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漆亮的紅木圓桌上擺了八道青釉瓷盤裝盛的菜肴，涼熱對半，葷素各四。坐在桌前的妙齡少女杏目灼灼，捻起面前銀絲纏繞的烏木筷子，輕輕敲了敲面前的瓷盤。須臾后，少女悻悻丟下筷子，烏溜溜的大眼乜瞧站在身邊一位清雅溫潤的公子哥。

　　公子哥人長得好看，可那一身白衣錦緞卻沾滿了油污，仔細瞧，額前發(fā)絲上竟還粘著一片魚鱗，臉上還留著煙熏火燎的痕跡。

　　少女兀自對著公子哥翻了個白眼，若說朽木不可雕便也罷了，這公子哥可是定福天尊轉世，廚藝竟難登大雅之堂。一月后就是西王母的瑤池集慶，若那時公子哥不能做出山海宴，豈非再也不能重列仙班？

　　被女子瞪了一眼，公子哥自知理虧，少女是九天仙人，好心助自己飛升登仙，卻怪自己不成器，除了會吃，廚藝卻是一竅不通。就說桌上這八碟菜肴，少女教了他三個月，除色相進步了些，味與香這兩樣仍未合格。

　　少女抬手撐住愁緒翻涌的腦袋，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定福天尊下凡輪回時留下的《百味譜》她也交給了公子哥，八道菜式每一步驟也全是照著《百味譜》上記載一步不錯，為何公子哥就是燒不出七百年前令她回味無窮的佳肴呢。他看上去并不呆愚，品鑒菜肴頭頭是道，逍遙天尊也說趙滋味就是定福天尊轉世，哪一處都沒錯，到底是為何呢？

　　趙滋味見少女眼神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羞澀地紅起臉來，伸手抹了把臉，又整了整衣衫，讓自己不至于蓬頭垢面。

　　“仙子，今日到此為止如何，今日醉仙樓有新的菜式邀我品鑒，仙子可愿與我同去？”不近庖廚的趙滋味實乃翩翩佳公子，他好吃又風雅，頗得仙�？鹊呐觾A慕，可遇見少女之前，他從不知自己能得九重天上的仙子垂青。

　　少女身心俱疲，哪還有閑工夫與趙滋味瞎晃？“嘭”的一聲，粉拳砸在紅木桌上，八碟瓷盤跳起又落下，叮叮當當?shù)穆曧懺谮w滋味腦子里不停回蕩，頓時減了他不少興致。

　　趙滋味被唬了一跳，連忙擺手：“我不去了不去了，我做菜�！�

　　“還不去快去！”少女杏目中烈焰熊熊。

　　趙滋味一溜煙兒拔腿就跑，他雖不喜歡與油鹽醬醋為伍，可他更懼憚蒔芝仙子。

　　【二】

　　仙云裊裊，仙音暢暢，九重天闕，凡人難覓。

　　繞仙臺上，鶴發(fā)童顏的仙人抱著個一人高的酒葫蘆呼呼大睡，周遭經過的上仙們早已習慣，新來的小仙甚是好奇，打量幾眼，又覺無趣，便也跑開了。

　　忽來天際一道淺淡白光閃過，自繞仙臺邊化出了仙姿，蒔芝黛眉輕斂，人間有一個不放心的上仙也就罷了，九重天上還有一個，東帝也不管管。

　　醉酒的仙人動了動鼻頭，睜開一眼，舒坦地打了個酒嗝，笑道：“你可終于回來了。”

　　蒔芝詫然，逍遙天尊語氣里似有一絲心知肚明。她下凡三月，這是第一次重回九重天，趙滋味的事她未與任何人提過，逍遙天尊好像早已知曉。

　　逍遙天尊拍了拍酒葫蘆：“可別忘了我是誰。”

　　蒔芝瞥了一眼逍遙天尊的大酒葫蘆，神色窘然。這位天尊的酒葫蘆里裝的可不僅僅是酒，還有天地初開至今天上人間所有的消息，她來繞仙臺就是為尋無所不知的逍遙天尊，他能看出自己心思，又怎會不知趙滋味之事？

　　此時繞仙臺上，款款走來幾名小仙，她們每人手中端著昆侖碧葉凝化而成的食盤，每個盤子里擺著色澤出塵的仙肴，逍遙天尊咽了口口水，直至小仙們走遠，才戀戀不舍地回過了頭。

　　蒔芝心頭微詫，小仙們端的是瑤池集慶上招待九重天上仙們的仙肴，自定福天尊下凡歷劫后，瑤池集慶七百年未開，她算著時日，下凡尋到了定福天尊的轉世，就是為了一個月后能領趙滋味在瑤池集慶上大展身手，重列仙班。下界的趙滋味還未學成，九重天上又怎會有瑤池集慶的菜肴？

