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暖陽透落，光芒閃動(dòng)，我倚在一棵千年桃樹旁，曬太陽。這是我最喜歡的事情，曬曬太陽，舒展四肢，愜意！

　　小男孩手捧著兩個(gè)褐皮桔子獻(xiàn)寶似的在手心里，掬在我跟前。一雙靈動(dòng)的眼睛仰望著我，陽光似落在里面，耀得我別過頭去。

　　哪里來的小孩子？竟看得見我嗎？

　　我瞅一眼那桔子，冷聲道：[好丑的桔子！不吃！]

　　小男孩急了，肉乎乎的小手抓著桔子，有指甲一點(diǎn)點(diǎn)摳去硬硬的褐色桔皮，毫無技巧，摳了半天，一個(gè)明黃黃的桔子顯于手掌中。

　　一瓣瓣分開，又遞過來，討好似的咧著嘴笑。

　　我捏起一瓣，入口，爽甜，濃濃的桔香溢滿口中。

　　低頭看看小男孩的指甲，透明，泛著淡黃，粉白的小手指頭，粼粼閃閃。

　　落地的銀絲順著我的動(dòng)作，滑下一縷落在眼前，小男孩張開手抓住它，失了神……

　　一

　　人生如夢，夢醒了，緣也盡了！

　　修得百年行，方為人形。

　　我雖已修成了桃妖，但原神卻離不得那桃樹。所幸這周家公子，溫文俊雅，郎如玉山，清如秋水，養(yǎng)得我這顆桃樹好不旺盛！

　　又是陽春三月，滿樹紅花。

　　平時(shí)在外面再怎么貪玩，這個(gè)時(shí)候也要回來探探我那原神。

　　[見雪！我就知道，三月一到，你準(zhǔn)來！]周倓料定我的行蹤，早在大門外等候多時(shí)了，一見到我，馬上含笑迎出來。

　　我笑了笑，提了一壺[離愁]玩轉(zhuǎn)于指間，九層翠縹，翩翩若飛。

　　[心里念著，怎能不來？]

　　每當(dāng)我這么說時(shí)，周倓眼底都會(huì)隱過一抹哀涼，知我說的是桃樹不是他，我懂，卻裝懵。
　　隨著周倓走進(jìn)大門，是甬道，足有一百多步，有一個(gè)院子，有花竹靈石，層層疊疊。

　　一個(gè)花園，地下是太湖石堆的，玲瓏透剔，下面是池水，俯見石罅中游出兩個(gè)金色鯉魚來，娓娓相戲。

　　修竹礙人，狂花迎面。走了數(shù)十步，上了好幾層參差石蹬，過了橋，方見一所花廳。

　　接著又有幾處亭榭，鳥聲噪聒。

　　最后進(jìn)到周倓臥房處的內(nèi)院，我那棵桃樹，紅香粉膩，素面冰心。

　　在樹下坐定，這一人一妖，品酒對弈，賞花聞香，題詩分韻。

　　直到一輪月上，輝映花間，和風(fēng)微來，天云四皎。

　　桌上立著九瓣蓮花燈盞，點(diǎn)著九穗，照著青藍(lán)酒壺泛著冷光。

　　[見雪你每年帶來的酒，都是這樣沁人呢！]周倓?dòng)行┪⒆�，頰上緋上兩片紅霞。

　　我笑笑，[今年，也要多勞煩公子了！]

　　[你要走了？]

　　[嗯，天色晚了，不便叨擾！]

　　[見雪，我們每年才能見上一面，就不能多留幾日嗎？]周倓想必是醉了，居然撒氣嬌來，鉆進(jìn)我的懷里，說了很多，很多話。

　　什么春觀夜櫻，什么乘舟游湖，什么家里買了新茶，要一起喝。到后來，呢呢喃喃，沉沉睡去。

　　二

　　初見見雪，十三歲那年。

　　晨曦將至，我裹著裘衣，踱步到園中。

　　說來也怪，夢中恍惚到了春天，漫天桃花飛，深紅，淺紅，淡紅，粉紅，各色不同，皆是迷住人眼。像是一場桃花雨，落不停，燦若晴霞。

　　我誤了方向，倒不慌，似是心上未知的安心，腳下一片桃花氈，柔柔軟軟。

　　被什么牽引著，走著走著，忽見樹下立著一個(gè)人。

　　淡桃色的輕縹搭在肩上，三千銀絲漫揚(yáng)，腰間束著金色絲繩扭成的腰帶，流蘇兒到膝，袖下露出幾根玉蔥般的手指，隨意垂在兩側(cè)，那人仰著頭，望一樹似錦桃花，映著絕妙的人兒。

