒了,夜晚的婚禮依然很熱鬧,賓客滿堂,皇上和太后也派人送來了賀禮。
半夜,雪開始紛紛揚揚地下起來,一層層輔滿了空落落的院子,隱沒了他來時的路。
雖然揭開蓋頭時她看見的是他盈盈的笑意,可他眼中卻是冰冷如雪。她很愛雪,卻很怕他眼里的那場雪……
一場婚禮兩位主角都置身事外,剩下的都是別人在熱鬧著。
在王府,她的話依然不多,貝勒不常呆在家里他總是很忙,他們都只喜歡自己做自己的事。
這樣也好,彼此相安無事也許也是一種默契吧!她會偶爾寫字來打發(fā)時光,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便是沒人陪著說話她也是不會寂寞的。
“你那幅字別放在我書上!”
“什么?”
這是夫妻間第一次主動對話,卻因為葉令囡慌張打翻茶杯而結(jié)束。
俊年貝勒無奈地看著身子尚自稚嫩的妻子,啞然失笑。
這樣一個被配給的女孩子,這樣一個連話都講不明白的女孩子,這樣結(jié)束了他和小妗的愛情,他不甘心!
如果在幾年前他也許會心甘情愿接受這場婚姻,現(xiàn)在卻不同了,他留學回來并不是為了娶一個這樣的女孩子為妻,他想娶的是租界領(lǐng)事的女兒何小妗小姐,可惜那該死的“禮法倫理”讓他娶了這位格格。
事已成定局,他也試圖和這位格格一起過平淡的日子,但是,他做不到,他無法整天對著一個話都講不完整的女孩子,日子越久他越想逃離,他和小妗的愛情還沒有結(jié)束!小妗答應(yīng)等他娶她,她會等著那顆象征永恒愛情的鉆石戒指。
他不可以向父親要錢,他要自己攢夠了錢買戒指,向小妗求婚。他歡喜得像個孩子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家里的下人越來越少都沒有發(fā)覺,連父親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也不懂,他心里只剩下了愛情。
就連葉令囡都知道他的心是飄的,睡在他身邊她總能聽見他的夢囈,那些話有的她懂,有的她不懂,懂的只有兩個字:“小妗,小妗……”
在他身邊她總是睡不著。小妗,小妗,于是葉令囡就聽他一直反復(fù)念著這個名字,那會是怎樣一個女孩子竟讓貝勒如此癡迷,第一次,她覺得身邊睡的是個癡情的男子,即便不是對她,可這人世間至少還有個讓他癡心的人。
而她呢?!
恐怕和那個女子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吧!
她甚至連他的世界也進不去,她發(fā)自內(nèi)心到覺得自己很可憐。
然而隨即便可以釋懷,安靖格格要找的是可以依附一生的強大家族勢力不是愛人,只要可以保住在王府的位置就萬事大吉了,何必在乎貝勒心里是誰呢。
也許是因為何小妗父親的關(guān)系,俊年貝勒在租界做了安全警衛(wèi)軍的副隊長,卻因此違背了四王爺讓他參加清軍的命令,他如此蔑視父子間的矛盾,才導(dǎo)致矛盾終于在新年來臨之前爆發(fā)了。
新年前的一天俊年被罰跪在祠堂外的雪地里,因為他穿著法軍的軍裝回了王府,王爺一氣之下罰他跪在祖宗靈位前反省不認錯不準起。
俊年不認錯也不吭聲只是一動不動的跪在雪地里。
他身后跪著穿著桃紅色夾襖的妻子葉令囡,王爺催促了她幾次她都不肯走,也就沒人再理會她了。
十二月的北京城誰還站在雪地里,只有她默默跪在他身后,兩個人呆呆地跪在雪地里,動也不動。
她不是為了丈夫而跪,她為了她的母親,長年吃藥的母親終于熬不過這個冬天,撒下她的手去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大節(jié)下,王府的規(guī)矩是不準哭,她一直憋住不敢哭怕觸了霉頭,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為母親跪孝。
默默對天上的母親祈禱,這不我要的生活,我快要窒息了,額娘,快帶我走吧!
