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驚蟄。
　　春雨不絕，相思如綿。

　　琉璃色的薄暮，
　　你的臉孔漸漸淡去。
　　“曼珠！”“沙華！”
　　我驚醒，一身冷汗。
　　我不知哪個是你，哪個又是我。
　　或者，我忘了自己；
　　而你，該是早已忘了我呵！
　　我立于晨曦，旋身低笑：
　　果然生生世世，花葉不相見。

　　2
　　沙華！我從不曾忘過你。

　　你我本是天界一株花。
　　我妖魅，你清雅。
　　我鮮白溫軟，你翠綠柔韌。
　　我為花妖曼珠，你是葉妖沙華。
　　第一次看見佛陀，他便垂目憐憫：
　　“此花具無上般若，惜情劫深種。
　　今許汝聞經(jīng)聽法，望能熄絕妄念，歸我門下。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記之！記之！”
　　我知佛陀想挽你我于沉淪�？赡钜焉�，如何滅？
　　不見可欲，故心不亂，但若已見，又待如何？
　　歷塵劫，方得大自在。那些深山修行不過是掩耳盜鈴，佛陀說法時，我心下就已了然。
　　不如就讓妄念自由來去，要墮落那紅塵便墮落吧。

　　3
　　醒來，我仍是翠綠晶瑩，仰頭望去，怎不見你？
　　“曼珠！”我惶然。難道不經(jīng)意間，我竟丟了你？！
　　可我徒剩枝葉又能怎樣？不能走，不能動。
　　我，只能等待。

　　凄風長雨，我強睜雙眼，只怕睡去又是一世，只怕錯過千山萬水尋來的你。
　　人間四月天。滿院芳菲，紅消翠斷。
　　你踏著滿地殘瓣轉(zhuǎn)身，只留我一個背影。
　　我含淚沉沉睡去，合眼前一念，只求來生能抓住你袍袖一角。
　　那時我定要與你訴說，我是如何等你，如何恨你已不記得我了。

　　4
　　沙華，我一直都記得你。

　　暮鼓晨鐘，草木扶疏。
　　古佛青燈，春花秋葉。
　　不是情根早種，為何一往而深？
　　什么目不斜視？什么心無旁騖？什么戒律清規(guī)？欲念如平沙萬頃中一顆草籽，一場春雨便教它破土而出。
　　欲念，是熄不滅的。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不去執(zhí)著便好。
　　昨夜雨疏風驟。我心里惦念，于是便去了。
　　落英繽紛，斑駁了我白色僧袍，心中忽而一慟。難道我竟觸動凡塵？隱隱的窒息，悵然若失。
　　我第一次覺得很慌亂：莫非，前世的糾葛續(xù)至今生？
　　不能解釋的憂傷，許就是讓我脫不了輪回的因由吧。

　　5
　　這一世，我終作溫婉女子，翠鬢烏鬟，皓腕繡裝。
　　春日柳絲長，我倚窗，凝眸待你。
　　多少躍馬高歌的武陵年少，為何都不是那一襲白衫？
　　春如舊，人空瘦，我便淚透鮫綃，仍不能見你。

　　曼珠，你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苦？
　　你可知，兩世追尋耗我多少啼痕？
　　懨懨病，春已盡，花事了。
　　不得見你，生有何戀！我終含恨殞去。
　　若我能再見佛陀，我定要問他：
　　我已墮輪回，為何，為何仍不能與你相守？
　　如果愛你是錯，我從不奢望擁有對。
　　如果對，是要舍棄愛你，我情愿錯！

　　6
　　沙華，你是我的眼、我的眉、我的發(fā)、我的呼吸……
　　我如何會忘你？我如何敢忘你！
　　若能看你如尋常，我得大解脫。
　　你是我的劫，我必要找到你。

　　桃花滿襟，我一襲白衫，上京應試。
　　功名塵土，富貴浮云，來此，只為尋你。
　　尋你。這一生，是這樣長，又這樣短。
　　皓首娑婆，我緩緩闔眼。
　　金殿鰲頭，封侯萬里，天下尊榮加于一身，怎都抵不過一個你？
　　賣花聲聲驚夢，春雨濕了紅杏。我知，你仍深潛我心底，時時噬嚙。
　　尋不著你的這世，只算白來一遭。

　　7
　　我本不知，原來這就是劫。
　　只是習慣了日日和你相伴。
　　你妖魅起舞，我含笑仰望，
　　你脈脈看著我，忘了時光，忘了輪回。
　　不曾覺有情，卻不知，情已深種。

　　敦煌。我終來到敦煌了。
　　枯干，冷寂，無聲無息。
　　繁華掠過，眼前空余黃沙。
　　曼珠，若不能見你，就讓我在此枯萎吧。
　　就像千年以前，未見過你，
　　就像千年以來，也不曾尋你。
　　天漫漫，沙漫漫。
　　我衣華裳，我飾明珠，如樓蘭女子般迎風而歌，
　　“卿不負我？卿竟負我！”

　　8
　　如果輪回只是個騙局，
　　如果總有些線索要被風吹落，
　　那么就去敦煌吧！
　　趕上一場埋天葬地的風沙，在混濁模糊中，讓靈魂轟然散去。

　　黃沙，黃沙，蒼天，蒼天。
　　沙華，沙華，我今在此！
　　白衣蒙塵，唇已干裂，傾我生命之所有，也不會忘了你。
　　倒伏于沙丘，求風沙過后，不留一絲印跡。我葬于此，我的相思亦葬于此。
　　可是最后一眼我看見的是你么？你縱情舞蹈，向我奔來，足踝已是斑斑血痕。
　　你含笑而來，我含笑而去。
　　我終可，安然死在你的懷里。
　　從此，就讓我只為你一人妖魅起舞。
　　從此，你我再不分離。

　　9
　　佛，你睥睨眾生。
　　如果輪回千次仍不能相忘，那么，
　　求你度我，準我和那片葉子相守，
　　佛，你憐憫眾生。
　　如果輪回千次仍不能相忘，那么，
　　求你度我，準我和那朵花兒相守。

　　佛陀垂目嘆息。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汝貪著惡魔的溫柔，故名——曼珠沙華。”

　　風霜滿襟。
　　請讓我們相見。請讓我們相守。
　　只要有你一起，便墮落，又何妨。
　　如果天上不能容我，如果人間不能容我，就讓我攜你同入地獄，開遍兩岸三途。
　　如果人間不能容我，如果天上不能容我，就讓我隨你同入地獄，開遍黃泉路上。
　　地獄之火熊熊，我們相視微笑，喚起前生記憶，與眾魂魄和歌：長相思，長相傍，不相疑，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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