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梓瑤倚靠在藤椅中，微瞇著眼凝望窗外灰敗暗沉的天。一進入梅雨時節(jié)，上海便難見陽光。這種地方著實不適合嬌貴的古籍，可多少年了，她也未有過挪窩的想法。一來她怕麻煩，二則是因為上�？偸切屡傻模屗梢约傺b忘了那些遙遠的前塵。
　　哪怕是自欺欺人。
　　灰云終于再也負擔(dān)不起濃重的水汽，雨線飄飄灑灑，像離人難絕的淚，雨聲淅淅瀝瀝，如曠野苦長的喪鐘。疲憊與困倦漸漸蔓延，似醒非醒之間，她又見到了闊別千年的舊夢。
　　二
　　唐末，山河破碎，風(fēng)雨飄搖，亂軍四起，生民離散。
　　康樂公主李梓瑤食邑洛陽，世人皆道天家恩隆，李梓瑤卻明白所謂天恩不過是天子手中一著險棋。昔日則天大圣皇后殯天，曾留有“李唐其亡，禍起東墻，欲舒國難，康樂北邙。”的遺詔。語意艱晦，難以參悟。末代公主李梓瑤降生之日百鳥朝舞，且與武后生辰相同，加之彼時諸強環(huán)伺皇室傾頹。帝大喜，認(rèn)為小公主便是遺訓(xùn)中的紓難之人，封號康樂，加洛陽實封五百戶。
　　洛陽城中的公主府雕欄玉砌，極盡豪奢，在已顯頹敗的洛陽城中，仿若大唐最后的榮光。
　　康樂望著銅鏡中自己稍顯迷蒙的倒影，鏡中人眉目如畫，只是再鮮妍的妝容也掩不去蒼白。侍女江雪為她綰好發(fā)，默了一瞬，才開口，“公主，時辰差不多了。”她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時灼灼裙擺，冶冶荼靡。
　　寢殿外正是花苑。暮春四月，碧空如洗，與引入府中的洛河水遙相呼映。苑中魏紫姚黃，國色天香，依稀是當(dāng)年太平盛世的模樣�？禈反┻^花叢，行至苑中央的小湖。湖中有高閣凌空，樓梯盤旋與湖岸相接。小閣四面通透，只懸了輕薄的青紗，隨風(fēng)飄灑。
　　岸邊立了一人，斜眉入鬢，目若寒星，腰懸寶劍，周身透著淡淡的肅殺�？蛇@樣的一個人，在望向她時，雙眸中卻總是溫和與疼惜，她竭力讓笑意濃郁，可它依舊淡薄如春日暮雪，仿佛下一刻便會在陽光中消融。
　　“秦將軍辛苦�！�
　　被稱為秦將軍的男子神色更顯溫柔：“職責(zé)所在，何談辛苦。還望公主保重�！�
　　“自然，天下系于一身，康樂自當(dāng)保重。”李梓瑤笑答，只是摻著幾分譏笑。
　　秦衡望著康樂緋色的娉婷身姿漸至高處，被那青紗吞噬，耳畔有風(fēng)呼嘯，和著誰的嘆息。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秦衡眼神更顯晦暗，康樂真是個好封號，安喜康樂，可落在她身上卻近乎譏諷。國家風(fēng)雨飄搖，真應(yīng)了“李唐其亡”的武后遺訓(xùn)，天家暗昧，篤信神道，公主降世，異象伴生，就仿佛天降神諭，使天家愈發(fā)誠心禮道，聽信道士，欲求紓難之法，對其中法號清元的道人青睞有加。清元窺測天機，道是大唐氣脈漸弱，須以康樂公主鮮血滋養(yǎng)龍脈，稍紓國難，便于溯望之日，告祭邙山洛水，供養(yǎng)龍脈。
　　“將軍，天變了�！苯┞燥@渺茫的聲音驚醒了沉思的秦衡。他聞言望去，只不知何處飄來了極濃的煙云，隱天蔽日，似將陽光盡數(shù)吞噬。那小閣里人影綽約，青煙繚繞，倒像人間仙境，可誰知其中的血與淚。秦衡只覺五臟六腑間俱是疼痛，大唐氣數(shù)將近，天下誰人不知，唯有至尊傾盡所有欲換青山長留。只惜康樂康樂，難得康樂。
　　“是啊，天要變了�！比赵乱菩危由阶兩�，豈是人力可阻。
　　三
　　康樂再次睜眼時已如往常般回到了寢殿，失血后的無力讓她神思恍惚。半晌，她才出聲喚道：“江雪�！苯⿷�(yīng)聲而至，身后卻還跟了個宦官，低垂這頭，看不清容貌。她有點愕然，江雪何曾如此不知分寸