　　逍遙天尊瞧見蒔芝臉色不霽，他輕嘆一聲道：“定福天尊已定好了人選，趙滋味他還是留在人間吧�！�

　　【三】

　　廚房內油煙熏人，趙滋味將切好的蔥白丟入鍋中，“嗞啦”聲響，蔥香味撲鼻而來，鍋鏟翻炒幾下，瘦紅肥白的豬肉在熱鍋內打了個滾，油鹽醬醋依次入鍋，不久后一道蔥白熗肉就出鍋了。

　　蒔芝隱去了身形，坐在房頂?shù)臋M梁上，看著在廚房內來回忙活的趙滋味，郁郁難紓。九重天上新來了一位定福天尊，趙滋味再努力，也無法重列上仙之位。蒔芝的目光落在了擺在灶臺旁的《百味譜》上，那是定福天尊記錄的人間食譜，他曾對蒔芝說，人間百味勝過天界千萬珍饈，人間食材雖是普通，卻有靈性，比之天界靈草仙芝更有滋味。那時還未嘗過人間佳肴的蒔芝自是不信，更何況她心心念念的是眾上仙所言的西王母的仙草瓊露。

　　七百年前，蒔芝還是個剛入仙班的小小下仙，因她好吃貪嘴，西王母便讓她留在東廚司命定福天尊座下當個侍膳小仙。

　　定福天尊掌九重天膳食，他自己并不醉心吃食，自他仙府里多了蒔芝，為給蒔芝解饞，定福天尊時常帶著這貪嘴的小仙去凡間品珍饈百味，而后將菜肴做法一一寫入《百味譜》中。

　　在蒔芝眼里，人間佳肴永比不上九重天上的仙味，后來她便鮮少隨定福天尊下凡。

　　瑤池集慶再開，西王母命定福天尊置備佳肴，足足忙碌一月有余，瑤池集慶仙肴備妥。那一日，定福天尊將蒔芝召去，讓她帶一眾小仙前往昆侖山取九瓶仙草瓊露。蒔芝歡喜非常，她早聽聞仙草瓊露是天界最難得的玉液瓊漿，向往許久，然而這仙草瓊露甚為難得，萬年才得一瓶，這一次瑤池集慶，西王母將賞賜九重天上九位天尊。昆侖碧葉凝化的食盤上立著一瓶仙草瓊露，蒔芝目光直勾勾地定在食盤里的玉瓶上，忍不住舔了舔丹唇。眼前這是萬年才得一瓶的仙草瓊露，蒔芝不由得放緩了步伐，漸漸落在了人后，在飛出渺渺昆侖山最后一片云層時，蒔芝拔開瓶塞，偷偷飲了一口仙草瓊露，鑄下了大錯。

　　仙草瓊露甚為難得，西王母一一掂量玉瓶，蒔芝心驚膽戰(zhàn)地捧著玉瓶走向西王母，西王母提起玉瓶，臉色霎時變換。

　　蒔芝貪吃是九重天上眾仙皆知的事，西王母自是知曉蒔芝手中這瓶仙草瓊露是何人偷喝。仙人偷喝仙露，仙品劣壞，當打下九重天永不再列仙班。

　　那瓶仙草瓊露本是賜給定福天尊的，定福天尊替蒔芝求情，蒔芝是他座下小仙，他教導無方也有過錯，愿用上仙之尊替蒔芝抵過。蒔芝搖頭不愿，她去取仙草瓊露時定福天尊已叮囑過不得亂動心思，是她忍不住鑄下大錯。西王母重話已落下，斷無收回余地，定福仙尊畢竟是上仙天尊，也不好罰得太重，西王母讓定福天尊下凡歷劫七百年，七百年后再開瑤池集慶，若那時定福天尊歷劫歸來通過仙班考核，允定福天尊重列上仙。蒔芝一念鑄錯，永世囚于鎖仙臺。

　　七百年于神仙來說，不過彈指一瞬，定福天尊已輪回轉世了好幾世。

　　聽逍遙天尊說，定福天尊前幾世都是人間的神廚，至這最后一世，他只做了一個貪吃的趙滋味。

　　【四】

　　“咄咄咄咄……”切菜聲打斷了蒔芝的回憶，趙滋味開始著手第二道菜肴。黃瓜切成薄片備用，取兩枚雞蛋打碎攪勻蛋液，鐵鍋熱油，趙滋味有條不紊地忙活著。蒔芝望著趙滋味的背影，與七百年前那定福天尊縹緲身影融在了一起。

　　“可別小看了這簡單的菜式，復雜的菜式最考教廚藝，簡單的菜式考教人心�！蹦鞘嵌ǜＬ熳鸶嬖V蒔芝的。

　　于菜肴上，定福天尊總有說不完的大道理，那時蒔芝最怕聽定福天尊喋喋不休，長得倒是一副少年模樣，說起話來卻是老神在在。

　　一盤黃瓜炒蛋出鍋，翠色與金色交相輝映，這道菜的色澤倒是賞心悅目。不過，鹽放多了。蒔芝跟在定福天尊身邊數(shù)百年，只消聞一聞就知菜肴是否美味。果不其然，趙滋味拈了塊黃瓜丟進口中，咀嚼兩下，眉梢就鎖在了一起。

