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像是被迫沉浮在汪洋大海中，迷失了回去的方向，找不到前進的盡頭，只得隨著海浪不斷前進。

　　我知道這樣突兀地開頭非常奇怪，但它就是我想要表達的。我很討厭不受控的感覺。而現(xiàn)在，我面前的這個男生嚴重威脅到了我維持已久的平常心與對自己的掌控感。

　　他站在那兒，身姿挺拔而清瘦，雙肩與修長的脖頸連成好看的形狀。我保證，我只在漫畫中看到過這樣的線條。他的頭發(fā)是亞洲人常有的深褐近黑，在陽光的照耀下卻呈現(xiàn)出燦爛的茶色。他的皮膚白凈，讓我都嫉妒，顯得他的氣質(zhì)更加干凈。

　　我討厭這種干凈。

　　我距離他不過幾步的距離，顯然不止我一人發(fā)現(xiàn)了他，我已經(jīng)看到不下十個年輕女孩子在經(jīng)過他時側(cè)目了。這也說明以上我對他的描述沒錯——他確實很吸引人，我承認，甚至包括我。

　　所以，我說了，我討厭這種感覺，我討厭他的干凈，我討厭這個男生。

　　很諷刺，不是嗎？我的文字沒有一個不在訴說我對他外貌產(chǎn)生的一系列心跳反應(yīng)，而事實也可悲地如此，但我卻說我討厭他。這不就是普遍意義上的“口是心非”嗎？甚至于讓我自己顯得猥瑣和自我意識過剩。

　　不用你們說，我已經(jīng)開始厭惡起自己了。

　　真討厭啊。

　　僅僅因為本能，因為某個人類外貌氣質(zhì)符合自己的審美就輕而易舉的產(chǎn)生“好感”，并且產(chǎn)生一種毫無自制力的，想要靠近的渴望�？赡軐τ谝恍┤藖碚f這很正常，而我內(nèi)心深處也很清楚，這很正常，可是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沒有經(jīng)過了解，憑借淺薄的視覺現(xiàn)象，輕率地決定靠近一個人。對于我來說，這就相當于讓我拋棄過去所有的經(jīng)歷，愚蠢地相信地球是方的這種話。

　　可是，可是......

　　我就是這樣啊......

　　在我看到他的一瞬間，我的心臟沒有問過我，無禮地，自顧自地加速跳動；我的眼睛也很自私，看見他清淡的眼眸時忘記了它們屬于我，仿佛如果沒有眼眶的束縛，下一秒它們就會以可悲的姿態(tài)黏在他身上。

　　既然它們已經(jīng)做出了無情的背叛行為，那也別怪我將事情做絕了。

　　我毫不理會它們劇烈的抗議，強硬地將視線放在冰淇淋攤上，連余光也不給它們留；至于心臟，我暫時拿它沒辦法，可是別忘了那個冰淇淋攤，我想降溫對于一顆只能靠血液跳動的心臟來說不是什么輕易可以克服的事。

　　我暫時無法改變我的本能，但至少我可以做出行動。

　　我向冰淇淋攤走去，竭力克制自己想要關(guān)注那個男生的念頭。我甚至開始在腦海中默背《道德經(jīng)》，世人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等我背到“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冰淇淋攤前。攤主小姐臉上掛著友好的笑容，輕聲問我：“您好，要買冰淇淋嗎？”

　　我下意識也回了她一個笑容，隨后低頭挑選口味。

　　冰淇淋是很普通的冰淇淋，口味也只是很普通的那幾種，有香草、巧克力、芒果、哈密瓜、草莓、藍莓。附近是一座較為熱鬧的公園，隨時都有游人在附近閑逛，大家好像都格外偏愛“草莓”，我剛才已經(jīng)至少看見五個人手上拿著粉色的冰淇淋了。

　　我當然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再次朝攤主一笑，毫不猶豫地說：“請給我一個草莓味的。”