　　江雪趨步上前，將軟枕墊在她腰后，扶她在榻上坐好�？禈肪o盯著那宦官，可任她目光灼灼，他自巋然不動。江雪只道：“公主，好好休息�！北阃敌χ讼铝恕�
　　福至心靈，康樂亦笑道：“依然來了，一直低著頭作甚�！甭勓�，那宦官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英氣的臉，赫然是秦衡。
　　康樂眼中笑意更盛，“扮宦官也是秦將軍的職責(zé)嗎？”秦衡聽出她話中的調(diào)笑，并不言語，只是走過去坐在她榻邊，端起江雪放在一旁的藥碗，攪拌間玉石相觸，其聲清越�？禈繁疽詾樗粫卮�，卻冷不丁聽見他低低地說，“秦將軍沒有扮宦官的職責(zé)，只是秦衡有為所愛之人殞身不恤的職責(zé)�！甭曇羧鐭o波古井，仿佛他只是在說今年的牡丹不比往年嬌艷。
　　康樂心神俱震，怔怔然望著他。緋衣套在他身上掩不住周身氣度，卻依舊分外可笑。他手握溫潤的玉勺，低頭攪拌著湯藥，眉目專注，側(cè)臉安寧。不該是這樣的，康樂垂下眼眸，他該是手握長劍，身披甲胄的戰(zhàn)神，而非囿于公主府這一方天地的侍衛(wèi)。胡思亂想間，康樂手中被塞進了什么物件，她下意識的握住，一抬頭便撞進了秦衡似笑非笑的雙眸。他說：
　　“公主，別光顧著想臣，先喝藥�！�
　　一時間康樂羞憤難當(dāng)，直欲將碗中湯藥潑到那人臉上，連一向蒼白的臉都染上些許緋色。秦衡看著她悶頭把藥喝完，自然地接過碗放在一邊。
　　四目相對，卻又相顧無言。四下寂靜，仿佛無聲的對峙。殿外有沙沙風(fēng)過，花葉窸窣聲聲入殿。
　　還是康樂先敗下陣來。她低下頭，似在專注地研究錦被上纏枝并蒂蓮的圖樣�？杉幢闳绱耍材芨杏X到秦衡的目光湛湛然落在她身上。
　　“花開百日紅，康樂自知沒有百日花期�！笨禈奉D了一頓，有苦澀自心底泛起，濃過草藥千倍，“也擔(dān)不起將軍厚愛，還望將軍以后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語畢，她突然覺得極冷，明明是陽春四月，暖風(fēng)和煦，卻有不知從何而起的料峭北風(fēng)，穿身而過，寒徹心扉。
　　“秦衡今日諸多失禮，還望公主海涵�！笨禈仿勓�，本以為他是要告辭，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是解脫與失落何者更多，卻不料他竟握住了她的右臂，將她的衣袖挽了上去，“公主可是因為這些才要推開我？”他的聲音和動作如云朵般溫柔，讓人有落淚的沖動。
　　康樂順著他的目光望向被他握在手中的右臂。蒼白的皮膚上新傷摞著舊傷，深深淺淺的紅，深深淺淺的疤痕，刀口道道干脆利落，看得出持刀人的殺伐果決。好一個道長慈悲，秦衡目光沉郁，他不敢想她到底是怎樣捱過這些他看著都疼的傷。
　　“是啊，它們提醒康樂，康樂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延續(xù)大唐的命脈，要不起將軍的深情�！逼湟麸h搖，夾著落寞和絕望。
　　“公主，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秦衡自詡也算半個君子，給出去的東西，絕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我既已將心給了公主，公主要也好，不要也罷，與我又有何干系。”秦衡將康樂的袖子放下來，暖融春光中她的手卻有如寒冰。他順勢牢牢握在手中，肌膚相貼，暖意相渡。
