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

　　濕潤的空氣里彌漫著青草腐爛掉的味道，是一片濃稠的灰色的天空，聽得見幾聲鳥鳴，但仿佛除了這，一切都是已經(jīng)靜止住了的。在我印象里蓉城的初夏總會有不期而至的一場大雨，下的是淋漓盡致，把久遠到不能再久遠的記憶勾出來。

　　“怎么樣？”我聽見Candy說，她的衣服上沾滿了煙草的味道，有些嗆鼻。她不喜歡香煙反而喜歡鄉(xiāng)下老大爺抽的那種煙草葉卷起來的土煙。不過土煙抽起來不是那么好看，不符合她大美女的人設(shè)，所以總是在無人的角落她才敢吞云吐霧�！笆裁丛趺礃樱俊蔽曳磫�，假裝聽不懂她說的話。

　　Candy指了指我的手機，說：“你昨天，高中的班群不是來了消息，你自己的同學(xué)會不去嗎？”

　　“沒什么好去的�！蔽一卮稹�

　　2.

　　定下來開同學(xué)會的地方是在郭家橋的雞毛店，離高中挺近但離我住的街巷很遠。我也說不清為什么當初在租房子的時候一定一定要離那里遠遠的，或許是因為想要換一個不熟悉的地方遇見一些不熟悉的人。我跨越了大半個蓉城，出門的時候還下著綿綿的陰雨，我看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挽著手撐著傘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

　　“這個雨有些冷�！迸⒄f。

　　“等一會兒，或許雨停了，陽光就來了�！�

　　“要不……我們跑回去？”

　　“跑？”

　　“就像沒有雨一樣�！�

　　我看見女孩拉著男孩的手開始在人行道上小跑起來，“走吧！走吧！”女孩喊，笑聲如同腳踏過濺起的水花一般迸開。

　　在倪家橋走出地鐵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但沒有陽光。我選擇繞了一條遠路，也不算多遠只是要多走五六分鐘，或許這一點點時間可以讓我好好地整理整理自己紛亂的思緒。錦繡巷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尤其是秋日的十一月一巷金黃鋪滿地，只可惜現(xiàn)在不過是五月的初夏，綠色的銀杏嫩葉還掛在枝頭。算是很熟悉的地方吧，在以前上下學(xué)的時候常常騎著自行車從這條小巷穿過就只為了看看抬頭能夠看見的風景。我忽然有些想念風穿過小巷帶來那個遙遠雨季里仿佛未變的潮濕氣息。

　　離雞毛店很近的時候，雨點又開始零零碎碎地掉落下來，斜風細雨里各色的雨傘再次點綴著陰沉的雨天，昏黃的天空預(yù)示著一場大雨或許即將降臨。

　　3.

　　“49號，沒錯�！蔽姨ь^望著墻壁上的門牌號又瞥了一眼旁邊的招牌，“就是這兒。”

　　郭家橋的雞毛店是一個很久沒有去過的地方，一是自己朋友太少，常常是湊不齊那么一桌人去消費的，二是自己食量太少，和人一起吃飯AA總是成為吃虧的那一個。

　　“張遲遲！”我的肩膀被人猛地拍了一下，“你來了！我之前結(jié)婚你都不來！”

　　聽聲音我就知道是郭澤蘭，雖然已是久未與她相見了。我轉(zhuǎn)過身看見郭澤蘭對我笑著雙手挽著一個瘦瘦高高二十八九的年輕男人——我在照片里見過他，是她的丈夫。郭澤蘭輕輕地像七年前一樣摟著我的胳膊，“我們女孩子啊有話要說。”她的丈夫似乎很放縱她，只是把一件西裝外套塞到了她的手里，說：“天有些冷�！北阆韧埖昀锩嫒チ�。

　　”他人好吧，可惜我們結(jié)婚你沒來�！惫鶟商m湊近說 。

　　高中好姐妹去年結(jié)婚的時候我正淪陷在碩士畢業(yè)答辯的論文里，是無論如何都爬不出泥責橫跨兩千多公里來給她送一場祝福，只得購置了一對白玉耳環(huán)并著一張賀卡遙寄作為她的新婚禮物。今天卻發(fā)現(xiàn)郭澤蘭還沒有打耳洞，“終究是自己疏忽了。”我想。