求你帶我走吧!
后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倒了下去,腰部以下完全沒了知覺,她聽見自己倒在雪地里“喀哧”的聲音,看見貝勒轉(zhuǎn)過身來吃驚的眼神,她只是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貝勒愣了愣急忙扶起她,半天才懊惱地說道:“你怎么,怎么還沒走呢?”
看著房廊下四王爺慍怒的臉,她就更說不出一句話了,將頭搭在貝勒肩上看著空中飄揚的雪花,用盡全力搖搖頭,一低頭便淚水漣漣而落,為母親落為自己落為這片被玷污的雪地而落。
貝勒半跪著抱住她柔軟的身體,鐵了心硬是不說一句求饒的話,她已經(jīng)發(fā)紅的手指收攏抓住他戎裝的后背,直到快要完全喪失知覺的時候才抖著發(fā)紫地嘴唇向他求道:“求您帶我走……”不等俊年貝勒有什么反應(yīng)她便徹底昏死過去。
這不是她要對他說的,她是對天空里的雪花說的、對額娘說的,令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么,她只是沒辦法了,所以松開了抓住他衣服的手,載倒在那片白茫茫里。
再睜開眼睛她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從房間里簡陋的家具來看,不是王府,居然不是王府,葉令囡欣喜之余還感覺到身體慢慢恢復(fù)暖和,于是她撐起身子,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身上還換了干凈的襯衣裙。
俊年貝勒正好端了滾燙的姜湯掀門簾進屋來,看見她已經(jīng)醒來便解釋道:“這就是我的小窩,早打算搬出王府自立門戶了,今天它可派上用場了!
“那,王府……”她伸手接過他手里的磁碗,心中有些不安。
貝勒在炕沿坐定,道:“你要回去嗎?現(xiàn)在回去王爺也不會遷怒于你的……”
“不!”葉令囡急急地回答,手里的姜湯潑掉了許多濺到她的手上燙得她呲牙咧嘴,紅著臉道:“您能帶我一起走,我很高興。只要貝勒不回王府那令囡也不回。”
那是她第一次對他講出心里的聲音,她很內(nèi)向,內(nèi)向到每一次對他講話都感到艱難。
他卻粗心地沒發(fā)覺,只微笑道:“如今不是在王府,咱們一切從簡,我不是貝勒了,你也不是安靖格格,你我之間不需要用敬語,互相叫名字就好了!
“可是貝勒……”她想制止他那是不合規(guī)矩的,卻因為他的微笑而住口,她呆呆地望著近在眼前的人,一種甜津津的味道在心底激蕩開來,是喜悅和另一種她從未嘗試過的味道,是愛情,她料定這是她的一場講不出口的愛情。
“謝謝你……”令囡說,因為只有離開了王府才可以為母親哭泣,令囡感激他帶她離開了那個壓抑她感情的地方。
“對不起……”俊年道,因為她讓他看清楚王府的無情和冷漠,是她的身世讓他感懷。
他們同時開口,既而,令囡伏下身哭了,俊年輕輕握住她汗津的手,心疼地皺眉。
福晉到底的心疼兒子的,偷偷送來了他們衣裳和令囡的首飾,方才使他們的日子不那么拮據(jù)。雖然俊年在租界的工作卻從來沒有貼補過一分的家用,回家的日子也很少,一開始令囡以為是他真的上進了,這次是真的爭氣了。
可是很快新年到了,俊年一直待在租界居然都沒有回家,冷落了令囡那顆剛剛回暖的心。
夜里聽著落雪和爆竹的聲音,她心里告誡自己不能哭,要像從前那樣裝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定要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她的心還是像雪地一樣,一片空白,什么人都沒有來過。
怎么會,怎么會她好像一朵快要融化的雪花,天地間幾乎沒有她的位置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失去自我了。
大年初四,她終于等來了院里積雪松動“喀嚓”的聲音,卻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有人嗎?怎么沒人掃掃雪?!”