　　“秦衡，你如此逾矩，當(dāng)真不怕本公主治你不敬之罪嗎？”康樂的嗓音里帶著一點眼淚的濕咸。任誰都聽得出她的言不由衷。秦衡倏地笑了，笑聲清朗，是山間明月，天上清風(fēng)。他放開她的手，攬她入懷，“也好，人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想來也是不錯�！�
　　康樂偎在他懷中，鼻間是淺淺的白檀香，耳畔是沉穩(wěn)的心跳與呼吸，如此溫暖，是她從未擁有的溫暖。她是大唐金枝玉葉的公主，坐擁無盡的綾羅綢緞，奇珍異寶�？伤母富室难獡Q天下權(quán)柄，她的母親要她的犧牲鞏固圣寵，生在皇家，莫求真情，朝生暮死，浮生幾何，悲欣交加，欲語淚先流。
　　“有些東西不是我想要便要得起的。江南曉月，塞北奇雪，瑤臺東瀛，大漠西域，可我有的只是洛陽城上的一方天�；始覂号�，談何所愿，值此離亂之世，我存在的意義便是犧牲，僅此而已�！�
　　秦衡感到自己的衣襟被濡濕，些微的涼意是一把匕首，他聽到自己嗓音干澀：“天道有常，非人力可逮？天欲亡我，你有能如何？挽滄�？駷�，扶大廈將傾？何況護佑家國，血染河山，是將士職守。天下太重，不該由你來擔(dān)，你該是自由的。梓瑤，我愿你自由，北上觀血，南下賞月，東臨滄海，西逐黃沙的自由�！钡珵榫�，萬死不惜。
　　也許是淺淺的白檀香太讓人沉醉，也許是相互依偎的溫暖太讓人迷醉，待康樂反應(yīng)過來時自己已緊緊抱住了他，“秦衡，前十六年我都是個足夠冷靜的人，不該要的絕對不要。你不是我該要的，但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她的聲音悶悶的，但卻也足夠堅定。
　　秦衡眼中笑意翻滾，笑道：“投我以木桃，報我以梓瑤。以我真心換你深情，禮尚往來，這是你應(yīng)該的。”康樂氣極，竟無言以對。
　　前路艱險又如何，渴慕的只是眼前微薄的暖意。
　　四
　　秦衡看著眼前的白袍道人微有些出神，他不曾料到圣上青眼有加的清元道長會如此年輕，更料不到他竟成了道長清元。
　　清元五官精致，眉目清雋，像黃山云嵐，縹緲出塵，渾然就帶著一派仙風(fēng)道骨。若不是右眼眼尾的那滴淚痣，縱使容顏如何相似，秦衡也不敢相信今日的清元就是昔日隨師云游的族弟秦源。
　　半晌，秦衡才開口：“我是該叫你清元道長，還是秦源呢？”話語里有幾分罕見的茫然悵惘�！俺黾抑耍瑝m緣俱盡，世間早已無秦源，今年在將軍面前的自然是道人清元，那時種種，不必再提�！甭曇艄训缢Ｇ睾饷靼啄莻�喜歡執(zhí)著他袍角，糯糯地叫他“哥哥”的族弟秦源是真的不見了。悲歡離合，世事如夢，有些人，相逢便是為了離散。
　　“是，前塵種種，算不得數(shù)�！笨梢粋�人沒了曾經(jīng)，又談何歸途，秦衡不得其解�！澳堑篱L今日所為何事？”他不覺得這出塵如謫仙的道長特意尋來只是為和他講道。
　　清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只是想提醒將軍，天道有常，勿做違逆天命之事。”
　　秦衡盯著眼前的茶盞，半晌，才開口：“道長能卜善算，何不說說看秦衡到底想做什么逆天之事？”聲線微有些飄忽，如天邊縹緲的浮塵。
　　“我只卜天道，不算人心�！鼻逶似鹗诌叺牟�，施施然說道。秦衡的臉色卻是一變再變，而后亦是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才斂去面上復(fù)雜神情，笑道：“道長不算人心，卻洞察人心，真是好神通�！�
　　清風(fēng)徐來，青色紗幔隨風(fēng)飄揚，隱約可見閣下灼灼牡丹與粼粼波光相輝映，正是一派好春光。