　　我慢慢走近，那人似聽到了動(dòng)靜，驀然回首，沖我一笑。

　　明眸善睞，玉骨冰肌，清絕無塵。

　　像是前生相契，今世重逢，看的人癡了，醉了……

　　剛想開口，一道強(qiáng)光，夢，醒了。

　　記憶仍清清楚楚，渾身悸動(dòng)地如火般灼燒，真實(shí)得嚇人！

　　想起自家園中，也栽著一棵桃樹，鬼使神差般地跳下床來，往園中去。

　　現(xiàn)還是二月天，竟一點(diǎn)不覺得冷，心上掛著什么。待見到園中桃花樹下果真立著一個(gè)人的時(shí)候，心中那火，更是燒得兇起來！

　　這也是夢嗎？好像不是，但又好像是。

　　直到我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衫，真實(shí)觸感在手中，才恍然回神！

　　[這不是夢��！]

　　那人回頭，眼中露出些許驚訝，[你……看得見我？]

　　[看得見！看得見！剛才還在夢里見過一回！]不自覺的話語脫口而出，急切地想確定什么。

　　[呵呵……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輕笑，皓齒流芳。

　　[周倓。]發(fā)覺自己剛才失態(tài)，不免臉上發(fā)熱，澀澀地回答。

　　[周倓，我叫見雪，你替我守好這桃樹，我就保你周家世代平安，富甲一方，無惡疾天災(zāi)之禍，怎樣？]

　　[嗯！]重重的點(diǎn)頭答應(yīng)，仿如定下一生的契！而我，如此認(rèn)真！

　　三

　　三月一到，我便哪兒也不去，天天等在園中，像這種守株待兔的笨辦法，真能把那人兒等來嗎？

　　若等不來，為何我卻常做那桃花夢？緣似注定好了的一樣！

　　但，無獨(dú)有偶，每一年，還真讓我給等到了！

　　彈指十年間，見雪來了又去，從不多做停留，問他什么，也不答，只是一雙眸子對著我微笑。

　　人各有緣，此中系天定，非人情能強(qiáng)！

　　可我偏不信天！我要得不多，只求你多留幾日。這也求不得嗎！今年，還是留不下你啊……

　　次日醒來，發(fā)覺桃花依舊，只是人不在……

　　見雪……

　　要把這名字念上千萬遍，才能到你心里去？

　　四

　　[周家公子得了失心瘋！每到三月就足不出門，天天守在桃樹邊上！]

　　[怕是被什么妖兒給迷了！]

　　[多好的一個(gè)人，不娶妻也不納妾，成天想著什么桃樹桃花，真可惜了這么一個(gè)好女婿！]

　　……

　　流言四起，假的怕也成了真！

　　我算到今日有劫，提前移了我的原神出來，心想，這里是呆不下去了！有些惦記周倓，畢竟替我照顧了十年的桃樹，今此一來，怕是永別了。想到，竟有些不舍。

　　果然，趁著周倓出門的檔兒，周家二老，請了個(gè)半禿和尚在園中念經(jīng)做法。

　　真讓我好笑，停在樹梢上看他上竄下跳，一把黃銹破鐵也能被他耍出花樣兒來。

　　鬧騰了好一會(huì)，命人往樹干上潑些紙灰水，最后拿出火把，生生的把我這一棵桃樹燒成了灰！

　　我心中氣不可擋，剛想給他點(diǎn)教訓(xùn)，卻聽得門外一聲凄厲，周倓跌撞著沖進(jìn)來，兩手亂撲，口里大叫：[快來救火！快來救火��！]