令囡抱著湯婆子剛站起來便看見一個身披貂皮坎肩的陌生女人掀簾子進了屋里,手里大包小包的禮物,面面相覷,對方立刻歉意地低下頭,道:“我以為你不在……真是冒昧了!
葉令囡見她眼里真誠,年紀也尚輕,便道:“您找誰?”
“找你啊!安靖格格!彼P起臉,有些驕傲地看著令囡的墨綠夾襖,使勁憋住笑說。
令囡直覺告訴她,這個,才是俊年不回家的原因。
何小妗不是最美的那種女孩子,但眉宇間的風情卻是令人著迷的。難怪,難怪俊年在夢里也叫的都是“小妗”。
何小妗沒說什么,她坐在對面看著令囡專心致志縫縫補補,令囡偶爾抬頭與她相視,聽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扯。
直到何小妗離開令囡也不知道她究竟說了些什么……腦子里暈暈忽忽只有她的第一句:“俊年現(xiàn)在住在我那兒……”
她是為了掩飾心里的惶恐才不去接話的,生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斷線,還好何小妗走了,她沒說什么就走了,只留下了帶來的禮物。
新年再新,也掩飾不了她的舊傷,等不到丈夫回來,于是她自己在雪地里點燃了今年的第一掛鞭炮,“噼噼啪啪”響徹整個院落,紅腥的炮紙夾雜著雪花一起落下。
“好美!”她站在屋檐下拍著手由衷地感嘆道,“如此的雪,好美!
好美……
俊年一身戎裝站在院門口,一眼就看穿她的寂寞,就像一朵雪花輕輕落在他的心頭,悄悄綻開成晶瑩,渾然不知這一切的她卻依舊昂著頭迎接著雪花,絲毫不知她已經(jīng)在別人的眼里成了最美。
“知道我要回來才放鞭炮的嗎?”俊年問。
“不。是以為你不回來才放的鞭炮。”令囡不敢看他的眼睛,搖搖頭。
民間的習俗,家里沒有男丁才可以由女人在新年時點燃鞭炮。
令囡心里隱隱作痛,原本以為他不會回來才自己點燃炮仗,結(jié)果他又毫無征兆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這樣的結(jié)果是該笑還是該哭……
俊年沒有提到何小妗的事,令囡也裝作不知道,高高興興挽袖子下廚做飯,遲到了五天的“團圓飯”。
王爺是在真的放棄他們了,即使是過年也沒有半點要讓他們回去的意思,連令囡送去的年貨也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
夜晚臨睡前,俊年將兩百塊大洋放在令囡的手心,仿佛大哥一樣地囑咐她:“以后我不常在家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你的日子還很長,別被我耽擱了才是,等你再長大些我就親自……”
“令囡,其實在我們成親之前,我……”俊年還要說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令囡心里雜亂無章,推開他的手不敢答話,吹熄了燈慢慢平躺下去,安安靜靜地在他身邊假裝沉沉睡去。
黑暗中令囡聽見他沉重地嘆息,低聲喚她的名字說道:“令囡,幸福是要自己去追求的啊!”
然而卻因為令囡默不做聲而沒了聲響。
暗夜里聽著雪粒子落下的聲音,偶爾壓斷枯枝“咔嚓”一聲,就像令囡隨時都有可能瀕臨破裂的心臟。
有名無實。
原來這才是這場婚姻的代名詞,他們是有名無實的兩個人,他想告訴她的僅此而已。
他是留洋歸來的新思想,她是封建主義下聽從父母之言下嫁的格格,他們是不合適的。
無論是身體還是思想,他們都是不可逾越的。
何小妗下午說讓她“出門談戀愛”,現(xiàn)在俊年讓她“要找到自己的幸!。葉令囡自嘲,這才是最般配的一對啊!他們都是接受西洋文化的年輕人,不像她還讀著《列女傳》記著“三從四德”,她才是始作俑者的那位!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味地在回避那個問題,可是要怎么才逃得出去,心都快廢掉了,怎么逃得出他那些有意無意的傷害。就算她努力地向他伸出手爭取愛情,他裝作視而不見又該如何?
