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頭去看他，那張美若天神，淺若流螢的臉，有剎那的恍惚，就好像時光在我們對視的眼里嘩然而去，不肯停留。我知道，我怕了。我怕會有一天，在我無法抑制的時空里，眼前的臉會消失。就像誰也止不住空氣的流轉(zhuǎn)，我也無法控制命輪的轉(zhuǎn)動。手撫上他的臉。翡翠綠的眸里，是我熟悉的笑顏和寵溺。指尖卻依舊一片冰涼。手滑下來，他急急地握住，像是用盡生命一般的緊，眸里卻依舊溢滿安然。
　　我問他：“如果有一天我不愛你了，你會怎么做？”他望著我，手里傳來薰馨的溫暖：“我會告訴你，我愛你�！薄叭绻幸惶炷悴粣畚伊四�？”他說：“不會有那一天的。”“為什么？”“沒有為什么�！彼拖骂^，安靜地看著我，盈盈的眸，緘默的笑。我看著他，就想這樣看著，看一千年，看一萬年，看生生世世，看到年華蒼老，看到輪回盡頭。手撫上我的頰，極其纖柔的觸感，帶著他獨有的微涼。頭低下來，劉海劃過我的額，唇落在我的唇上。不帶索求的吻，是誓約一般的堅定：“因為……我愛你。”

　　曦黎，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明明讓我知曉了一切的未來，他卻還是讓我愛上了你……
　　曦黎，我喜歡你看我的樣子，那樣清晰而淺淡的執(zhí)著。
　　我喜歡你的眼睛，那是世上最美的綠色。
　　我喜歡你的唇，那點點冰涼的寵愛。
　　我喜歡你的發(fā)，那柔軟如紗的觸感。
　　……
　　喜歡的好多好多，讓我再無法抑制。
　　曦黎。曦黎。就這樣叫著你的名字，我便可以微笑著度過蒼白的永生……

　　所以——
　　不要死好不好？不要死，永遠都不要。
　　我可以不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再見不到你笑。我可以忍受他賜予我的全部的痛……只求換得你的幸福。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低頭看你腳下安息的塵土，我會很高興。
　　我就在那里。在你看不見的世界里。守著永遠不盡的年，守著永遠低賤的痛，護著你永遠的微笑。

　　黎兒……
　　我會在那里，即使你意識不到，我仍然存在。

　　這樣，就再也沒有誰分得開我們了……

　　我告訴圣帝，我選擇曦黎。
　　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聽到圣帝嘆息。他說：“月兒，我想，我在給你這個選擇的時候，就注定了失敗吧。但我還是想問你……如果我不是圣帝……我和曦黎，你會選擇誰？”四下里安靜得再無聲響。我回頭看煙氣繚繞圣池，那千年亙古的翠色。我想，如果寂寞有顏色的話，也該是這樣的吧。千古圣帝，帶上這個稱號后，又有多少年華禁得起虛無的消耗？
　　我垂下頭，白色的發(fā)絲蓋住眼睛：“帝，您不該幻想。”殿前的霧簾流轉(zhuǎn)震蕩，我閉上眼睛，耳邊是圣帝自嘲的大笑。
　　帝，您可知道，這句話，110年前我等了多久……這么久，久到你成為簾后的幻想，久到我愛上另一個人。紫穆……110年前還叫得出的名字，為什么現(xiàn)在卻只能越走越遠？若你并非圣帝，我并非天翼，或許，早就不是這樣的結(jié)局了。但這一切，又有誰可以改變呢？我接手絕姬的那年，宿命就開始毫無滯留地更變了吧……我們是神，卻始終不是掌控自己的神。
　　紫穆……我還記得幾百年前的圣池邊，第一次見到你時，漫天的煙氣迷蒙。你抬頭對我笑，那一笑，傾盡花容，傾盡輪回。你叫我的名字：“月見。”我在圣池的另一頭。池水浸濕我的裙擺，我卻全然不知。你的臉在煙氣后隱去。就像現(xiàn)在的我們，明明只是隔了一幕霧簾，我卻再也觸不到你的溫暖。
　　紫穆，我恨這個世界，是誰規(guī)定了一去不返。我也愛這個世界，因為它讓我遇見了那個人�？v使無法相守，因他一句“愛我”我便可以墮落永年。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帝，沒有我的日子里，請您走好。”
　　走出圣殿的瞬間，我又說了一句。這一句，除了他大概再無人聽得到。
　　——“紫穆，再見�！�

　　曦黎在夢湮棟等我。我到的時候他靠在朱紅色的大門上抬眼看我。我對他笑，抬手撫上他黑色的發(fā)，依舊是那樣舒服的手感。我用食指卷起一束，用力地扯。他不動，就這樣放任我的驕縱。每次見到他的時候我總習(xí)慣去拉他的頭發(fā)，以前他總向我抱怨，然后我生氣，他就哄我。從頭到尾反正他都是吃虧，后來就索性任我拉了。真的痛了，他就皺起眉頭裝小狗，卻再不抱怨。
　　我看著他翠綠色的眸子，莫名地想笑：“曦黎，我想到一件事�！彼挛疫�在他發(fā)上的手，撩開我擋在眼前的白發(fā)：“嗯？”“我覺的我們很不配呢……”“為什么？”“你看，我的頭發(fā)是白的，你的確是黑的，不是很怪嗎？”他捧起我的臉，一笑百媚：“黑白配，不是很好嗎？”我掙開他的手去抱他，隔著云紗的布料，透出清清瑟瑟的寒意：“我喜歡黑色�！彼氖汁h(huán)上我的腰，語帶笑意：“哦？”
　　“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我的頭發(fā)也是黑的，發(fā)亮的黑……就像你的一樣，能夠包裹住整個夜晚的暗�！�
　　腰際的手遲疑地僵硬了。再抬頭，蒼茫的綠眸里是一脈空洞，映得瓊花一般的臉愈加靈秀：“曦黎？”修長的指撥弄我耳際的發(fā)：“為什么會突然想到下輩子？”“因為下輩子我還想和你在一起�！蔽覜_他笑，我想，有些話，都該說了。
　　“我可以把這個看作告白嗎？”鼻尖頂上我的鼻尖，眼里溢滿明亮的綠。
　　“可以�！�
　　曦黎，如果有下輩子，我真的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可是，不會有了，就算我還是天翼，我也不會有下輩子。有件事，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騙了你們——神是不會有來生的。神的本體就是靈魂，死亡的瞬間便注定了消散。所以誕生之樹上結(jié)出的果實并非來自死亡的魂，而是來自新生的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有東西送給你�！薄笆裁矗俊薄拔覀�?nèi)ハ伍��！崩鹞业氖�，指間一串微涼。肆意的奔跑。流云在我們身邊一逝而過，紛紛揚揚地破碎入塵。我側(cè)著臉想看他的表情，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看不清。

　　宵湮榭是整個圣界最美的園林，那里的植物萬年不謝，蔥蔥隆隆。林盡是一道瀑布，誰也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就像是從九天徒然落下的布簾，沖落的當(dāng)口發(fā)出隆隆的聲響。那是永世不變的狂龍怒吼。藤蔓交織起的天空，落下或明或暗的光斑，螢火一般的小蟲游離在陰影下，像半空中開出的發(fā)光的花。
　　“這是送給你的�！卑咨幕�，紫色的蕊，微卷的花瓣重重疊加，似嬌柔，又如羞怯，“它和你有一樣的名字�！薄霸乱�？”我歪著頭笑，伸手想接過那朵花。
　　他的身子閃了閃，便出現(xiàn)在了我身后。微涼的指滑進我的發(fā)間。我搖著手相阻止他：“白花插白發(fā)，人家看了還以為我頭上爬了只球形的蟲呢�！薄安灰獎印Ｔ賱泳投嘟墡锥�，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插進發(fā)里的花，像是尋得根須的植物，恣意放出熏香。我回頭對曦黎笑：“我想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特像村姑�！彼麚嶂碌南掳�，一副思慮的樣子，半晌點點頭：“嗯。你說出了我的心聲�！�
　　我怒，張牙舞爪地去打他。他跑，我就追。到最后誰都跑不動了，就席地躺了下來。風(fēng)吹著草，草搖著人，草尖劃過皮膚，不是尖銳，是柔柔的溫馨。躺在草地上，打了兩個滾，腿便越發(fā)沉重。我轉(zhuǎn)頭看著曦黎大吼：“你他媽就是個小人！”
　　“怎么一生氣就沒個樣子�！彼荒樞σ獾刈^來，理順我的頭發(fā)。玉雕的臉，沒有半絲瑕疵。我一下子爬起來，捏住他的鼻子：“剛剛要打你，跑什么？”“不跑還站著給你打嗎？”對著我眨眨眼，一臉無辜。加重手上的力氣：“為什么不？”“怕你謀殺親夫�！辈恢朗撬难劬μ倪�是我的心不堅定，我的手就這么松了。松了以后又不甘心：“我氣還沒消！”他笑：“嗯，然后呢？”“親我一下�！敝钢缸约旱拇健�
　　水晶綠的眼里晶瑩透亮。他的氣息靠過來，落在唇邊的溫暖，就像我心中的悸動久久不平。清晰地聞見他身上的味道，我記起來，就像我發(fā)間月見的香味一樣，淡雅又不失艷麗，悠遠又不失妖媚，明明縈繞在鼻尖，卻又讓人分不清來源。
　　我反手抱住他，把頭埋進他的懷里。聽到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今天月大小姐是怎么了？又獻吻又獻抱的�！鳖^在他的衣服上擦了幾下，我悶悶地喊：“不要就算了�！闭f著就想從他懷里爬起來。他用手輕輕一環(huán)，我就又重新倒了回去�！澳阌惺虏m著我�！辈皇且蓡栒Z氣。我知道，他太了解我了。
　　“有�！卑肷螞]聽到回話，我越發(fā)用力地摟緊他，不肯抬頭，“曦黎……我喜歡你�！�

　　圣界是沒有夜晚的。所以這里的每一所房子就是一個黑色的箱子，外表再華麗，去了法術(shù)，里面都是黑暗。蒼白的心總需要慰藉。躲在黑暗里顫抖的心，不想被看見，不愿被嘲笑。赤裸裸的剖析，誰都不要。
　　很久很久以前，我問上一屆圣帝，為什么沒有夜晚。他說，圣界不需要無用的安息。
　　不需要，則不必存在。

　　后來我問曦黎，培育出月見，他花了多長時間。他說，為了我，一生又算何長。我很高興，卻依舊滿懷悲傷。再后來我有了永生永世的安靜，我開始回想我和他的故事，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和他遇見對方的時候都傻的可以。就像我一直不知道他來自何處，也一直沒得到問題的答案。
　　我問他要多長時間。他告訴我他愛我。
　　有些事我不該想很多。我也不會想很多。曦黎的存在，就算沒有我的加入，于圣帝而言，也是危險的。他太強大了，也始終難以依附圣帝。非我族之人，必存異族之心。這個道理，我早就明白。所以我求圣帝。圣帝問我，留曦黎或留自己，我選哪個。我選擇了前者，圣帝給我了最后一天。
　　既然沒有夜晚，又何來一天之說？沒有天數(shù)之分，時間卻愈加清晰。

　　離開的時候我再一次回頭朝他笑。我希望他能記得我的笑，就算只有一個笑，一個迷迷糊糊的影子，我也希望他記得。轉(zhuǎn)身離開，再不敢看他，急急地跑掉。
　　沒有找到絕姬。我想，聰穎如它，不會傻的空等一世。
　　到鈴湮宮領(lǐng)罰的時候，阮父跪在我前面，朝著我狠狠地磕頭：“殿下，一路走好�！蔽蚁敕鏊�，他不要。我只能朝他笑：“我已非圣界副君的天翼主……現(xiàn)在起，我只是由你一手養(yǎng)大的月見�！蔽夜蛳聛�，朝他磕了一頭：“阮父，是月兒對不起你�！彼蠝I縱橫。我站起來，甩甩衣袖，走進墮天門。門里是一片黑暗，沒有盡頭。
　　對不起，阮父，月兒不能再伴您左右了。
　　對不起，絕姬，你又要花費千年來等待另一個人了。
　　對不起，紫穆，你永生面對著冰冷的殿堂，我卻再不能替你解憂了。
　　……
　　對不起……曦黎……可是我愛你……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一定……
　　我不想回頭。身后的哭泣悲傷恥笑不解我只想統(tǒng)統(tǒng)拋開。踏入黑暗的剎那，我仿佛看到百年前圣潭邊紫穆在對我笑。然后煙氣浮上來，又慢慢散開。我看到夢湮棟的門前曦黎在看著我。那一笑，那一眼，一霎，即是萬年。最后一滴淚在眼角滑落。碎成風(fēng)中的點點晶瑩。
　　發(fā)間的幽香散開。
　　墮天的門在身后合閉。轟然的一聲，阻隔了所有。我的愛，以及，我的生命。我只是個軀殼罷了，又有什么好怕呢……是啊，還有什么好怕呢。你們的幸福，我愿用一切去交換。