　　有時候，人生就是這么奇妙，越怕什么來什么。我從來沒想到這樣的劇情有一天也會發(fā)生在我身上，而這感覺絕對稱不上“好”。

　　在我開口的同時，一道男聲同時在我耳邊響起，“請給我一個香草味的冰淇淋�！�

　　我們的聲音撞在一起，卻詭異地重合。我向你保證，在那一瞬間我的身后劃過一陣涼意，心里頓時有了一個不好的預(yù)感，我拼命想要阻止我的眼睛朝身旁看，可是我不能！它們不受控制！

　　天吶，這該死的命運，我不可避免地將視線轉(zhuǎn)向身旁，由此發(fā)現(xiàn)剛才出聲的男生——顯然，就是那個男的，那個讓我心動的男的。

　　我很想爆粗口，我忍住了。我控制住表情，不讓它暴露我此刻風暴般的心情，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這張平靜的面容下是怎樣的波濤洶涌。

　　那男生似是有些驚訝，眉毛上調(diào)，眼睛睜大。

　　我看清了他眼睛的顏色，也是褐色的，不過比他的頭發(fā)淺一些；眼型也挺好看的，有著優(yōu)美的弧度，眼角處顏色略深。

　　我很想對他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就像我平常一直做的那樣，用友好而禮貌的微笑來隱藏自己的冷漠，隔絕自己與他人�？墒牵医裉煺f了好多“可是”——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出來，嘴角像是被冰淇淋的冷氣凍住了，怎么也提不起來。我放棄了。不避不閃地和他對視，心想：也許只要我看清他長什么樣，就不會這么在意了。我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表面平靜，快速眨動的眼睫暴露了我不平靜的內(nèi)心。

　　攤主適時拯救了我，“您好，是這位小姐先來的，請您稍等，我先做她的可以嗎？”

　　我順理成章地將視線移開，好似只是經(jīng)過路邊一朵不起眼的花。

　　“啊好的，請先做她的吧，我這邊不急的�！�

　　很清脆的聲音，如同玉珠落地；很平淡的語氣，像是在訴說今日天氣不錯。

　　我不再敢側(cè)頭，哪怕是用余光注視那道身影。他那符合當今時代人類大眾審美的樣貌和聲音像是不斷在我腦海中敲擊的鳴鐘，轟鳴得我不堪其擾，卻無法使自己忽視。我只好選擇逃避，假裝那人不存在，假裝他并不擁有這些，甚至假裝他不是男性，假裝自己不在意，假裝自己沒有心動。

　　剛才想要通過發(fā)現(xiàn)他樣貌細節(jié)從而產(chǎn)生幻滅感的戰(zhàn)略顯然是失敗了，而我也不準備嘗試第二次了。我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買完冰淇淋走人。

　　但事實證明，有的時候人就是這么倒霉。

　　“您好，草莓味的沒有了，您看還需要其他口味嗎？”攤主小姐非常抱歉地看著我。

　　“......”我現(xiàn)在很不高興，覺得今天出門沒有看黃歷。當然，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畢竟攤主小姐看起來真的感到很抱歉，我不能再加重這種負面感。

　　我還能怎么辦呢？只能是再次微笑了啊。

　　“沒關(guān)系，您還有其它口味嗎？”我努力笑著問。

　　她再次俯身消失在柜臺后，過一會兒抬頭，看起來更加抱歉了，“不好意思啊......只剩下香草味了�！�

　　我在心里深吸了口氣。

　　“沒關(guān)系，請給我一個香草味的吧�！蔽矣憛捪悴菸兜谋苛堋�

　　攤主松了一口氣，笑容重回到臉上，“好的，您請稍等�！�

　　之后便是我在一片可能只有自己覺得尷尬的安靜中，漫無目的地盯著寫有冰淇淋口味的菜單，用盡意志力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時間。

　　剛才的《道德經(jīng)》背到哪兒了？哦，“世人皆知美之為美”......誒不對，是“圣人處無為之事”，好的，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功成弗居，是以不去......天長地久，天地之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

　　“您好，這是您的香草冰淇淋，請慢用！”

　　思緒再次被打斷，我沉默著接過，同時把錢遞了過去——一張十元整的紙幣。然后，在其他兩人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瞬間，我將右手的冰淇淋遞向身旁安靜的男子。

　　“......？”

　　他很驚訝地看著我，褐色的眼瞳猛地睜大，散發(fā)處柔和而透徹的光。有著漂亮線條的臉龐在此刻清晰可見，我想到有一次在雜志上看到的精靈油畫......

