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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花轎
四月初十,夜,無風(fēng),無云,無星,明月透紅,長街寂靜,轆轆的車輪聲軋著長街徐徐而至。
尹家大宅門戶大開,宅中懸紅掛囍。
門前立著尹家獨女,身覆嫁衣蓋頭。
車輪在宅前停住,四個木輪的車架將個方圓丈余,裹了紅綢的木板托在高處,也不知這是什么木什么綢,總散著異香。
護(hù)在車架旁的一個紅衣婦人落了個車凳在新娘子跟前,車架高,這車凳足有九層。新娘提裙,緩步登上車架,行至車架正中立定。
車架起行,箱籠壓后,在前開道的紅衣少女們提燈緩行,面容端肅。車架緩行,長街沉寂,除卻轆轆車輪聲,再無其他響動入耳。
車架行出百丈,至街心空闊處,街角處不知何時搭起了一座花轎,那花轎以綢緞與香木搭就,有戲臺般大小,轎中無人,虛垂的轎簾卻無風(fēng)而動。
不知打哪兒躥出來一隊身量矮小,白衣白帽的人,個個手里高舉火把,他們將路邊的花轎團(tuán)團(tuán)圍住,將手中火把扔進(jìn)轎中;鹕嗑砥鸹ㄞI上垂落的綢緞,轉(zhuǎn)瞬,便將花轎吞進(jìn)燎燎烈火,木板在火舌舔舐之下焦黑卷曲,剝畢作響,燃起這火的白衣人向夜深處跑去,再無蹤影。
行車轆轆,眼看,便要行過花轎燃起的烈火,花轎上的新娘卻忽然扯落蓋頭,奔向正跳動不休的火焰,她頰邊有淚,猶如一只飛蛾,自車架上振翅而起,撲進(jìn)火中;鹕嗵蛏纤募抟,她的長發(fā),她雪白的肌骨被燒成枯朽的軀干。
凄厲的哭喊,劃破長夜。
尹宅正堂中,才將自己獨女送上車架的尹老爺聽見了那一聲哭喊,他回頭,看見天上血月,老淚縱橫。
四月十七,微雨,有風(fēng)。
我撐著把破傘,叩開了尹宅的大門。尹宅上下,掛素垂白,滿目凄涼,配著微風(fēng)小雨,更涼。我被引入正廳,待以清水茶點,不多時,尹老爺被扶上主座。他年歲應(yīng)當(dāng)不大,絕對不超過五十,但干癟蒼老得仿佛被什么東西取了壽數(shù)與血肉。
他說:“小女,走得蹊蹺,想必魂魄不安,故而,請道長來,為小女超度。”他嗓音抖得厲害,心肺也有損傷,說話極為不易。
“請老爺告知令愛生辰八字與面貌特征!
他想必也覺著說話太累,令人奉了一卷畫、一張紅紙到我跟前。我看過之后,捻指算了算,又掐指算了算,畫上紙符擺上祭臺燒上香燭又算了算。
要了大命了……我無語望天,天上灰云如鐵,雨絲如織,又垂首望地,地上積水清淺,漣漪漾漾。
那廂顫巍巍的尹老爺被人扶著趕到我身邊,抖著嗓子問:“道長,如何啦?”
我被問得一愣,斟酌了片刻,才道:“尹老爺,令愛的模樣與八字,對不上。按八字算,令愛已于十三年前因病故去,此時早已轉(zhuǎn)生,尋不到了。按模樣算,令愛,已于七日前,自焚于業(yè)火,魂飛魄散!
尹老爺面色迅速蒼白,被人攙走。我被恭恭敬敬地請出了門,還被給了五兩金。我揣著沉甸甸的金,撐著我的傘,站在尹宅門口陷入沉思。我有種被掃地出門的感覺,但因為給的錢太多,他們太恭敬,令我懷疑這感覺的正確性。
我不知所措地立在尹宅門口,忽而聽見了一聲輕笑。極輕蔑又極縹緲的一聲輕笑,給我笑一哆嗦。
“誰啊?”
“被尹家趕出來了?”他撐了一把十六骨的好傘,我很羨慕,忍不住多看幾眼,而后才看傘下他的臉,看了他的臉,我差點給他跪下。其實我根本沒看清他的臉,只看見他額間一道蛇形金仙印,熠熠生輝。
以魂魄承三道天雷飛升成仙的才能有“金仙印”,他們魂魄成仙,肉身損毀,天道便賜金印以做肉身。我指著他額間金印,連連后退,直至脊背貼上尹宅外墻。
“你……你你你……”
他斂去額間金光,微微一笑,道:“是我。你這個玄門小道,知道得不少!