　　在地下的時候，有一次救了一位受傷的花精。她眨著漂亮的眼睛告訴我，圣界副君消失后，圣界便爆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起始方是圣界百年難遇的天才祭司。大戰(zhàn)持續(xù)了很久，久到整個圣界幾乎成為一片廢墟。最后，祭司到達了圣殿，霧簾后，圣帝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告訴他，他要找的人已去了輪回另一頭的人世，300年后即會轉(zhuǎn)生。如果他要找到她，除非放棄如今一切的能力，甘愿成為生老病死的普通種族。祭司沒有一刻遲疑便出了圣殿，自此再無人見過他。
　　花精講的時候眼里閃閃發(fā)亮。她說，她堅信祭司會到人世尋找他的愛人。她說，這樣的愛太偉大了。
　　我輕聲出笑。是啊，太偉大了，所以才有了犧牲。我不怪圣帝，他做的很對。他的目的本來就是讓曦黎離開。如果用我可以做到，那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花精用薄薄的翅膀碰碰土地，她問我是不是土地神，我搖搖頭說不是。她“哦”了一聲，然后繼續(xù)給我講它知道的故事。
　　晚上的時候，花精要走了，她問我有什么需要，我把插在發(fā)里的月見花遞給它�；x開我頭發(fā)的剎那便枯萎成一把紫色的花籽。我說，要是想報答我的話，就把花籽送出去吧，好好培養(yǎng)它，讓它能夠有一天開成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花海�；ňc點頭，消失在我的世界。
　　我笑了。夢里的過去，我看見隱在花海里的他，露出寵溺而認真的表情，綠瑩瑩的眼里滿載柔情。

　　我依舊呆在黑暗里，花大量的時間想從前現(xiàn)在。我感受著冰涼的土地，無聲無息地度過漫長而孤寂的歲月。
　　我想，也許會有一天，我能見到成為人類的他。走過我在的地方。我想看他一眼，一眼，一眼就好。那一眼，便足夠彌補我全部的寂寥……也許他不會再有傾城絕世的容姿，但我一定還能一眼就認出他。也許他的身邊會有另一個女子，相顧而笑，度盡輪回。那樣也好，他能夠幸福，那便是最好的。是不是，是不是啊，月見？！
　　我不敢哭。瑟縮著打顫。
　　我死不了，卻仍然感覺得到生命的枯竭……是不是心死了，每天每天，都會很空虛呢？越是空虛，便越是虛弱。也許有一天，我還沒見著他，我就失去了生命力。也許真的會有那么一天吧……明明有想做的事，卻因為太卑微了，甚至連愿望都不能稱之。
　　我傻傻地笑。我想起以前他說他還有很多時間。
　　你看，黎兒，我現(xiàn)在也有很多時間，把它們用來想你……越是想你，越是想見……越是想見，心就越痛。
　　我閉上眼睛�？匆娮詈竽且谎鄣哪悖驹诠庥爸丿B的林園里，對著我的笑露出空寂擔(dān)憂的神情，然后全部的表情化為淺淺一笑。
　　滄海桑田。

　　此生此世，我雖只能守著黑暗，但只要想起你，我還能感到心臟在跳動。
　　愛至深，空悲切。

　　我想睡了。
　　黎兒，你說，我一覺醒來，是不是就能見到你呢？
　　一定是的。不然為什么，我現(xiàn)在如此嗜睡。
　　黎兒……黎兒……
　　……
　　想見見你……即使傾盡此生，也只癡無怨。

　　黑暗襲來。我再抑制不住……

　　憶從前，萬卷清風(fēng)，馨入眉，眼如晶石。
　　日歸人倦，多愁牽夢，難成易碎。
　　幾番沉淪，只有愛相惜。
　　不計相守如何去。
　　只論心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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