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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完
一
這兩日天氣驟冷,天總是灰蒙蒙的。陰沉沉的云的重壓下,站在站子旁等著電車的人們臉上帶著千篇一律的怏怏的神色,四周樹葉嘩嘩的摩擦聲襯出一種清涼的寂靜——倒也不令人討厭。
季鈺右手拎著傘,順便支撐著懷里抱著的用舊報紙厚厚地裹起來的一摞書,低頭出神地看著地面一個一個的小水洼,偶爾有樹上的水滴落下來,泛起一個個漣漪。隨著一陣鈴聲,一輛電車停了下來,他跟在人群后擠上車。
因著一會兒可能還要下雨的緣故,人格外多些。季鈺一手抱書一手拿傘格外不便,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報紙已受了潮十分易碎,眼看里面的書就要散落開來,此時突然從左邊伸出一只手來將它扶住了。
季鈺扭頭一看,是個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二十來歲,眉目周正,此時手也并不拿開,仍舊幫他扶著。二人就這么堪堪搭著伙擠上了車。
此時終于有了余裕說話,季鈺先是向他道謝,對方連連擺手請他不必在意。而后一時無話,但或許是電車還有許多的路要走,或許是雨天總是令人無由來地感到寂寞,于是季鈺忍不住悄悄打量他。
他一只手里提著一兩個紙包和一個小罐子,上面的紅色招牌紙上印著“玉和”兩個字,看來多半是那家叫“玉和堂”的藥店里的伙計。
季鈺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雨不知不覺間又下了起來,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車窗上就成了一條流動的雨幕,隔著這層雨幕,窗外的世界模糊不清,仿佛被洗刷成了一片青灰色,車里車外仿佛兩個世界。等到雨再次停了,他也到站了,于是再次同那青年道謝,就下了車。
二
他家是一棟最新式的洋房,巍峨的拱門,突出的陽臺,平日里碧綠雕花的玻璃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嵌在紅磚的墻上十分醒目,仿佛一張印象派的畫。然而今日天上厚厚的云層透不出一點光來,房子里也都拉上了窗簾,黑洞洞的。
自成年以來,季鈺就盡力避免著回家,然而今天是他父親從香港辦事回來的日子,他要求全家聚一聚吃個飯,實在也沒有推脫的理由。
他走到門口撳鈴,一個老媽子開了門,他叫了一聲“張媽”,拒絕了對方要替他拿著書,只把傘給了對方,自行先去房間了。放好了書,換了一身衣服,下樓去到客室,見張媽和其他幾個女仆一道布置晚飯。
他們家是一個組合家庭。季鈺的母親出身一個落魄的中產(chǎn)家庭,她父母死后,因為受不了兄嫂的眉眼高低,立志要自己走出一番事業(yè)來,于是獨自一人來到了上海。憑借著父母的一點人際關(guān)系和自己的外貌、交際手段,倒也有人愿意搭把手帶她去太太們的宴會。
后來她給一個開紗廠的季老板當情人,還有了一個孩子。那老板年紀比她大了不少,死后給她和孩子留了不少遺產(chǎn),她憑借著這筆錢在季鈺十歲的時候嫁給了如今這位有私人企業(yè)的夏先生,成了夏太太。季鈺也就跟著她來到了這個家。
夏太太喜愛一切新鮮的、時髦的事物,結(jié)婚后依舊不減當年風(fēng)姿,混跡于各個太太們的宴會、牌局,夏先生對此不置可否,有時也同她一起去,通常是在夏太太結(jié)識了一些美麗富有魅力的新朋友時。
季鈺對于夏太太來說,是她年輕美麗時的饋贈,也是代價,因為他給她帶來了更加優(yōu)越的上流生活,但是在季先生死后,就成了一個不太愿意提起的人物。她會定期給季鈺豐厚的生活費,但除此以外概不過問。夏先生倒是個溫吞厚道的人。
等了一刻鐘左右,大門一開,夏先生回來了,他先去樓上洗漱換衣,很快回來坐下。女仆上樓去請夏太太,待她洗漱完落座,眾人這才開飯。
眾人沉默著吃飯,夏太太一開始就怏怏地挑著菜,待吃了半碗飯,便放下筷子,叫女仆通知司機備車好出門。季鈺更加不會多說一句話,何況他到家后不一會兒就覺得身上不大舒適,想來今日雖然帶了傘,但因為趕時間只好抱著書過來,手上不便,也淋了不少雨。
匆匆吃完了飯,便告辭要走。夏先生道:“不若多住幾天也好?你媽媽想念你呢!奔锯暤:“原本也想多住幾天,但明天同老師約了要討論一下功課上的事,書還在公寓里沒來得及帶來!