一冬的惆悵覆蓋住她的心,冬天要過了么……
冬至的前后早已寫滿她的悲哀。
俊年是第二天午后積雪開始融化的時候走的,他寫了春聯(lián)和福字貼在門上,交代幾句就回了租界。
葉令囡站在街道積雪融化的中央目送他遠去,無聲地微笑,她聽見了他的夢囈,只要他睡在身邊她是無法入睡的,就在天快大亮時俊年夢囈了,喚了她的名字——令囡。
然而她卻看見他眉頭緊鎖,就像是個永遠解不開的結(jié),不懂得愛情卻故作堅強,像個孩子一樣心痛著。
她是故意在逃避著,可他呢?
她明明還看見,他剛才書寫對聯(lián)時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身后的她,一低頭便牽動嘴角笑了,明朗得如同湖面即將融化的雪。
至少他為令囡笑過,至少午夜夢回時他曾經(jīng)夢到過令囡,如此就夠了,也不枉她對他的一往情深!
兵荒馬亂,她的日子并不好過,雖然別人見了她還是打千兒恭恭敬敬叫一聲:“安靖格格。”
今非夕比,誰會料到她會淪落到典當自己的嫁妝為生,俊年已經(jīng)長期不回家了,如果她不自己想辦法恐怕就只有等著餓死了。
她總是挑傍晚時候去那家當鋪,即使不再是從前那個“格格”了她也必須要顧及王府和貝勒的顏面,不能讓別人看她的笑話,看俊年的笑話。
這些當然都是背著他做的,她以為他都忘記這個家了,他卻回來了。
她怎么會料到他會在那天回來?
她怎么會料到他會尾隨她到當鋪?
她怎么會料到讓他看見了自己最狼狽的一刻,當?shù)裟赣H的祖母綠戒指,她剛踏出當鋪俊年便迎面而上,怒氣沖沖抓住她的肩膀,質(zhì)問:“你當?shù)袅耸裁!令囡!?br>
完全沒有料到他會就那么突然地出現(xiàn),令囡呆在原地驚慌失措地望著他,講不出一句話。
“說。∧惆咽裁串?shù)牡袅?!?br>
她幾乎泫淚,天哪,她把什么當?shù)袅??br>
她把自尊心和羞恥心當?shù)袅耍瑥那暗陌簿父窀癜咽裁炊籍數(shù)袅!她巴巴地換來十塊大洋還握在她的手心卻遭到他的如此質(zhì)問。
“貝勒……”
她怕得連從前的約定也忘了,一開口就是一句“貝勒”,卻也只是喚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一句句責難。
真想問他一句,他們究竟還有什么可以當?shù)裟??br>
“令囡,我……”他有些懊喪,看穿她眼里的無奈他也沒有勇氣再問下去,驀地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
難怪。
他終于是愧對了她:“你這樣對我,讓我拿什么來還你?!”
“不,不,是我做錯了,是我錯了……”令囡說不下去了她仍然誤解著他的意思,她以為俊年仍在責怪她,她無臉再說下去。
她慌張地撥開他的手往后退,逃開與他的對視,急匆匆地逃進一條小巷。
俊年站在街上仍向前伸著手,看著她背影卻無奈她的逃避,心里始終在猶豫,攥緊的右手幾乎失去知覺——那顆花去他二百塊大洋的鉆戒仿佛火炭一般直烙在他的心上!
心,怎么那么痛?
為小妗買的鉆石戒指!
安靖為他當?shù)舻淖婺妇G戒指!