　　同學(xué)會開了兩桌，從已經(jīng)擺上桌的涼菜就知道是很豐盛的。已是來了七八個人的樣子，每個人都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樣，都是把自己仔細地去打理過了的。

　　我和郭澤蘭在她的丈夫占好的位置坐下，不是什么C位，有些偏角落不過勝在待會兒清靜。這時的郭澤蘭有幸發(fā)揮了一下已婚婦女的特色，她用胳膊碰了下我的胳膊，“有男朋友沒有？”她低聲問，“我說我單位上有個……”她的話語突然止住，門又開了，大批的曾經(jīng)熟悉的人涌進了這個只有兩張桌子的包間。

　　“原來……那個誰也來了�！�

　　4.

　　都是熟悉的人，只是有些已經(jīng)被記憶給模糊了面容，就像一張褪色卷邊的老照片。我的心突然漏了一拍，在看到一個身影的時候。我以為自從那一段匆匆的歲月過后，我就失去了從人海中徑直看見一個人的能力。

　　“嗨，盧辰，不過來坐嗎？”我聽見隔壁桌有人在喊。

　　“這里能坐嗎？”他問。

　　他在和我隔了兩個座位的地方坐下，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就像很久很久以前。

　　“盧辰，是在證券公司上班嗎？”

　　“嗯是的，在興業(yè)，以后要買證券的話可以找我�！�

　　“證券公司的大佬，肯定有錢�！�

　　“你過獎了，我不過一個小職員，哪里談得上大佬二字。”

　　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應(yīng)該是對的，人總是會變的，然后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把童話撕碎，除了名字，很多時候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F(xiàn)在的盧辰大抵也是其中的一員吧。被熨燙的整齊的黑色西裝，幾乎看不到褶皺的白色襯衣，是一個社會上公認的成功人士標準的打扮。

　　“來一杯嗎？”

　　到了成年人的世界里酒這種在高中時代被列為禁忌的東西就顯得稀疏平常了，人都說對酒當歌，在這個久別重逢的時候不喝一杯好像都有些說不過去。點菜的人沒有點白酒，要的是雪花啤酒，這是讓我覺得還算滿意的地方。一口酒入喉，氣泡在舌喉間翻滾麻木了我的整個口腔。

　　我想是我有想念那個味道的。

　　是在高二即將要升高三的暑假，作為準高三的學(xué)生，我們?nèi)慷急涣粼诹藢W(xué)校進行集中的補課。對于這樣一個階段的學(xué)生來說，隔幾天一次的考試好像已經(jīng)成為了稀疏平常的事情。但每一次考試過后的抱怨，總是無法避免的。

　　“是不是做完了？”郭澤蘭問。

　　“那道閱讀理解是做不出來�！蔽艺f，“總是做了的�！�

　　“湊字數(shù)還好說，但理綜是真要命�！�

　　“沒做完？”

　　“你也是？”

　　“生物的兩道大題沒有寫�！�

　　“完蛋！”郭澤蘭猛地一拍了自己的腦袋，抓了一把頭發(fā)摳著自己的頭皮，“我到底為什么要選理科呀？”

　　郭澤蘭一直都是自我調(diào)節(jié)良好，不過一會兒就從這種沮喪的環(huán)境里走出來了。倒是我還淪陷在一種自我的懷疑里面，我還在腦海里一遍一遍的審視著自己做過的卷子。怪不得老師總叫我們在考后不要去對答案，但是人的心里自己是有個譜的。郭澤蘭靠近我說了幾句話，問：“去嗎？”

