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年輕，我們根本不懂愛是什么。
　　太稚嫩，我們根本承擔(dān)不起愛。

　　風(fēng)過林梢，燕無歸。
　　細雨聲聲。
　　有誰知道，又有誰看到？
　　夢里花落知多少……

　　風(fēng)過林梢

　　我曾經(jīng)那樣地愛過你。

　　“我們……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臨走前的一刻，他輕輕的問。身后，潺潺流水，青竹搖曳。諾大的日式庭院，空蕩無聲。
　　他沒有說話，墨綠色的眸子平靜無波。曾也蘊涵過狂風(fēng)暴雨，但終究改變不了什么。
　　太年輕，我們承擔(dān)不起太多。
　　太幼稚，我們根本不懂愛是什么。

　　他沒有回答，疲倦的擺手，轉(zhuǎn)身離去。
　　今生不再見。

　　他們真的沒有再見。

　　一年后，他在東京舉行婚禮，身邊的女子，恬美嬌俏。
　　一年后，他在韓國街頭仔細婆娑他的結(jié)婚照，眉眼盡處，無限笑意。
　　你過得幸福就好。
　　畢竟，我曾經(jīng)那樣的愛過你。

　　只是，一個人望著天時，總會想起某個明亮的午后，他坐在塔矢家的庭院中，懸著雙腳，瞪著東京晴嵐的天空，身邊，有那個人的陪伴。
　　頑皮的清風(fēng)掠過臉頰，轉(zhuǎn)過頭，看身旁雙手插在浴衣中的那人。
　　白瓷般的肌膚，細滑的半長發(fā)絲隨著和風(fēng)慢慢散開，眼神悠遠，而清澈。
　　他永遠記得，那個夏天，庭院中流水落下，竹尖輕輕點地的脆響；他也記得，那個時刻，心中澎湃而平和的思緒，簡簡單單，幻想著永遠的笑容。

　　塔矢，我曾經(jīng)那樣的愛過你……

　　“亮……亮……睡在這里會感冒的……”至遠的時空中，總會響起這樣的呼喚，而，時光卻再也倒不會從前。
　　塔矢睡眼惺忪的抬起頭，將枕在臉下有些酸麻的手臂抽離棋盤，起身的瞬間，習(xí)慣性的伸手拉緊即將落地的衣袍，寬大而溫暖，殘留著妻子淡雅的幽香。
　　世間萬物，不過輪回。多年以前，也是在這間書房內(nèi)，年幼的他，常�？匆娔赣H脫下衣袍細心的覆在父親身上，爾后，微笑著轉(zhuǎn)過身，指尖輕輕放在唇間。
　　眼底眉間，映射出一盞明燈。
　　三年前，母親因病故去后，父親便在不曾在深夜執(zhí)棋，終究，這一生，能為他披上一件外衣抵御晚風(fēng)的人，只能是結(jié)發(fā)情深的妻子。
　　一生中，最深的相依。
　　愛太過遙遠，激情太過虛幻，掌心中的指尖太過游離，軟語情話出口太過容易，曾經(jīng)，他擁有這一切，卻總也留不住安心；而現(xiàn)在，身上一件薄衾，披掛了他整個世界。

　　燈下，妻子裹著衣被縮在角落中仔細讀著一本暢銷小說，他走過去，自后攬住她纖細的腰肢，將頭深深埋進她雪白的頸窩中。
　　“怎么還不睡呢？”
　　“你說呢？”
　　“……我都不知道，原來你是這么的愛看書啊……”
　　“討厭……”她掙扎一下，放開書本，“你明知道我在等……”
　　未竟的言語，隱沒在唇間。
　　她伸出手，細細的撫摸那泓碧淵，慢慢醉倒。