委實不是我知道得多,而是金印仙實在太少。眼前這一位,原是修煉數(shù)千年的赤練蛇,十五年前,他歷天雷劫時恐殃及其他生靈,以自身骨血化陣扛下二十四道天雷,肉身損毀后又以魂魄硬抗了三道天雷。他得印成仙的時候,玄門天道都為之一驚。
他斂去金印之后,親切多了,我長舒一口氣,嘿嘿笑道:“不知上仙駕臨,有何指教?”
他執(zhí)傘,順著長街慢慢地走,我就慢慢地跟,遇見金印仙不容易,仙氣能蹭一點是一點。他問:“你給尹家,算出了什么?”
我略一猶疑,說了。
他一笑,道:“算得不錯,那你心中可有疑慮?”
疑慮太多以致語塞的我斟酌了好一會兒,才道:“第一,樣貌和八字對不上,要么,換了臉,要么,換了命,小道,算不清。第二,自焚于業(yè)火……這業(yè)火,非同凡火,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燒起來的。”
他呵呵笑了一陣,笑得也怪好聽的,就是瘆人得緊,給我笑出一身雞皮疙瘩,然后,他說了一句更瘆人的話,“那業(yè)火,我放的!
這個思路我委實沒跟上,放業(yè)火燒人小姑娘著實不行,但替天行道……我他媽又實在打不過。
“你這個小道士,挺有意思的!彼中,又輕輕嘆了口氣,說起了一些……我不清楚我這雙耳朵配不配聽的事。
“當(dāng)年我以魂魄扛三道天雷,也是勉力為之。天雷散后,我魂魄雖未散,但神志已混沌,只跟著一個小丫頭,大概……這么高?”他在自己腰往下的位置比了比,又笑,“或許還矮些,時候久,我又糊涂,記不清了。我如在夢中,眼前有霧,心中懵懂,只跟著她。她回頭,看見了我。她對我說:‘紅色的大蛇,你跟著我做什么?’那時,在她的眸子里,我看見了自己。那一剎那,霧散云開,神清識明!
他話音才落,天邊日破重云,雨停,天霽。
他收了傘,指天邊七色虹橋與我看。我收傘,看著那彩虹,心想,這些,與你放業(yè)火燒人姑娘魂魄有什么關(guān)系?
待彩虹消散,我側(cè)首看他。媽的,人呢?!啥時候走的?!咋一點兒動靜沒有?!
于是我懨懨地回了師門,心里惦記著尹宅和金印仙的事兒。尋隙,找?guī)煾笇⑹虑橥铝藗干凈,以求解法。
師父聽完,老淚縱橫。我在他老人家座前跪得筆直,大氣兒不敢出。
我?guī)煾敢幻婵蓿幻嫘,一面道:“是他們,原來是他們,真是報?yīng),報應(yīng)!”許久,他哭完笑完,拿袖子抹抹淚,道:“你起來吧!
于是我起身,又聽了一件我不太清楚我這耳朵配不配聽的事兒。
“我原有個小師弟,天賦異稟,少年大成,可惜心術(shù)不正。窺探天機(jī),得換命之法,被師父逐出師門。后來,他闖出了個‘玄門鬼道’的名聲。十三年前,尹家獨女病篤,氣息奄奄,竟求到他門前,以重金請他換命。他,雖得其法,但不曾一試,當(dāng)即應(yīng)下。他合著尹家小姐的八字,找到了一個樵女,換了命,不多時,那樵女死了。尹家小姐,活了下來……”
聽到此處,我忽然明白,“那樵女,是喚回金印蛇仙神識的丫頭,與蛇仙有紅線姻緣。樵女死后,蛇仙奉緣求娶尹家小姐。那業(yè)火,本是要燒尹家小姐的塵緣,是也不是?”
師父點了點頭,重重一嘆,不知怎么的,他仿佛在那一瞬間,老了十歲不止。他伸手拿住茶盞,啜了一口茶,“換命,天道大忌,小師弟……為了此事,叫天道收了一雙眼睛。聽說,直至今日,他還在四處斬妖奪眼……成了個,妖道。”
我?guī)煾柑ь^瞧了我一眼,沖我擺了擺手,“你去吧!
我走出師父房門,抬眼,天高地闊,一時竟不知自身立于何處。
小師叔,金印仙,樵女,尹家父女……在我腦中盤桓,我想拎出個源頭,但腦中渾噩,總想不出,師父恐我道心將崩,將我關(guān)進(jìn)了后山。
我在后山呆了十四日。
倘使小師叔不生貪慢心,不肆意窺探天機(jī),便不得換命之法;倘使尹家老爺不生貪念,妄圖活死人肉白骨,以命換命,那樵女不會死,金印仙不會娶尹家小姐,尹家小姐也不會自焚于業(yè)火,魂飛魄散。
但……在此之前,誰又真的相信,天道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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