同樣都是份量差不多的戒指,為何他感到安靖當?shù)舻哪菈K祖母綠卻一直壓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虧欠她的實在太多,他已經(jīng)還不起了。
他一再想要逃走,不去想那個小小的身影,可是怎么忘得掉,她的無助就像一條鎖鏈將他牢牢地捆綁住,他連家也不敢回,就怕稍一松懈原先在心里修筑的堡壘都會統(tǒng)統(tǒng)垮掉。
安靖,我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你何苦再這樣委屈自己。
感情這東西,是他懂得太少還是他根本就不懂了,也許他根本沒資格說愛吧。
往后的日子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是太難了,兵荒馬亂的年頭到處提著槍的鬼子兵,令囡連門也不敢出了,她是失去丈夫依靠的女人,一個失去丈夫依靠的女人在這樣的歲月還指望什么呢?俊年常年不在家中,令囡也從未去找過他,甚至連他在租界的哪個局里都不清楚,只記得出了巷子一路向西就是租界。
惟獨的一次去租界就邂逅了她今生的最美,那次如果不是他猛地從背后拉住她躲進廢墟里,恐怕她早已死在炮火之下再也不能妄想看他一眼。
萬幸,當她逆著人群艱難地向炮火飛濺的租界飛奔而去,街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哭喊聲,前方的炮火一片片的響起,建筑一排排倒下濺起塵土飛舞。
法國鬼子要撤走了,還要炸掉租界……
令囡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根本無暇顧及那些陌生人的阻攔。
俊年,俊年,你還在嗎?
“嗚……”一個爆破之后她躲在某家人的殘垣斷壁之后,喘著粗氣,令囡感覺心里最堅強的地方轟然之間倒塌了,俊年,你會和何小妗一起離開吧!
我該怎么辦才好,我終于還是沒有能夠抓得住你。
我怎么連等待都失去了資格……
“跟我走!”手腕忽然被人抓住,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人群跑去——
俊年一身戎裝,正拉著她的手向安全地帶跑去,是她心里最安全、最美好的地帶,她終于喜極而泣。
那一牽手是他對她的一個承諾,一生中經(jīng)歷了太多太坎坷的畫面,惟獨這張在廢墟離亂里和他一起奔跑逃生的,才是最美好,最幸福的。
在屬于他們的家里令囡聽他敘述原委:何小妗隨父親去了法國,原本俊年也是要去的。
可是……
“當我知道也許永遠也回不來時,那個小小的丫頭就躲在我心里一直哭啊哭,我一下子變得好懦弱,我害怕了,所以我臨陣脫逃了……”
他望著令囡輕輕抽泣的樣子撫摩著她凌亂的頭發(fā),低頭皺眉,“也不知道到底怕的是什么,也許就怕你會像現(xiàn)在這樣哭吧,還怕再也見不到你,還好我看見了和我一樣在尋找的你,令囡,你怎么那么傻呢?!”
令囡抬起紅紅的眼睛,根本來不及平復(fù)心里的情緒:“我想找到你,因為你說‘幸福要自己去尋找’,我就去找你了!币苍S錯過了你,我這一世的幸福就錯過了。
“令囡……你這樣證明對我的真心,讓我覺得自己背負得太多,欠你的太多,你要我怎么辦才好?”
原來她才是上帝從他身體里抽去造人的那根軟肋,現(xiàn)在終于重新嵌進了他的生命里。
只這句,算不算得上是一個承諾?
她抓緊他軍裝的后襟,無聲地搖頭落淚,是她欠他太多,是她不好,是她讓他擔心不好過……
一段過往,一場變遷,在無意間見證了他們的愛情,沒有太多語言的愛情,她隱忍等待的愛,他還不清的債,然而,他們之間的債是怎么還得清的呢?!