　　既然厭倦了庖廚，這一世，何必再勉強呢？

　　蒔芝實在看不下去，將要現(xiàn)出身形之時，趙滋味忽然抬起頭，往橫梁上望了一眼。蒔芝心頭一突，趙滋味的那一眼，正巧與她的視線對上，蒔芝心怦然而動，趙滋味難道是看到了她不成？

　　下一瞬，趙滋味卻把那盤黃瓜炒蛋丟在了桌上，一邊搖頭一邊自嘲：“怕是要讓仙子失望了，再怎么練，我也只能是這般水準。”

　　蒔芝的心剛平復，又聽得趙滋味這一句嘆，趙滋味剛才那句話分明是對她說的吧。

　　趙滋味在廚房里留了兩道菜，一道蔥白熗肉，一道黃瓜炒蛋。

　　蒔芝翻身躍下橫梁，躊躇須臾，終是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豬肉。蔥白的清香包裹味蕾，豬肉不帶一點腥膻，與蔥白搭配絕佳。蒔芝再吃一口，眼淚抑制不住，滑落眼眶。這味道她熟悉得很，她時常在廚房偷吃定福天尊做的菜肴，他做的每一道菜皆有特殊的味道——盡情與盡心。

　　“你又偷吃了啊，七百年前的教訓還未讓你長記性？”爽薄秋陽里，趙滋味逆光走來，他換了一身青白相間的衣衫，額間化出一點紅，出塵縹緲，宛若遺世獨立于九重天闕上的仙人。

　　淚水更掩不住，蒔芝慌忙抹去臉上的淚珠，想擠出一絲笑容予趙滋味，卻是徒勞。

　　趙滋味歪頭看著不知所措的蒔芝，伸手溫柔地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痕。

　　“天尊……”

　　趙滋味板起臉：“聽逍遙天尊說，九重天上已有了一位新的定福天尊，我如今是一小小散仙，仙子還是喚我趙滋味的好�！�

　　蒔芝滿腹疑問，七百年前，西王母許諾定福天尊七百年后在瑤池集慶上可重列上仙之位，為何趙滋味卻成了一散仙？

　　【五】

　　七百年前，定福天尊用自己的修為替蒔芝抵過，七百年后，在輪回歷劫終結后，趙滋味對仙界已無掛念，亦不想再做九重天上受束縛的上仙。臨下九重天前，他用自己的仙位，請求西王母將蒔芝從囚仙臺放出，他要做一個散仙，永不再入上仙之位。

　　這一世，定福天尊選擇做趙滋味，一個遠庖廚，能品得人間百味的君子。蒔芝卻尋來，為了補償她曾犯下的過錯。趙滋味不愿斷然拒絕蒔芝，只想蒔芝知難而退，莫邀他再上九重天，做那不知人間滋味的上仙，然而七百年前之事歷歷在目，趙滋味最后心軟，終向蒔芝道出了緣由。

　　趙滋味能夠舍棄仙位，蒔芝自然能夠也能舍棄，更何況，這大錯本就是她鑄成的。

　　蒔芝再上九重天，瑤池集慶已過了許久。

　　她跪在西王母面前，求西王母將她下放人間，做一散仙。

　　西王母斟酌良久，應允了蒔芝的請求。

　　蒔芝挑眉瞪著抱著大酒葫蘆的逍遙天尊，這位上仙不請自來也就罷了，竟登堂入室，呼喚趙滋味做菜給他吃。

　　數(shù)十道佳肴下肚，逍遙天尊這才心滿意足地拍了拍圓鼓鼓的肚皮，豎起拇指直夸趙滋味的人間菜肴極品美味。

　　“天庭不已有了一位定福天尊，若讓他知曉天尊下凡來尋吃食，有你好看�！鄙P芝氣鼓鼓地說道。

　　逍遙天尊卻是搖頭，故作嘆息，他道這位新來的定福天尊菜做得倒是不錯，唯不足的是少了些人情味兒。當年趙滋味做定福天尊時，他在天上日子過得可是快活自在，真如凡人所說逍遙似神仙。只可惜新來的定福天尊為人古板，不近人間煙火。

　　趙滋味笑笑，將《百味譜》擱在逍遙天尊手上，蒔芝立時明白了趙滋味的意思。如今他身在凡間，這本《百味譜》自然是無多大用處的了。逍遙天尊醉眼朦朧地盯著《百味譜》看了一會，嘿嘿笑道：“那位天尊高傲的很，不一定會收下你的好意。”

　　趙滋味只道隨緣而已，不必勉強。逍遙天尊撇嘴，還是將《百味譜》收了下來。

　　吃飽喝足，逍遙天尊也不多停留，竟趁蒔芝與趙滋味不在意時踩著酒葫蘆招呼也不打就飛上了九重云霄。

　　蒔芝望著一桌狼藉，只道這位逍遙天尊可真是逍遙自在。

　　趙滋味笑微微地問蒔芝：“他若真逍遙快活，何必下凡來吃人間美味？”

　　蒔芝窘然一笑，覺得也是，神仙雖好，可品過人間百味，才是真活在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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