　　三四個(gè)下人急急過來拉他竟也拉不走，周倓身上燒得漆黑，頭發(fā)眉毛全都燃了，下人們拉他不開，只好取水把火撲滅！

　　周倓抱著燒得只剩一干殘枝，俯身慟哭！嘴里含含糊糊，別人聽得不明，我卻聽得真切，他叫得分明是[見雪]二字！

　　這二字，變種下了他的咒，他的執(zhí)，他的念……

　　周倓啊……

　　見此情此景，心中像被剜了一刀，又狠又深！

　　五

　　從此周倓神神顛顛，身上的燒傷，被我悄悄治愈。但自那一日，周倓就看不見我了，無論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多少次，無論我怎么抱他換他，周倓都神情渙散，癡癡傻傻地對著原是桃樹的地方——哭。

　　哭累了就睡，醒了，一睜眼，看見那黑黑的土，又哭。

　　他目光呆滯，不知在想什么，面上無表情，眼窩里直直流下淚來，我用衣袖去擦，卻怎么也擦不盡。

　　不消幾日，整個(gè)人憔悴極了，一下子就變得不成人形。

　　周倓，周倓……現(xiàn)在，我心里念的只你一人，你可聽到？

　　你聽不到嗎？真的聽不到了嗎？

　　我想，唯一能做的，是帶著他的回憶，黯然離開。這是我的錯(cuò)，是我的孽，我賠給你。

　　只是，我不知道，這能不能賠得清！

　　顫抖著伸手附在他額上，周倓，這見雪二字，我?guī)湍闳サ簦?br>
　　你要快些好起來啊。

　　里面有他夢到桃花中的我對他回首；

　　有他半夜起來跑到桃樹底下尋我；

　　有他為一句約定鐘情至此；

　　有他殷勤為桃樹剪枝施肥；

　　有他一到三月翹首盼我歸來；

　　有他不賞桃花眼睛移不了我身；

　　有他每次喝醉都戀著我不舍離開；

　　有他酒醒見不到我獨(dú)自傷神哀然；

　　有他見到火燒桃樹心痛欲死；

　　有他絕望絕情死了心的傷口裂開化膿……

　　周倓，這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吧。

　　六

　　陽光轉(zhuǎn)了方向，身上被涼意冷起來，歪頭看看枕在懷里睡去的小男孩，被我寬大的衣袖蓋著，正呼呼打鼾。

　　奇怪，才小睡了一下，怎么夢到了那么久遠(yuǎn)的事情呢？

　　就算隔了一千年，周倓，你還是在我心上，如果，早你知道，那該有多好！

　　[花晏！你這孩子！怎么在這兒睡了？]一個(gè)衣著得體的少婦走過來，有些生氣地?fù)u醒那小男孩。

　　[要回家了，去跟外公外婆道別！]

　　小男孩被她拉著走，時(shí)不時(shí)揉著眼睛回頭看，除了那桃樹，卻什么也沒有。

　　七

　　桃花時(shí)節(jié)，一群群的少年迎著徐徐和風(fēng)，進(jìn)到學(xué)校里。

　　我坐在桃樹枝上笑眼看著他們，多么開心��！

　　朗朗笑聲，顫得枝頭又落下幾片花瓣來。

　　我是最喜熱鬧的，聽說今天這里是開學(xué)日，特地趕來沾點(diǎn)喜氣。

　　大學(xué)就是不一樣，人來人往，沸沸揚(yáng)揚(yáng)。

　　忽見人群中，一股熟悉的感覺，眼睛細(xì)細(xì)尋去，正對上一人，他看向我這邊，微微仰著頭，兩片桃花瓣襯在肩上，對我恬恬一笑，眼睛里透出陽光，做著嘴型說：[見雪！我就知道，三月一到，你準(zhǔn)來！]

　　-完-

　　PS.

　　在花晏的強(qiáng)烈的要求下，我為他續(xù)寫一篇。
　　（花晏：你根本就是忽悠人嘛！人家不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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