　　山間霧氣彌漫時若隱若現(xiàn)的麋鹿，迷人的鹿角宛若上好的樹木上最精致的樹枝；古代貴族公子手上題有大家筆墨的折扇,來自巴洛克鋼琴輕盈而深厚的樂聲；晚霞簇擁著黃昏堆疊在天空中，開出雍容濃郁的花......

　　我想起昨日夜間，我于睡夢中醒來，忽然聞到一股清香，循香而去，原來是陽臺的茉莉開了。不聲不響地，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它就那么開了，毫無緣故的。月光灑在它的身上，竟分不出是誰更加皎潔，夏日的晚風吹來，蕩起銀色的波浪，回旋著茉莉花香的漣漪......

　　我想起我第一次聽到德彪西的《月光》，第一次看見百花盛放的景象，第一次看見海......

　　這個人，竟讓我想起了我見過的一切美好。

　　我?guī)е鴱碗s的情緒再次端詳了他的面容，內(nèi)心中一直緊繃的自我厭惡感忽然松開枷鎖。我才發(fā)現(xiàn)那枷鎖竟是自己套上的，像是別里科夫被自己寬大的鞋子套住摔了一跤，又像是高塔之上的人將自己囚禁在塔里，一切都是我自己強加給自己的，那樣滑稽可笑。

　　喜歡美好的事物，這有什么錯呢？

　　也許我只是厭惡那種在他們面前自慚形穢的感覺吧。究其本質(zhì)，不過是由于過剩的自尊心在沒有得到充分實現(xiàn)而形成的過分自卑罷了。

　　我笑了，這一次是真心的笑，是為自己而笑。

　　是啊，別人可以喜歡美好的事物，為什么我也喜歡就是錯的呢？為什么我要這樣苛刻地對待自己的內(nèi)心呢？

　　倏忽呼出一口氣，像是吹出一團縹緲的云彩。

　　我非常沒有禮貌地用左手拉起他的手腕，強行將冰淇淋塞在他的手里。他直愣愣地沒有掙扎，可能是忘記了吧。

　　“我討厭香草味的冰淇淋。”

　　這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會是最后一句。

　　我轉(zhuǎn)身離開，陽光重新灑在我身上，很熾熱，就像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剛做了一件非常有勇氣的事情——面對自己。

　　沒錯，不是面對符合大眾審美的異性，而是面對自己。

　　我一直都對自己很苛刻，強烈抵制被皮相吸引的自己，并且以極端的方式將那個自己孤立并丟到角落�？蛇@樣做是不合理的，就像責備一朵花為什么要開得那么美麗。

　　所以，也許我可以不對自己那么苛刻。

　　所以，我選擇了送那個男生冰淇淋。

　　也許在旁人看來我這樣的行為極其之奇怪，仿佛是為引人注目這樣做，或者出于過剩的表現(xiàn)欲，或是極度自信自戀甚至于自大。但管他們怎么想。

　　我不在意。

　　我這么做是為了自己。沒人知道我苦惱于自己這樣的心態(tài)苦惱了多少年，也沒人知道現(xiàn)在我的感受是多么的舒暢，猶如吸入清晨山間的第一口空氣那樣的清爽。

　　平時局促快速的步伐像是被按下延音踏板，變得漫長悠遠。我慢慢走在充滿林蔭影子的公園大道上，心中慶幸那冰淇淋剛好是10塊，我身上剛好有一張整的十塊紙幣，不然等待找零的時候會很尷尬的。

　　呼......

　　回家吧。

　　清風吹過，稍稍帶走夏日的燥熱。

　　以后會越來越好的。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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