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登基逾二十九載，葛爾丹又再蠢蠢欲動(dòng)。早朝過后，康熙理應(yīng)著手籌備西征，卻傳召江蘇巡撫蕭顯旻，單獨(dú)在上書房見駕�！革@旻，最近江南可有大事？」

　　蕭顯旻新官上任，心下惴惴，不知皇帝為何沒召見其它巡撫，偏偏找他問話�！富鼗噬�，皇上雄才大略，江蘇最近甚是太平，百姓俱感天恩，安居樂業(yè)。」

　　康熙淡淡的續(xù)問：「嗯。蘇州的絲綢生意，以及揚(yáng)州和準(zhǔn)安的官鹽如何？」

　　這江蘇巡撫心想，原來皇上擔(dān)心糧餉的事，江蘇本是稅收重地，皇上定是為了西征的軍餉而煩惱了。他回道：「回皇上，一切安好。請皇上放心，微臣定當(dāng)鞠躬盡瘁，確保稅收。」

　　康熙微一沉吟，他想問的是茶樓和妓院的生意，卻又知如何措詞才不會(huì)顯得奇怪。他瞧見蕭顯旻那誠惶誠恐之色，心里暗暗嘆息，罷了，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他正要命對方退下，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dòng)，夾雜一把女聲和嗚咽聲。

　　這把聲音……康熙斷定自己不會(huì)聽錯(cuò)，他心中頓時(shí)五味雜陳，緩緩問道：「是建寧么？」

　　「是建寧！皇帝哥哥請準(zhǔn)本宮前來見駕！」

　　康熙一揮手示意蕭顯旻退下，接著建寧便拖住一個(gè)妙齡少女的手一起進(jìn)來。她與那少女也是身穿素服，頭戴白花，雙目紅腫。她話還沒說淚先落，哀戚的道：「皇帝哥哥，小桂子他……他……」

　　「別說下去了�！菇▽庍@副模樣，康熙又豈會(huì)猜不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他感到身子一晃，幾欲昏倒。轉(zhuǎn)念再想，那小子上次不是裝死騙他么？或許這一次也是裝的，騙他的。他深吸一口氣定神，才開口問：「你們不是舉家詐死逃亡？怎么你在這時(shí)候卻來見朕？」

　　「皇帝哥哥……」建寧哭到嗓子也沙啞了，「當(dāng)天小桂子說要棄官逃亡，我很反對的，他偏要一意孤行……」

　　「好了，朕沒怪你。出嫁從夫，天經(jīng)地義。只是，他怎么……」康熙說不下去了，仿似只要他不說「死」這字，那人便不會(huì)死。

　　建寧吸一下鼻子，嗚咽道：「我們離開京城之后，舉家遷到云南。小桂子他很富有，每天不用干活，日子過得很清閑�？墒沁^不了多久，大伙兒都閑得發(fā)慌，小桂子一直悶悶不樂。直到他認(rèn)識(shí)了一些富家子弟，他們帶他去吸阿芙蓉。最初小桂子他吸了之后，高高興興回來，大伙兒也不以為意，后來他愈來愈瘦弱，身體愈來愈差……」

　　「好了。」康熙死死的盯著御案，只想伸手捂著耳朵。他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也狠不下心馬上趕走建寧母女。

　　建寧在雙雙攙扶下不住啜泣，「皇帝哥哥……」

　　「別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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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兩個(gè)有恩有情，有始有終�！�

　　他這么說的時(shí)候，是這么的相信著的。

　　說完之后，那個(gè)人果然喜上眉梢，連眼角也彎彎的藏不住笑意……上次這小子笑得開懷是在什么時(shí)候？這小子官做得大，想來錢也不少了，除了榮華富貴之外他能給他什么？下次他要怎么做才能看到這笑靨？

　　卻聽得那人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dāng)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他自忖自己當(dāng)皇帝是有點(diǎn)本事的，其中一點(diǎn)是分辨臣子是否在拍馬屁。其它人拍馬屁的話老早便會(huì)給他阻止了，唯獨(dú)是拍得亂七八糟的，他卻會(huì)任由這小子說得天花亂墜。

　　何況，他們心中彼此了然，這一句不是馬屁。

　　「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么？一個(gè)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

　　他擁有整個(gè)天下，心里想要的東西想辦的事，只要下旨便行，從來他也是一個(gè)知足的人。后來他才明白，做人要貪心一點(diǎn)的，六十年的確還不夠。

　　誰知道，六十年也太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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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與建寧一起面圣的，便是她與韋小寶所生的獨(dú)生女兒韋雙雙。建寧在丈夫死后，帶女兒返回皇宮投靠康熙，與她出嫁前一樣倍受寵愛。