夏先生點了點頭,笑道:“阿鈺將來必有大出息的,我在香港見了不少大學(xué)生,總是胡思亂想的多,卻不肯做事,沒有一人比得上你踏實刻苦!奔锯曋x過了,上樓整理東西去。
他此次回來,也是要收拾一些秋冬保暖的衣物回去,以后就不必再過來,他的學(xué)業(yè)已經(jīng)結(jié)束,先生給他寫了一封推薦信,舉薦他去香港的一所中學(xué)教書。他并不打算告知這對夫婦,畢竟其實也沒有人真實在意。
三
季鈺回了自己的小公寓后倒頭便睡,不料第二天醒來卻頭昏腦漲,想是感冒更嚴重了。他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想起從前存下的藥店號碼,便打電話去買了藥請人送過來。然后隨手拿了本書看,一遍等人上門。他今日當然并沒有什么約要赴。
過了一會兒,便有人撳鈴,他走去開了門,見人卻一愣,來人也一怔,隨后笑道:“噢,是你啊!彼咽稚系臇|西舉起來,是三個紙包,笑道:“兩包藥,一包是蜜餞,藥方也在里面。想必是昨天淋了雨罷,嗯,我們店里的藥是很好的,你喝了飽飽地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他聲音清脆響亮,很有年輕人獨特的朝氣,笑起來一雙大眼睛瞇起來顯得很親切。他一動作,口袋里面的鑰匙和其它不知什么東西叮鈴哐啷地響,和他本人一樣,帶著悅耳的喧嘩。
來人身上濕淋淋的,想是外邊又下雨了。既然有過一面之緣,季鈺便請他進來坐坐,喝一碗茶再走。青年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渾身濕透,的確感到發(fā)冷,于是道謝后進來坐下。
然而人請進來了,季鈺卻突然一陣窘迫,他并不善于同生人交談,一時不知說什么,于是道:“昨天真是感謝你!鼻嗄昱踔枞∨,笑道:“哈,舉手之勞,您已經(jīng)感謝了三回了,先生。”季鈺也笑道:“那是我的書,很重要的!鼻嗄甑:“噢,嗯,書的確是很重要的東西!
兩人一時又無話,青年道:“我叫顧懷!奔锯暤:“季鈺,季節(jié)的季,金玉合作鈺”。他一時又想拿紙筆,對方連忙道:“噢,我知道的!彼韧炅瞬,起身告辭,又道:“您一個人住……這個藥得按時吃,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打電話到藥店。晚一點也可以,我很晚才回家去。”
季鈺謝過他,送他出了門;貋碚罩幏街罅怂幊粤,銜了蜜餞,又歇了一會兒,方起身念書。
然而并未如那青年所料,他的病竟一時好不了,反倒還加重了。他孤身住了兩年,從未有過什么大病,一向自恃身體強健,然而此次居然由一場小感冒引出了大病來。實在不肯驚動宅子里的人,只好起身去醫(yī)院。
他糊里糊涂地走在路上,恍恍惚惚地想應(yīng)當打一輛黃包車,又仿佛聽到有人在背后喚他,然后腦袋一沉就往下栽。
季鈺再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他先聽到旁邊有人道:“呦,醒了!”然后眼前白光漸漸散去,天花板清晰起來,方才恍恍惚惚地回了神。顧懷搬個小腳凳坐在床邊,手里卻捧著本書看。此時把書一合,絮絮叨叨地同他說醫(yī)生交代的事,又說自己如何在借書的路上撞見他,才打了個招呼人就暈了,唬了他一大跳。
季鈺笑道:“這次實在麻煩你,我也不知該如何道謝了,如今身上也沒有帶錢,只好改日還你。老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今后我們就交個朋友罷?”顧懷笑道:“當然是朋友,嗯,按說這個錢也不應(yīng)當收你的,只是我如今口袋比臉還干凈,就不能大方了。”
過一會兒,季鈺道:“你看什么書呢?”顧懷道:“經(jīng)濟類的書!卑逊饷娼o他看。季鈺噢了一聲,說:“沒想到你對這個有興趣。我說這個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如今既然是朋友,就想問問你:你應(yīng)當上過大學(xué)的罷?為什么如今在藥店做伙計?”顧懷道:“噢,我是上過一年大學(xué),后來老頭子抽鴉片,家里的錢全用完了,就自己跑出去賺錢!
季鈺問話前便想過多半是經(jīng)濟的原因,這事如今并不罕見,然而他自身也并沒有余錢,又下定了決心要同家里斷絕金錢上的往來的,不但不要遺產(chǎn),便他們從前花在自己身上的,將來也是要還的。此時又覺得這話不該問,畢竟他沒有幫忙解決的能力,何苦揭人家的短。
他窘迫道:“我同家里斷了關(guān)系,也沒有什么錢。但是,別的方面,譬如有什么需要的書的話……”他自己覺得這話有點好笑,實在寒酸,但還是說完:“盡可以來找我!鳖檻研Φ:“那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四
這樣一躺就是五天,這五天里多虧顧懷忙前忙后照看,藥店的工作先托了幾個朋友輪流頂替——他與自己不同,仿佛有許許多多朋友。他并不想這樣麻煩別人,但一時又好不了,又沒有別的朋友——他這樣的身份正尷尬,既不愿意同那些上流圈子的人往來敷衍,又融不進底下的寒門學(xué)子們。
等到出院了,真是大松了一口氣。兩人五天前尚且算是點頭之交,如今卻有點雪中送炭、患難與共的情誼在,倒有些依依不舍。季鈺關(guān)了門,又回到空空蕩蕩的小公寓里,一時竟有些不自在,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一時有人分擔已經(jīng)是幸運,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此后兩人的往來算不上頻繁。顧懷總是匆匆過來,有時還書,有時借書,坐下同他閑聊一會兒,講講最近的事,一杯熱茶喝完了,就該走了。季鈺對此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但想起那幾日朝夕相處,談天說地,未免感到寂寥。
當時,顧懷同自己說起干過各種各樣的職業(yè),又說將來有了錢,還是要去讀書。季鈺自己的生活是一潭死水,他自覺沒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沒有什么夢想,又不好說大學(xué)里的事,這不是存心刺人家的心?