　　“可此事秦衡非為不可�！鼻睾馐栈啬抗�，目光湛湛地落在清元身上。聞言年輕道人的神色仍是沉靜清淡，只是執(zhí)盞的手微微一顫，碧綠的茶湯濺出，三兩滴落在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分外惹眼。清元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放下茶盞，上好的秘色瓷與紫檀案幾，其聲清朗，卻無端讓人心驚。
　　“余生富貴，長壽安康，你都不要了嗎？”清元眉眼稍垂，隱隱有幾分悵惘。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道長可否指點一二，秦衡余生能否如愿？”
　　清元微闔眼眸，手中拈了印結(jié)，白色道袍無風(fēng)自動，正是在施法。秦衡面色沉靜地看著清元的異狀，將心中詫異掩的滴水不漏。他不是毛頭小子，怎會不知清元此舉的意圖。
　　片刻后清元睜開眼定定地望向秦衡，開口道：“來年牡丹花盡之時，洛陽城氣數(shù)將盡，她自是要殉城的，而你在亂世中自有一番際遇�！彼穆曇羧绯０闱謇�，仿佛口中的不是大唐最金枝玉葉的公主的生死，只是園中將凋未凋的牡丹。
　　“道長定有化解之法�！鼻睾饷蛄艘豢谇宀�，語氣篤定。
　　清元微蹙了眉，他們明明年歲相仿，可從總角孩童到舞勺少年，他卻總是被那人死死拿捏。清元捏緊了手中的秘色茶盞，額角跳了幾跳，才如往常般清冷開口：“將軍對我倒是信任，不負抬愛，我卻有化解之法，只怕將軍付不起施法的代價。”
　　秦衡倏地笑了，道：“人生亂世間，不過朝生暮死，若秦衡性命可換的所愛之人安康喜樂，也算死得其所�！�
　　清元盯著他的笑容看了許久，直到那笑意漸消，也不知該接些什么，又聽到秦衡正色道：“何況護佑山河本就是我輩職守，于公于私，秦衡也不可讓女子擋在身前�！�
　　清元緩緩起身，居高臨下看著秦衡道：“可秦將軍，無論如何，你只是這公主府上的侍衛(wèi)，不過空掛個將軍頭銜罷了�！�
　　“捐軀赴國難，匹夫亦有責(zé)。食君俸祿，分君憂愁。清元道長雖是出家人，卻也是大唐子民，何出此言？國家危難，不管與康樂有無關(guān)系秦衡都不會茍且偷生，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亦是秦衡之心。”聞言，秦衡振袖而起，眉宇間染上幾分薄怒。
　　“還望將軍記得今日所言�！闭f罷，清元便拂袖而去。
　　秦衡目送情愿的背影離去后，默然坐下，端起手邊的茶飲了一口，茶雖是好茶，但變涼后已失了味道，只余下苦澀更深。
　　透過青色的輕紗，秦衡看到陣陣風(fēng)過，庭中牡丹花瓣如雨紛飛。
　　五
　　夜色濃重，更兼風(fēng)雨。
　　公主府中卻寧靜祥和，好似府外那千丈濁塵，萬里烽煙不過是杞人臆想。
　　正是晚膳光景，食案上擺著數(shù)道精致的菜式。康樂卻只是隨意夾了幾箸便不再動作，顯是興致缺缺，便遣退了四下侍立的侍女，只單單留了身側(cè)那個宦官。
　　待侍女退下后，康樂笑望著那獨獨留下的宦官道：“秦衡，坐�！�
　　“尊卑有別，臣不敢�！鼻睾馓а蹜�(yīng)道，恰對上康樂笑吟吟的眸子，便知她必有后著。
　　果不其然，康樂戲謔道：“假扮宦官，私闖宮禁，秦將軍尚且敢為，現(xiàn)下怎連坐下用飯都不敢了？”
　　秦衡聞言，無奈坐下，道：“你呀。”思及她近來較往日開朗許多，不禁露出一點極清淡的笑意，又想到那日清元的言語，那一點笑意便消失了。
　　“前方戰(zhàn)線吃緊，不覺失神，望公主見諒。”去年歲末，秦衡受職防御使，主一城軍政。眼下時局動蕩更甚，亂兵四起，有幾支賊軍勢頭頗盛，大有倒唐之勢�？禈芬睬宄目嘀�，只嘆道：“你也不要太過操勞，仔細身體�！�
　　秦衡聞言報以微笑，發(fā)現(xiàn)她今日格外清麗，淡青色襦裙襯得她猶如出水芙蓉一般。他嘴角笑意更濃，“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康樂白了他一眼，只是兩頰上的一抹暈紅不知泄露了誰的心思：“幾日不見，秦將軍愈發(fā)有富貴公子的風(fēng)范了。”
　　秦衡聽出她意有所指，朗聲笑道：“公主，我秦氏雖不及博陵崔氏乃是鐘鳴鼎食之家，也勉強算是個小城望族，秦某不才，有忝門庭，勉強也算是個富貴公子，公主何出此言？”
　　“自然，秦公子其人如玉，舉世無雙，不知外面有多少佳人暗許芳心，若她們見公子今日模樣……”康樂話語微頓，慢悠悠看了一眼秦衡身上緋色袍服，“不知該跌碎幾幅心肝。”
　　秦衡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的宦官袍服，亦是自嘲一笑，“是啊，只有公主不嫌棄，大恩不言謝，看來唯有以身相報了�！笔橇耍陨硐鄨�，秦衡的眼中映著明滅的燭火，無端掠過幾分蒼涼的光，這抹蒼涼，也從凝望著她的康樂眼中劃過。
　　男兒捐軀處，四海斂枯骨。
　　屋內(nèi)一下子陷入沉寂，窗外風(fēng)聲嗚嗚咽咽，窗內(nèi)燭火影影幢幢，四目相對，一時無語，君心我意，盡在不言中。
　　“秦衡，我說過的，我再也不會放開你，就算你想離開，我也不會放開你，天涯海角，永不放手�！彼恼Z調(diào)是近來少有的決絕，令秦衡一下子回到那無數(shù)個朔望之日，濃濃的血腥，滾滾的煙云，漆黑的絕望，孤絕的背影�！奥释林疄I，莫非王土。我的公主，我能逃到哪里呢？”
　　“你知道就好�！�
　　有一種出逃，不關(guān)乎空間，而是走出了時間。他們都明白，就像他們聽得出彼此話語間的苦澀，不過不曾說出罷了。
　　風(fēng)聲漸小，簌簌落雪聲里夾著若有若無的嘆息，秦衡將康樂攬入懷中�？禈犯杏X到他溫?zé)岬暮粑湓谧约旱念^頂和他說話時胸膛的震動，聽到他說，“秦衡起勢，有生之年，常伴左右，若為孤魂，亦當(dāng)不離，生死相依，雖死猶生。”沉默了片刻，她才開口：“秦衡，你有興趣做駙馬嗎？”
　　秦衡聞言先是一愣，旋即更緊地擁住懷中人，笑道：“我的公主，有些事女人太主動，會讓男人沒面子。不過，我的意思是……”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俯下身來，在她唇齒間呢喃，“若得公主做婦，當(dāng)以金屋貯之，還要面子做什么�！�
　　此生無所求，但愿君長留。
　　六
　　寒來暑往，冬盡春來，今年的牡丹格外早凋，四月甫過了一半，園花尚未經(jīng)雨便是百般殘紅。星星點點的殘花，欲語還休，仿佛在昭示些什么。
　　康樂正在殿內(nèi)梳妝，便有宮女進來稟告道是清元道長求見，她心下疑慮，今日雖是望日當(dāng)行祭禮，可往常清元為避嫌從未來求見過。此番所為何事?
　　“請道長在前殿稍等，康樂這就前去�！笨禈飞裆降�，掩下滿心疑慮。
　　康樂到時，清元已等了一會兒，白袍勝雪，清冷如冰。她坐上主位，端起手邊的清茶，飲了一口道：“道長此番前來，需要康樂做些什么？”茶雖名貴，卻已是去年的陳茶，茗香嫌淡，苦意更甚。
　　清元抬眸望向康樂，微瀾掠過墨瞳，“公主可知近來局勢？”康樂默然，怎會不知呢，亂軍勢如破竹，擄掠河山，洛陽城如今不過是仰仗地勢勉力支撐罷了，黑云壓城城欲摧，可謂不絕如縷。她回望向清元，后者依舊一派云淡風(fēng)輕，飄然出塵，仿若須彌河山不過是一芥微塵。
　　“道長可有破解之法?”
