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連連地醒來。
　　像連走了三天沙漠，汗膩在身上，大腦一片空白，卻還留有心悸的感覺，胸口窒得厲害，明明在呼吸，倒好像溺水半天的死人。
　　奮力喘兩口氣，胸口隱隱作痛，渾身乏力。
　　三妹想翻身坐起來，一動才感覺頭頸硬得像石頭，便停了不動，睜大滿布血絲的雙眼看白灰的屋頂。
　　屋里很空，三十平大的屋子里只在角落處擺了冰箱電視衣柜，第四個角上是一張床，躺著只穿了吊帶短褲的三妹。
　　已經(jīng)是大白天，屋里卻很暗，屋門緊鎖，所有的窗戶都已經(jīng)用膠紙封起來。
　　西窗外傳來轟轟的車子聲音，像是修理車子的地方，東窗外是高分倍的女人歌聲，樓下的大概又在聚會。鄰居小伙子開了音箱在播他偶像的專輯。
　　亂哄哄的聲音交匯著，三妹一聲不吭，聽著這每日伴她入眠伴她醒來的聲音。
　　多少天了？一年還是已經(jīng)有十年？好像這聲音從來沒有停止的一天。
　　狠狠捂上耳朵，那聲音卻更清晰了。
　　是修車鋪車子噴漆的聲音，男人的大笑聲，樓下女人的歌聲，像針扎一樣刺激著耳膜。三妹咬緊下唇，有眼淚滲出眼眶。
　　其實才搬來一個月而已。
　　是休息日，卻不得休息。連續(xù)一個月睡不好覺，看來并不會死。
　　深吸一口氣，胸口疼得益發(fā)厲害，三妹下床去洗臉，然后插上耳機，放大音量，假裝聽不到修車鋪子隆隆的車子聲。
　　把衣服泡在盆里，用力揉著，耳機里笛聲悠揚，飄蕩在車子行駛的巨大聲響里。
　　一件，兩件，三件，四件。
　　三妹摘下手套，關(guān)了耳機，蹲在地上用手狠命捂住耳朵，眼淚滴在腳上。

　　周一，三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清醒一些，穿著熨好的衣服坐在辦公桌前。有同事進來打招呼，三妹想禮貌地笑一笑，卻力不從心地只咧了咧嘴唇。
　　眼前的稿子漸漸模糊，歪七扭八的字仿佛從框子里跳出來，拉手跳起胡旋……
　　三妹一驚，字們又迅速回了格子里，轉(zhuǎn)眼看看周圍，同事們各自在忙。三妹長吸口氣，起身去了洗手間。
　　洗手的時候，三妹抬頭看鏡子，嚇了一跳。臘黃黃的一張臉，眼窩深陷。鏡子里的仿佛已經(jīng)是個死人，面無表情，目光呆滯。
　　三妹低頭捧水澆在臉上，用紙巾仔細擦干了，想做出個笑臉，鏡子里的只扯了扯嘴角，依舊是木然的一張臉。

　　走上三樓，第一家門開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地上，身邊是最大音量的音箱，路過的時候心臟都仿佛被震得驚跳。三妹一路走到頭，打開自家門鎖，擰動門把，撲面而來轟隆隆的車聲，那是樓后那家修車鋪，生意好像異�；鸨�。三妹衣服都沒換，把自己整個裹進被子里，枕頭壓住腦袋。轟隆隆地行車聲，女人高歌的聲音，撲天蓋地地壓來，三妹木然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終于停了，三妹茫然地抬起頭來，走進浴室去，用涼水把全身澆透，一點一點仔細清洗身體。
　　鏡子里的女人裹著浴巾，頭發(fā)濕漉漉地搭在頭頂，臉色臘黃，雙眼無神。
　　躺在床上，胸口又在疼，困得要命，腦子里卻紛紛亂亂地跑馬燈一般。明明沒有聲音了，耳朵里倒似擠了千百個小人兒在一起發(fā)聲。三妹睜開眼，望著黑漆漆的屋頂。

　　三妹再也睡不著了。

　　只一個星期，老板在會議上兩次發(fā)現(xiàn)三妹在走神，交的書稿亂七八糟，錯誤百出。
　　三妹被炒了。
　　回到屋子里，睜眼躺著。樓后的修車鋪打爆了一只車胎，巨大的氣流爆破聲震得房子都一顫，繼而是一群人驚叫大笑的聲音。鄰居家的小伙子換了碟，嘶啞著喉嚨的男人奮力嘶吼著聽不懂的歌詞。樓下的電話在響，家里人想必是出去了，一直在響，一直響。
　　三妹在屋里躺了一天。
　　屋外的聲音肆無忌憚地轟隆了一天。
　　午夜，終于靜了下來，再等一會兒，恢復(fù)寧靜。三妹狐疑地側(cè)耳去聽，真的沒有什么聲音了。
　　三妹脫光衣服走進浴室，一會兒濕淋淋地出來，赤腳跪坐在床上，手執(zhí)線香默默禱祝。線香的白煙裊裊上升，從三妹胸前彎彎曲曲地飄上去，漸漸變成黑色。
　　線香一點點短下去，短下去，煙卻并沒有散去，變成濃重的一團黑霧，籠在三妹頭頂。
　　香頭終于燃至底端，一點紅光消失在三妹手中。
　　良久，仿佛一切都已沉睡。
　　修車鋪嘩啦啦的卷簾門響驚動了一切。三妹身體一顫，頭頂一夜未散去的黑霧中倏地竄出一條煙蛇，蛇尾從三妹脖子處盤旋而下，游到門邊，消失了。
　　各種聲音相繼響起，仿佛打開了開關(guān)，黑霧中竄出更多的煙蛇，消失在屋頂，墻角，門邊。
　　三妹的臉漸漸清晰，終于，最后一點黑霧化成一條小蛇，追逐著樓下高聲叫罵的男人而去。
　　三妹睜開眼，默默地環(huán)視一周，起身穿好衣服，收了東西，拎著箱子走出門外。
　　奇跡般地，走過的地方走安靜下來。隔壁酷愛音樂的男生在檢查那一人高的落地音箱，樓下男人掐著自己的脖子想發(fā)出聲音，卻一點聲音也發(fā)不了，憤怒之下?lián)]手打翻桌子。一桌的碗碟砸到地上，化為齏粉，一點聲音都沒有。男人呆住了，瞳孔因為恐懼瞬間擴大。修車鋪門可羅雀，老板一腳踢開莫名其妙報廢的焊槍，憤憤地拿出煙來抽。三妹遠遠看見盤距一室的煙蛇貪婪地吞吃著香煙噴出的煙霧，微不可見地動了動嘴角。

　　靈耳，蛇形，以聲音煙霧為食，任何負面情緒都是滋養(yǎng)它的最好靈藥，普通人眼不可見，常存于絕望罪惡之地。
　　你見過百年老宅嗎？住著家族的最后幾個人，見證了所有的罪惡。那種地方，總是特別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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