然而一個人的生活就是他的語言,又怎么藏得?話里話外還是帶出了些許,然而對方顯然對此興致盎然,很愿意聽他多講講,于是倒也不再避諱。他此時才真正感到,雖然人人有自己的悲哀,但他的悲哀,到底還是鑲嵌在幸運上的。
季鈺隔著窗子望了望外面的夜景,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樹上的葉子在風(fēng)中顫抖摩擦。雖然還是下雨,但晴的時候長了不少,不定明天能放晴……他默默地想。忽然有人撳鈴,這么晚……誰還會來這里?但心中已是默默地有了數(shù),并且微微雀躍起來。
然而開了門,卻見顧懷渾身濕淋淋的,雨滴從他黑色的下擺落下仿佛成了墨滴,雨并不大,這是沒有帶傘就出來了么?他臉色青白,凍得微微發(fā)抖,眉頭皺得仿佛永遠松不開。
季鈺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于是默默等他開口。終于,對方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說是需要錢。季鈺道:“要多少?”對方又吸了一口氣,才說:“大概,嗯……一千元!奔锯曃⑽⒊榱艘豢跉猓:“你要這么多錢做什么?”
顧懷冷冷道:“不知是誰見了我和你一道在醫(yī)院,同老頭說我結(jié)交了闊人,哄他去借錢買鴉片煙。今晚上門討債了,我不想再同他們糾纏,最后給他還了這筆錢,從此再不相干!抑滥阃依铩,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想,你也許有什么人際關(guān)系的,可以借一點……”他說不下去,為這話中暗藏的建議感到自己的卑劣。
一個人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走到天上下起雨,還是沒有辦法。錢不會平白無故突然出現(xiàn),他也并沒有什么朋友可以借錢——他甚至沒有朋友。哪有人愿意和一個欠了一屁股債的老煙鬼的兒子交往?
朋友的幫替只是隨口扯謊,那藥店中確有幾個同他關(guān)系尚可的伙計,但他如今正要付錢給他們,為著替了他的班,哪里還有什么錢?但他自己的心里說:“這樣有什么意思?你答應(yīng)了,不就是已經(jīng)想好同誰借錢么?”于是他還是來了。
季鈺沉沉地思考了一下,終于下定了決心,把他請進了屋子里。他道:“我的家庭你也略微知道一點了,這筆錢究竟其實不是很大的數(shù)目,但是必須是要還的。我這里雖然不大,但也還住的下人。再過幾天,我就要去香港。你要一同去嗎?”他說一句,對方就連連點兩下頭。
尾聲
次日一早,季鈺便出發(fā)去了夏宅,到了客室里,夏太太剛結(jié)束了一夜的局,正歪在躺椅上。她的眼睛閉著,有人進來也并不睜開,一副十分疲倦的樣子——她在家里,在季鈺的記憶中一貫的樣子。
季鈺知道她醒著,只道想要借錢,夏太太也不管他要錢做什么,只微微擺手表示同意,便有一旁的女仆帶他去取錢。
他把錢交給顧懷,顧懷又拿著錢,還了高利貸。隨后拿著剩下的錢,一戶一戶地敲開了過去因顧老先生借錢斷了聯(lián)系的人家,一一把錢都還上了。
他回到家,只見顧老先生依舊躺在他房間里的躺椅上,椅子搖搖晃晃,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diào),銜在嘴里的煙斗卻沒了往日的云蒸霧繞,但或許很快就又會有了。顧懷默默收拾好了東西,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家門。
連著下了十多天的雨總算放了晴,正是輪船啟航的好天氣。
顧懷同季鈺站在甲板上,感受到輪船在波浪翻滾的海面上微微搖晃,海風(fēng)帶著咸濕的海水氣息撲面而來。
季鈺道:“在大海上,讓人無來由地覺得自由,仿佛無論做什么都可以,因為這是另一個世界了。”
顧懷笑道:“背著很多債務(wù)的人也可以嗎?”
季鈺也笑:“你不是對經(jīng)濟學(xué)很感興趣么?說不定哪一天就發(fā)了財呢,就像你今天負了債一樣突然。就像我原本應(yīng)該一個人站在這里,現(xiàn)在變成了兩個人一樣突然!
“這種話不像你這種人會說的!
“因為現(xiàn)在在海上,所以怎么想都可以。我們現(xiàn)在是自由的。”
“想什么都可以的話,他們現(xiàn)在是兩個人,或許未來就多了一倍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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