　　“這不好吧？”前十七年的時間里我已經(jīng)習(xí)慣去當一個乖乖女了。

　　七月晚上九點五十分，在校門外拐了兩個彎的幸福鐵板燒——兩盤鐵板燒、三瓶啤酒，這是郭澤蘭和我的戰(zhàn)績。

　　郭澤蘭半趴在桌子上，顏色已經(jīng)染上了微紅，看上去眼神游離意識也有一些模糊。她是第一次喝酒，我敢肯定。

　　其實……我也是。

　　喝酒上臉大概就是現(xiàn)在的我們兩個共同的毛病。付了錢，等著我剛剛按照郭澤蘭迷迷糊糊的言論喊來的男生——她新鮮出爐的男朋友，這是第三個。

　　等到我看到那個男生的時候知道……又是一個認得的人，隔壁7班的。

　　“麻煩你了。”他說。

　　我把郭澤蘭交給他，松了一口氣，抬頭看了沒有月亮的天空和看起來斑駁的樹葉。有些冷風吹了過來，帶著濕潤的空氣。

　　“要下雨了�！蔽蚁�。

　　我拿上東西走出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細密的雨點已經(jīng)開始落在了我的臉上。

　　“糟糕�！蔽沂菦]有帶傘的，大概只能冒著這場雨走過三條街回去了。幸而雨不算大，沿著街道上零零碎碎可以躲雨的地方應(yīng)該也可以回去。

　　“是張遲遲嗎？”我聽到有人喊，在我回過頭去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盧辰。

　　“下雨了�！彼f。

　　“是要下雨了。”我回答。

　　“一起走吧�！北R辰撐開他黑色的傘，擋住了在繼續(xù)落下的雨絲和被雨霧散射著的路燈的燈光。

　　這一路好像很漫長，又好像過得很快，等到我們走到宿舍樓下面的時候，雨已經(jīng)開始下的很大，猛烈的擊打著樹葉。

　　“嘩啦！嘩啦！”

　　5.

　　這頓飯很快就吃完了，席間是觥籌交錯，高中的同學(xué)都在談?wù)撝麄冏约含F(xiàn)在的生活。

　　“張遲遲，聽說你現(xiàn)在在大學(xué)里面做輔導(dǎo)員？”

　　我點點頭。

　　“真好，看著那些年輕人，可以一直青春著�！庇腥苏f。

　　我偷偷看了好幾眼那個人，什么都沒有說。

　　大家走出雞毛店的時候，雨正下的不大不小，可以聽見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也可以聽見汽車的輪胎沾上了雨水從柏油路上碾過的聲音。下雨天的夜里的燈光很美，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個被那把傘隔絕在外面的燈光一樣。我們都打著傘開始往前走�！跋茸吡恕！边@時郭澤蘭對我說的，她和她的丈夫要去停車場。我們剩下的其他人都開始在雨中奔赴自己的目的地，盧辰走在最前面。像很久很久以前晚上放學(xué)的時候一樣，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隔著十幾步的距離，我看著路燈下他的影子。我忽然想起那個與他同在一把傘下的晚上——或許或許那時的我可以像下午看見的女孩一樣拉著他在雨里面奔跑，轉(zhuǎn)進學(xué)校外面的那條小巷，在昏黃的路燈下借著醉意拉住他吻一口，在耳邊輕聲對他說：”盧辰，我喜歡你。”

　　時間是過的很快的，有些我們曾經(jīng)喜歡過的發(fā)光點或許最終會演變成最尋常的樣子，再也找不到曾經(jīng)的痕跡。這時候的我就很羨慕之前見到的那對少男少女能夠在雨里面奔跑著走過。雨點打在我透明的雨傘上，“滴答滴答——”，這初夏的晚上已經(jīng)完全被雨水給浸泡住了，隔著透明的雨傘一點一滴一滴的打在了我的心上，落在了我身上的每一個地方。我綴在這個行走的隊伍的最后，“嘀嗒嘀嗒——”我只聽得見雨聲。

　　我繼續(xù)向前走——

　　晚上的九點地鐵，里面的人已經(jīng)開始變少了，我靠在地鐵的座位上靜靜的看著對面黑色的玻璃投影出的自己。很安靜，世界里就只剩下地鐵廣播的聲音。我的心在問自己：“當悸動重啟，是不是有什么東西沒有變過？”

　　突然，電話響了。

　　“Cindy，怎么了？”我說。

　　“你還沒有回來嗎？”她在電話的那頭說。

　　我悄悄的告訴她：“我看到了曾經(jīng)和你說過那個人�！�

　　“他好嗎？”Cindy問。

　　“還好，沒變�！�

　　6.

　　當我最后走出地鐵站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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