　　“天道輪回，非人力可逮，不過盡人事，聽天命，今日正午于洛河祭天，望公主前來相助�！闭f罷，清元便請辭離去，偌大的殿中只留下康樂盯著茶壺若有所思。
　　午時一到，康樂便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洛河之畔，但見清元已設(shè)好祭壇、布好陣法，沖她微微頷首，道：“請公主入陣。”康樂依言踏入陣法坐定，只聽得一聲低啞的“得罪”，便被陣中暴射而出的漫天金光閃花了雙眼，恍惚中看到陣外的清元袖袍無風(fēng)自動，一連串的印結(jié)在他手中成型。
　　李梓瑤只覺有什么力量在血脈中蘇醒，星星點點的藍光自她周身綻放，光芒愈盛，與陣中的金光漸成分庭抗禮之勢。變故陡現(xiàn)，清元心頭一震，早該想到的，為何唯有她的鮮血可以滋養(yǎng)龍脈，定紛止?fàn)�，因為她身上有著李姓始祖，道家祖師的最精純的血脈。無暇細想為何李家日漸稀薄的血脈為何會在她身上精純?nèi)缢梗譃楹螘谶@緊要關(guān)頭覺醒，清元手下結(jié)印的速度更為迅疾，試圖阻遏正在覺醒的血脈之力。
　　清元只覺氣血翻涌，有力竭之兆。他眼中劃過一抹狠戾，猛地一咬舌尖，一口精血噴在最后一個印結(jié)上，喝到：“成！”便眼前一黑，跌下了祭壇。
　　祭壇上的康樂亦是不省人事。四下寂靜，唯有洛河水奔涌。
　　七
　　梅雨時節(jié)的上海難得有如此晴好的天氣，日光澄黃和煦，仿若一地舊夢，美得近乎虛假。
　　李梓瑤坐在舊書店稍顯晦暗的柜臺里，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手中的一卷《舊唐書》上。自從前幾日從那一場大夢中醒來后，她便時常失神，流光容易把人拋，她已被時光拋棄了千年，也在時光中等待了千年，真假難辨，死生難分。
　　沉思間雕花木扉吱呀低語，鋪天蓋地的陽光洶涌而入，讓她不禁微闔了眼，朦朧中只見一個挺拔清瘦的男人扶門而立，白衣黑褲，姿容清雋。在他頷首示意的剎那，千年風(fēng)沙，一城繁華，都淪為了他背后模糊的圖畫。
　　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伊人又是何人。
　　半晌，李梓瑤才開口，“歡迎光臨�！蹦侨寺牫鏊曇糁须y掩的干澀，投向她的的目光中帶著善意的探究，而李梓瑤卻在這樣的目光倉皇地低下了頭。
　　手中的史書猶在講述著那一天，神都陷落，斯人殞沒。洛水之濱，她未能目睹那一幕，可千百年來，她又無數(shù)次夢回那一天。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煙云滾滾，血浪滔滔，守城軍和亂軍猶如兩股洪流，相互傾軋。洪流中的每一個個體都何其渺小，在戰(zhàn)爭中微不足道。
　　秦衡在率軍在城墻上苦守，手中長劍刺出，將即將攀上城墻的敵人挑落，滾燙的鮮血濺到了他肅殺的面容上，映襯著臉頰上不知何時流矢留下的傷痕，猶如浴血的修羅�？伤难壑袇s是格格不入的悲憫。
　　敵軍攻勢減弱，秦衡以劍拄地，依靠在城墻上喘息。他知道這是暴風(fēng)雨前最后的寧靜，如今洛陽城久經(jīng)圍困，糧草枯竭，人力殆盡，已是燈盡油枯之時。他遙望東方，隱約可見金芒，他幾乎可以想得出洛河邊的情景來。他喃喃地說了句什么，可聲音卻隨風(fēng)而逝，只剩下一點淺淡的笑意。
　　不多時，敵軍便再次發(fā)起沖鋒，攻勢更顯凌厲。洛陽城就好似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勉力支撐卻難逃傾覆。秦衡率部出城迎敵，終有所不敵。城破之時，他恍惚想起昔日項羽的鏗鏘鐵語：“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贝饲榇司�，何其合適。
　　秦衡仰天而笑，似是察覺不到十?dāng)?shù)桿長槍刺穿身體帶來的疼痛，熱血蜿蜒而下，染紅了腳下一方土地。他盡力睜開眼，只見晴空萬里，河山大美，洛水東岸點點金光。
　　他緩緩閉上眼，沉入無邊黑暗，猶自屹立，三日不到。
　　從那時起，流光百轉(zhuǎn)，早已滄海桑田，李梓瑤再清楚不過。就像洛陽的秦衡，上海的秦衡；千年前的秦衡，千年后的秦衡，前者曾許她自由，后者是素昧平生。人道物是人非，她嘆物非人也非。
　　待到他走出店門，李梓瑤隔門望著他漸漸匯入車流人海，卻在即將消失時回頭遙望。四目相對，她試圖在其中找到一絲往日的熟悉，卻只看到了陌生的好奇。只那么一瞬后，他便回頭重新向前走去，再也不曾回頭，漸行漸遠。
　　李梓瑤收回目光，落在柜臺上他剛剛放下的名片上，上面是他凌厲的筆鋒：“秦衡”。
　　千秋百代，歲月苦長，生死輪回，幾度春秋。李梓瑤忽然就淚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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