　　屋外，一片深沉的夜色，急風(fēng)掠過竹葉，颯颯作響。

　　“塔矢，這局我贏定了！”棋盤那端，少年躊躇滿志的笑著，得意地落下一粒棋子。
　　“哦……？”他挑挑眉，氣定神閑得出手，抬起頭，微微一笑，“承讓�！�
　　“啊？？！�。。�！……不算不算……”對面的人手一伸，打亂棋盤，“再來一盤！三局兩勝嘛！”
　　“進藤，出口的話就別想收回了。是你自信滿滿的說一局定勝負，輸?shù)娜艘饝?yīng)贏的人一件事……嗯……”他故意皺皺眉，指向某個角落，“那一箱棋子就交給你洗了。”
　　“塔矢！”
　　“拜托了，再見�！�
　　“塔矢！你不再下兩盤一定會后悔的！”
　　“噢？”他笑著轉(zhuǎn)身，“我為什么要后悔？”
　　“因為……！因為……”
　　“因為……什么？”

　　他笑著俯下身，他也正好抬起頭。
　　午后白亮的陽光落進那對琥珀色眸子中，激蕩開去，明晃晃的刺眼。
　　閃耀著美麗光芒的，寶石般的青春。
　　身旁青竹突然一陣搖曳，溫?zé)岬南娘L(fēng)自身后襲來，發(fā)絲向前飄散開去。
　　“噗哧~~好癢喲……”進藤飛快地低下頭，笑著擦抹臉頰，“塔矢，你該換個發(fā)型了~~別總是留著個女孩似的娃娃頭……”
　　“……去死……！”他立起身子，走下檐廊，“快去干活吧�！�
　　“�。。。�！”
　　“晚上作拉面犒勞你總可以了吧�！�
　　“……好吧……”

　　他笑著轉(zhuǎn)身去取外衣，下午還有指導(dǎo)棋的工作；
　　他也笑著埋下頭收拾棋盤，下午還有一本漫畫要買。

　　進藤不知道，俯下身的那一刻，塔矢心中暗涌出的一絲心潮，心臟莫名漏跳的一拍；
　　塔矢也不知道，他轉(zhuǎn)身后，收拾棋子時，進藤在心底默哀般的一聲嘆息。
　　那個時候，轉(zhuǎn)身便是轉(zhuǎn)身，決絕干凈到只留下逆光中拉長的背影；告別便是告別，唇角噙笑，習(xí)慣性地揮手，說“再見�！�
　　太年輕，再細致，我們還是忽略了那些其實很簡單的線索；
　　經(jīng)歷太少，再懂事，我們也無法了解人海浮沉中真正的離別。
　　一切如風(fēng)過般，再無痕跡。

　　其后的某一天，進藤倚在廚房門邊，突然想起什么地說：“那天如果我贏了，今天就是我們交往的一周年紀念了�！�
　　“哎？”
　　“就是你要我洗棋子的那次嘛……去年夏天，我本來是打算贏了你，然后告白的，我還特意去特訓(xùn)了一周的說~~~~沒想到還是被你打敗了……”
　　手摹地一抖，刀鋒偏斜，一道鮮紅的傷口。

　　——你要是不再下兩盤，一定會后悔的！

　　鮮血肆無忌憚的涌出來，他放下刀裝作洗菜的樣子去清理傷口，冷水刷刷沖過，一點麻木的痛。龍頭突然被旋緊，未回神間，手已被執(zhí)起。
　　那人氣急敗壞的將他帶離案發(fā)地，摁下它，笨手笨腳的翻箱倒柜，開始幫他清理傷口。
　　動擺不停的金黃色劉海焦慮的上下跳竄，拂過臉頰。

　　——好癢喲，你偶爾也改變一下發(fā)型嘛……

　　一年前生生的笑語。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此刻在眼前，開玩笑的談起那件事的男孩，心里，究竟又在想些什么……
　　不安如藤蔓般慢慢結(jié)纏。