　　但是，最得寵的公主并不是建寧，而是她的女兒雙雙。雙雙入宮未幾，便已破格封為和碩端孝公主，圣眷之濃只怕是康熙的親生女兒也猶有不及�；侍髮Υ祟H有微言，因她是康熙以外唯一知道雙雙并沒半點(diǎn)皇室血統(tǒng)的人，可她在雙雙進(jìn)宮后不久已病重，不過她不知道哪怕她身體康健也是阻止不了。

　　然而，雙雙最教其它公主妒忌不已的，是她不用像其它公主一樣遠(yuǎn)嫁蒙古。建寧最初很是歡喜，到后來日漸擔(dān)心，她的閨女已屆待字閨中之齡，康熙卻沒半點(diǎn)給雙雙招夫婿之意。

　　康熙年紀(jì)漸長，威權(quán)漸重，建寧再次回宮之后已不敢再跟康熙嬉鬧，往日的兄妹之情早已生疏不少。她在康熙跟前提及數(shù)遍，也給康熙回絕后，心里只得絕了給女兒招婿之念。

　　雙雙是一個(gè)很愛笑的女孩兒，她沒有父親的粗鄙不文，卻一般的精靈活潑，說的話都涂了蜜也似的，很會(huì)討人歡心，沒有半點(diǎn)公主的架子，宮女太監(jiān)都很喜歡她。暗地里大家都說雙雙跟她的父親很相似，可沒有人有膽在康熙面前這么說。

　　朝中有人好做官，何況朝中有人當(dāng)公主？雙雙的二哥韋銅錘入仕為官，青云直上，二十多歲便官拜尚書；而她的長兄韋虎頭卻棄仕從商，他承繼了父親的人際手腕，在商界很吃得開，甚至得到皇帝召見。

　　只是康熙召見一次之后不曾再傳召，韋虎頭長得最像他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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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媽的，你這小子見了老子，怎么哭起來？」

　　當(dāng)時(shí)他到底是怎么扯出笑容的？事后回憶起來，他只記得他也想跟那小子一般放聲大哭。然而，十多歲的少年皇帝可以偷泣，二十多歲的青年皇帝哭了會(huì)教人笑話的。

　　那人哭著說：「奴才只道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著皇上了。今日終于得見，實(shí)在是歡喜得緊�！�

　　相隔多年，他又在那雙又黑又亮的眸子里看到滿溢而出的快活，熱烈得他感到自己被螫傷。胸口中倏忽冒升一股沖動(dòng)，想走近一點(diǎn)，再走近一點(diǎn)……

　　「起來，起來！讓我瞧瞧你。」他好不容易才令自己別說得太迫切。

　　那人爬起身來，滿臉的眼淚鼻涕也不擦掉，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

　　那微笑教他滿腔的喜悅充盈全身，那是他親手滅掉三藩也及不上的。他想到一個(gè)借口，說要跟那人比高。他深知那人機(jī)靈聰敏，或許會(huì)洞悉他的所圖，哪又如何？這一刻也不想去深思了。

　　兩人貼背而站，背心傳來的暖意令人禁不住戰(zhàn)栗。自從兩人不再摔跤之后，他們多久沒走得這么近了？他已想不起來。

　　他感到那人似在微微彎膝，正想回頭確認(rèn)，料想不到那人也剛好轉(zhuǎn)臉，呼出的氣剛好噴到他的唇上來了，他全身為之一顫。

　　那人似是看穿了他的狼狽，嘴角噙著一絲笑，在他來得及轉(zhuǎn)頭之前朝他的耳穴呼氣。

　　「咱們一般的高矮。」他幾乎用逃跑的速度退開，然而通紅的耳朵卻藏不起來。

　　得逞了的人笑得比夏日驕陽更燦爛，他覺得很是礙眼。這小子恃寵而驕，得寸進(jìn)尺，無賴之極，早晚有天他會(huì)叫這小子笑不出來。

　　只是，他不知道哪天是在什么時(shí)候。

　�。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

　　雖然雙雙的母親是御妹之尊，雖然再也沒有人在她面前提到她父親的事──除了皇帝和母親之外──但是雙雙也猜到她得到皇帝寵愛并非因?yàn)槟赣H，而是因?yàn)楦赣H。

　　皇帝──不，是她的皇阿瑪，康熙命她叫他皇阿瑪，卻讓她叫她的親生父親作爹。她的皇阿瑪很愛聽她說宮外世界的事，更愛聽她說她爹的事。

　　這天，她在御花園里陪伴康熙散步，侍候的宮女和太監(jiān)也奉旨遠(yuǎn)遠(yuǎn)退在后方，她便知道康熙又要問她爹的事了。

　　康熙以閑話家常的口吻問道：「妳爹有七位妻妾，妳說他最喜歡哪位？」

　　「回皇阿瑪?shù)脑�，爹對娘和其它阿姨也很好的。論親近的話，我想他跟雙兒阿姨最親近�！顾揽滴跤⒚黝Ｖ�，什么事也瞞不過他，如果回答她母親最得寵的話肯定騙不過他。