劫難之后,他們決定遷去大后方,在與生死擦肩而過之后他們學會珍惜彼此的時間,他們以后要“安寧、自由”的生活,要更長遠地相守在一起。
臨走前他們回了王府,空無一人,王爺福晉死了,仆人們死了,偌大的王府竟被洗劫一空,俊年拉著令囡站在祠堂前的空地,緊抿著唇,講不出一句話,除了令囡的抽泣四周靜得可怕。
很快要入冬的北京城再也留不住這對愛看雪的年輕人,再也容不下那么多那么累的兒女,再也無法修復(fù)那一顆顆被摧毀的心,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心都死了。
離開北京城那年,她二十歲,他二十八歲。
她安心地將剛剛綻放的生命交付在他手心,從此在他枕邊她終于可以靜下心睡去。
南方的雪是稀罕的,雪米子細細地擊打著白茫茫的地面。
俊年站在銀裝素裹的樹下問令囡:“你是什么時候愛上我的……是因為喜歡貝勒才喜歡俊年的嗎?”
他原以為她是不會說的,可是等了好久才聽見她低低說:“令囡喜歡的并不是從前住在王府的貝勒,當時的令囡只是想依附那位貝勒爺,以為以他的身份可以給令囡帶來一世的安寧……可是,令囡真正愛上的卻是與王爺爭吵時決定帶走令囡的俊年!
“正是因為俊年決定帶著令囡,讓令囡看著你如何自立,這才是令囡最感激俊年的地方,也是令囡真正愛上俊年的地方。”
俊年身子微微顫抖,第一次聽她講述心里的愛恨,他很不安,如今的他不過是個流浪在天地間的浪子,怎么禁得起令囡的如此深情?!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終于還是不悔!
不悔當初掀開她的蓋頭,不悔在鋒火亂世時握緊了她的手,不悔與她一起飄泊。上天果然還是眷念他的啊,給他的遠遠比拿走的要珍貴許多。
“你為何不問問我,我是什么時候開始……”俊年望著令囡,令囡望著雪地。
那畫面讓他微微失神,過了好久他才自顧自地說,“那年我在窗下寫對聯(lián),心里忽然有某種不安,當我偶然一回眼看見你侍立在旁,心里的所有念頭立刻消失無蹤。還記得當時的心情就像冬日的昆明湖面,一點點暖和起來。后來我常常想起那個午后,和那個午后的你,雖然,雖然是和小妗在一起,心里卻總是有個小小的你,感覺真的是個奇妙的東西,明明告訴自己喜歡的小妗,卻控制不住的想見到你。我經(jīng)常偷偷回家只是不進門,所以才會撞見你去當鋪……”
再看令囡,看她眼里迷離的溫柔足以溫暖這一冬的積雪,眉間的郁悒也終于融化了去,他用行動在告訴她,剩下的歲月他們可以在一起互相溫暖對方的每個冬天。
此時,太多幸福和心情他無法用文字來形容,心里一直想告訴她,令囡,你到過最遠的地方不是北京城到四川,而是從你的生命到了我的生命。
他俊朗地笑著向她攤開手掌,一顆光澤溫潤的祖母綠戒指,照亮了她早已濕潤的眼睛。
夜,溫暖如春。
他偶然從書案間抬頭,看見燈下那張溫柔、平和的臉,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深深觸動,說不出口的溫暖感覺,是那個永遠凝在嘴邊的微笑一直暖和著他的心。
她不美麗,卻只有她陪在他身邊走完這段的坎坷,戰(zhàn)火流離,也只有她的手可以握住他的心,給他最真實的歸屬感。
她抬起頭,燈下的她微微斜著身子親手為他縫制新衣,沒有言語時她總能給他最多的安慰,新年要來了,他們要一起守歲。
他的心里忽然有了滿滿的話想對她說,伏在她耳邊,他輕輕道:“明年咱們添個孩子吧!一家三口一起守歲多好……”
“恩……”她低眉回答時耳根都已經(jīng)紅了去,窘到了極處。
他的吻隨即落在她的頰上,無聲無息地,窗外又下起了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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