　　“呼……好了……塔矢……啊……��！”
　　…………

　　“他還是知道了啊……后來呢？”
　　“后來……”
　　進藤抬起頭，懶懶地瞇起眼。異國的天邊，幾團交纏的綿云，在風(fēng)中慢慢飄散。
　　身旁的女孩子偏過頭來，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著他。
　　他側(cè)過身，伸手一攬，緊緊抱住了她。

　　后來……
　　后來，他們也做了相同的事。
　　倏然而至的，塔矢慌亂的緊擁。藥箱整個自膝上翻到下去，一地狼藉。
　　他驚得瞪大了眼，忘記了掙扎，忘記了窒息的悶痛，忘記了廚房里還有他快燒干的拉面。
　　也忘記了……回應(yīng)。
　　塔矢的身體在他身上貼的死緊，越是緊，越是抖得厲害。
　　發(fā)絲間一陣細碎的婆娑，有什么東西掉落下來，他知道，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包扎好的棉團。
　　“塔……矢……傷口……”他著急地動了一下，換來的，是更緊的臂力。
　　時鐘滴滴答答的響聲在客廳中悠悠蕩開，直到塔矢慢慢……慢慢……放松力道，把頭埋在他的肩上。
　　他，始終沒有絲毫回應(yīng)。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塔矢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不過是趣事一樁，反正，最后陰錯陽差，他們還是在一起了，不是？
　　不過是，晚了一個月。
　　他不知道，他們不只晚了一個月，他，錯過了太多。
　　錯過了塔矢顫抖的擁抱，錯過了他刻深了孤寂的眼眸，錯過了他只此一瞬的脆弱，錯過了他堵在心口未開啟的言語，錯過了層層漫涌而上淹沒了他的不安。
　　未得到時，在暗夜中輾轉(zhuǎn)起誓，終其一生也要好好守護那個人。
　　真正在一起后，卻是，那么容易便錯過了，他一生一世的愛戀。
　　太年輕。
　　他不懂，朋友和戀人，有著天壤的差別。
　　對方還是那個人，卻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偶爾的無心應(yīng)對。
　　太稚嫩。
　　他從未想過，去承擔(dān)塔矢和他，兩個人的寂寞與不安。

　　他還記得，剛交往的某一天，兩個人斜趴在陽臺上，看天際殘陽如血。他笑著對塔矢說：“不管是誰反對，我們都要在一起。”
　　塔矢沒有回眸，只是淡淡地笑著，看風(fēng)中搖搖款擺的一樹綠葉。
　　眸中，映著一輪火紅，晶亮如星。

　　——我們要在一起。

　　塔矢，我曾經(jīng)那樣的愛過你。

　　可是，愛又有什么用？
　　你最痛苦，最想哭泣的時候，我卻只能在電話中，說著安慰而無用的言語，真正陪在你身邊，柔聲細語，緊緊抱著你的人，不是我。
　　我被狠狠打敗，再也無法執(zhí)棋的日子里，你卻在遙遠的國度里疲于應(yīng)付各種觥籌交錯，真正留在我身旁，陪我一起流淚的人，不是你。

　　塔矢，愛有什么用？
　　為什么會愛？
　　為什么想要留你在身邊？
　　為什么我愛的那個人是你？
　　為什么你也會愛上我？
　　而又是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都愛上了別人？
　　…………

　　身下的女孩掙扎了一下，他嘆口氣，輕輕放開她，托起她嬌小的臉龐。
　　一臉剔透的晶瑩，暈開了她臉上淡淡的彩妝。
　　苦笑著抽出手帕，進藤無言地幫她一一擦拭干凈。
　　“阿光……”
　　“嗯？”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我知道……所以，才告訴你這一切……”
　　“呃？”
　　“我們結(jié)婚吧�！�

　　太年輕，若經(jīng)歷得再多些，若再遲上幾年交往，也許他們會是另一番結(jié)局；如果，再多些摸打滾爬，再體驗得多些，也許，他們不會這么輕易的漏去了對方的心情。
　　那些逝去的日子如電影般慢慢回放，許許多多，不曾注意到的細節(jié)逐一跳出。
　　不管是他，還是他，終于能夠恍然一悟，原來，他們竟錯過了那么多。
　　過去，隱在深處的心意，隔了一個流年，終于傳遞到終點。

　　在韓國街頭漫步時，進藤終于明白到塔矢那個緊實的擁抱后，所暗藏的悲哀。
　　——贏了便告白，那輸了呢？你是不是打算徹底放棄？
　　你把我們的愛，僅僅賭在一盤棋上嗎？
　　一盤，一年后，你便可以笑著說出口的棋上……

　　領(lǐng)悟的一刻，淚水轟然而下。
　　為什么，為什么，要在現(xiàn)在才知道，才能體會到你的心。
　　不早一點，或再晚一點……
　　如果當(dāng)時便能察覺的，他應(yīng)該毫不留余地的緊緊回應(yīng)他。
　　告訴他，正是因為愛得太深，才放棄不了，才會在其后的某一天按耐不住地全部說出口。
　　正是因為深愛著你，才可以把那個午后當(dāng)作開心的回憶，笑著說出口……
　　我是，真正的，愛著你。

　　塔矢，我們，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

　　抬頭的一刻，對面商店的落地玻璃上貼著一幅海報。
　　他穿著禮服，淡淡的笑著，墨色的發(fā)絲垂在耳畔，身旁，是一個盛裝的，甜美嬌俏的女孩子。
　　傳統(tǒng)的日式婚禮，隆重而有序。

　　伸出手，細細婆娑，指尖劃過每一處笑容的痕跡。
　　微微上揚的薄唇，幾縷別在耳畔的直亮青絲，白瓷般的面頰，禮貌而真心的笑顏。
　　他也輕輕笑開。
　　是嗎？你過得很幸福嗎？
　　那就好。

　　也好，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也沒有關(guān)系。
　　幸福，不是只有一種型式。
　　只是，可以選擇的話，如果能用別的方式離別該有多好。
　　如果，那一天，我可以放下一切，笑著和你道別該有多好。
　　塔矢，如果，我能夠親口和你說聲對不起，該有多好……
　　…………
　　再下個幾盤棋，再奪得幾個頭銜，又是幾載光陰。
　　少年意氣，棋盤爭鋒，幾經(jīng)流轉(zhuǎn)，便永久沉淀在十九路棋紋中。
　　東京某個深夜中，塔矢靜靜地在房中拈子擺棋，再一次，細細聆聽庭院中滴響的水聲，風(fēng)過林梢時，已經(jīng)可以笑著想起那個人，想起他如暖陽般溫煦的笑意。

　　棋盤上，是一盤一個人的五子棋。

　　“用實力的話，為什么不用圍棋呢？你們不是比較擅長那個嗎？”
　　“傻瓜，圍棋怎么可以用來賭�！�

　　怎樣也好，我們還留有這最后一方凈土。
　　怎樣也好，至少，我們還是一生的對手。
　　愛，怎樣？不愛，又怎樣？
　　在那些日子里，在那些特定的時刻里，還有誰，會像你這樣，陪我一起，歡笑與哭泣；還有誰，會在風(fēng)雨泥濘中，微笑著拉我一把……

　　過去的一切，朦朧而昏黃，起著細細的皺紋，斷斷續(xù)續(xù)，卻又溫馨美好到令人心痛。
　　是不是到了最后？我們的回憶只剩下懷念，那些抹不平，去不掉的影畫？
　　鮮紅的唇色，水霧瀲滟的眸光，藍黃的青空，夾著米酒清香的空氣，
　　純真如水的，我們的笑顏；
　　黑白交錯的，我們的世界；
　　燦爛激蕩的，我們的生命。

　　你聽見了嗎？
　　青春中，永不消褪的，風(fēng)兒劃過林梢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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