　　「雙兒阿姨是什么來歷？」

　　「她是別人送給爹的丫環(huán)，聽其它阿姨說，她曾經(jīng)多次跟爹出生入死的。」雖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可是雙雙從來也不怕康熙，相比起她親生的爹，康熙待她更像一位慈愛的父親。

　　「她就是曾經(jīng)陪你爹去雅克薩城時(shí)隨行的小妾？」

　　「是的，就是雙兒阿姨。她曾經(jīng)去過羅剎國，懂得羅剎鬼話呢。」

　　「想來也是如此……他們的出身最相近，自然更親厚一點(diǎn)兒�！鼓南袼繖�(quán)傾天下，站在所有人之巔……

　　雙雙像是想起什么，歪歪頭道：「可是爹不開心時(shí)，連雙兒阿姨也哄不到他哦�！�

　　「怎么說？」

　　「有時(shí)候爹笑得很歡騰，下一刻不明就里便哭起來。娘和其它阿姨一起哄他，也沒法子�！�

　　康熙微微一笑，「是嗎？」

　　雙雙天真的道：「皇阿瑪您剛才的笑容，笑得很像我爹呢。」

　　剎那間，康熙的笑意盡斂，「雙雙，退下�！�

　　雙雙不明就里，不知自己說錯(cuò)什么，著慌道：「皇阿瑪……」

　　「朕說，退下�！�

　　雙雙心知天威難測，不敢多問，正要跪安，康熙又說話了。

　　「剛才朕與你的對話，不能跟任何人說，哪怕是你娘也不行�！�

　　「喳，雙雙領(lǐng)旨�！顾回灢粫�(huì)說出去的，只是不知為何這次康熙要特意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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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都在喚他小桂子。即使小玄子已經(jīng)在那天自金鑾大殿上永遠(yuǎn)的消失，即使他早已知道他的本名叫韋小寶，即使自己給他以無人能及的速度加官晉爵后早已不再是太監(jiān)，他還是喊他小桂子。

　　「小桂子，你又想逃嗎？」在那人向他老老實(shí)實(shí)磕了三個(gè)響頭之后，他忍不住問了。那人雙眸里的不舍太過明顯，只怕傻子也看得出來。

　　「奴才豈敢。奴才要去揚(yáng)州把娘接進(jìn)京城來享福�！�

　　「留下！」少騙人了！他幾乎看到這臭小子眼眶里的淚水，他對他還不夠好嗎？可他是皇帝也好，他能給他的只有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有些東西，是他永遠(yuǎn)不能給他的。

　　那小子直直的站著，頭低得不能再低，一聲不吭。

　　他走到那人身前，想象兒時(shí)一樣揍他一頓，卻已放不下身段了�！鸽拚J(rèn)識(shí)你這小子的日子不短，你以為朕會(huì)看不出你剛才在說謊？」

　　「我是說謊又怎么樣？」那人突然抓住他的衣領(lǐng)，做出無人敢做的冒犯聖上之舉。他駭然失色，這輩子也未曾受過如此對待，正想張嘴喊人，卻是不能。

　　對自己剛才犯下的滔天大罪，那人一無所懼，「我不走，行嗎？我只想對你這樣做，你樂意嗎？我可以嗎？」

　　他半晌做聲不得，用手背猛擦，想要擦掉那觸感，卻又怎么能夠？

　　難道那人以為他沒看出來么？難道那人也沒看出來么？他以為只要不點(diǎn)破，兩人便可以實(shí)現(xiàn)那六十年的君臣之約。

　　君是君，臣是臣。

　　那小子官居極品，向來運(yùn)氣極好，好幾次險(xiǎn)死橫生也平安歸來。然而，當(dāng)那小子離開了最寵愛他的皇帝，那點(diǎn)兒運(yùn)氣也同時(shí)離開了那人。

　　自那天起，他便不曾再見到那人。

　�。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

　　自從建寧和雙雙進(jìn)宮之后，康熙便沒再單獨(dú)召見江蘇巡撫蕭顯旻。

　　在御座之上睥睨群臣，他一直以來也是一個(gè)好皇帝。

　　紫禁城是明成祖遷都北京時(shí)建成的，康熙曾暗地里命人計(jì)算重建皇宮要花多少錢。當(dāng)時(shí)百姓生活富足，那筆費(fèi)用雖然龐大，畢竟他也花得起的。

　　他欠缺的是縱容自己的任性。

　　活在這充滿兩人回憶的宮殿里，每一刻都在提醒他那個(gè)人已經(jīng)不在了，他也咬牙忍下來了。

　　他一向都很懂得忍耐，鰲拜、吳三桂、羅剎國、葛爾丹等也對他很無禮，他也可以忍下去的。為人君者，便要忍人所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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