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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
茫茫黑夜,月光透過側(cè)壁頂部的窗戶照進來,落在尹暮的臉上,他已被關(guān)了整整三天,滴水未進,府中似乎早忘了有他這號人。漆黑的夜于寂靜中撕咬啃噬著,月光微弱,他想抓住那渺小的光,可光卻離他越來越遠。
“誒你別拽我!我可是太子,不是什么賊,你給我松開!松開松開!”
清脆的聲音隔墻傳來,尹暮的意識慢慢回攏,他勉力睜開眼,首先入眼的不再是那空蕩蕩的窗戶,而是一個攢動著的模糊的人影,它裹挾著朦朧月色,周身似有螢火盈盈繞繞,如天神一般,破開了晦暝的夜。
世界在崩塌、重組,光明與黑暗交織,微塵與廢墟相伴,靈魂在嘶吼,血液在沸騰,光照霎時明亮了整片大地。
尹暮整個身體都不住地顫動起來,心臟被烈火點燃般的劇烈跳動,熱流回暖過四肢百骸。那人的面龐漸漸清晰,一雙眼睛在暗夜中猶為明亮。
然而再細看些,他的面孔因為奮力爬窗而猙獰著,顯得有些滑稽。
“啊,這里面怎么有個人啊……誒誒誒……誒呦!”那人一驚,直接從窗戶上摔了下去。
“誒喲,太子殿下啊,可算找到您了!您怎么摔了啊,可擔(dān)心死老奴了!”
“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怎么敢讓太子殿下摔倒!啊?等回去有你們好果子吃!”
“誒喲小祖宗,您怎么往窗戶上爬啊……”
“我……哼,你管我!我喜歡,我樂意……”
……
聲音漸漸遠去。
月光如白練,重新?lián)]灑在尹暮的身上。太子……呵……他如墨的瞳孔萃起了亮色,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光,離他不遠了。
蜀中二十三年,武帝薨,太子有笙繼位,改國號為蜀光。
蜀光三年。
“臣尹暮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尹暮?”姬有笙把弄著剛到手的精美玉雕,眼眸微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開口問道:“你便是鄭國公極力舉薦給朕的太傅?”
“回陛下,正是!币捍鬼,淡淡回應(yīng)。
姬有笙收回目光,撇了撇嘴道:“朕看你年紀(jì)尚輕,不知你有何本事能成為朕的太傅?”
“臣與旁人并無不同。”尹暮抬眸,靜靜地看著他,“憑借的,不過一顆真心罷了!
“真心?”姬有笙把玩玉雕的手停了,頭一次正眼瞧他,“有點兒意思……說來聽聽。”
“陛下有恩于臣,臣自當(dāng)真心待陛下!
“恩?哪兒來的恩?”
尹暮攏了攏袖袍,鄭重道:“天下萬民,自出生時便領(lǐng)受皇恩,若非陛下施恩,尹暮早早便去了,哪里還有機會在此暢談!
“陛下或許不知,在臣心里,您是臣的光,臣愿做陛下的影,永遠永遠追隨陛下……”
望著眼前這個面色沉靜卻又異常執(zhí)著的儒雅青年,姬有笙有些迷茫,他本是想將人打發(fā)走的。
他不喜鄭國公找人管束他,更不喜眼前這個第一眼瞧就像是將來會長成老頑固的小頑固,可是……
“罷了……鬼話連篇的……”姬有笙嗤笑,抬眼示意他起來。
既說了要當(dāng)朕的影,那便不算太頑固。
早春三月,玉蘭花開,香氣四溢。
尹暮穿過御花園的斑駁樹影,來給皇帝陛下授課。
進入里屋時,卻見陛下慌慌張張,衣襟尚未整理好便疾步走了出來。
“陛下?”尹暮皺眉,掃過姬有笙鎖骨處的紅痕,再看那屏風(fēng)遮擋處一晃而過的人影,心下了然。
尹暮垂首,沉聲靜氣:“陛下,來歷不明之人,不可!
姬有笙眸子劃過一抹厲色,旋即微微一笑道:“太傅所言,甚是有理。”
尹暮心下松了口氣,笑容溢上嘴角,“陛下圣明!
二人于書桌前就坐。
尹暮專心授書時,忽地瞧見陛下有些心不在焉,尋著視線望去,卻見書桌不遠處的那堆小玩意兒,不由得啞然失笑,是了,今日的禮物還未給陛下呢。
先前尹暮授課,總瞧見姬有笙衣袍沾灰,還以為陛下少年心性,喜愛玩耍,不想翌日在宮門口的城墻上見著了他,那時的陛下呆愣愣的,還不知要如何解釋這丟人事跡。而尹暮卻是明白了,自那日起,每天都會給陛下帶個民間的小玩意兒來。
前日是竹馬,昨日是飲水鳥,今日……
“陛下?”尹暮輕聲喚了喚。
姬有笙回過神,看著他。
白衣太傅書卷一翻,衣袖飄轉(zhuǎn),定睛一看,卻見那白如玉的手指尖拈著一朵瓣瓣晶瑩的玉蘭。
“臣聽聞,陛下幼時最喜愛的便是這玉蘭花,但因先帝寵妃忌諱,宮中便再不允許種植玉蘭。恰巧前幾月,臣得了玉蘭花種種于府中,悉心照料數(shù)日,今日終于開了花,臣便取了其中最為嬌俏的一朵,前來贈與陛下!
白衣太傅徐徐道來,姬有笙真正地呆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這朵潔白玉蘭,貼近胸口,心臟怦怦地跳動,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暖。
日暮,太傅已然走遠,姬有笙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玉蘭花,瞧著瞧著,就忍不住笑了?墒峭蝗,他的腦中似有萬蟲啃噬般劇烈疼痛,再睜開眼,眸子中的暴唳與狂躁擋都擋不住。
潔白無瑕的玉蘭花在他的手中被撕扯、蹂躪、摧殘……
又一年春日。
“清聲,陛下尚年少,心性不定,喜愛玩樂,你務(wù)必好生看管,切不可放任自由,因小失大!
“是,義父!
……
“啟稟主子,皇上……”
“什么?”尹暮立即起身,朝宮門外走去。
暖風(fēng)閣內(nèi)。
“卿卿勿惱,這廂分離許久,我亦是百般思念,惹得卿卿牽掛消瘦,委實是我的不是!奔в畜锨浦矍靶忝嘉Ⅴ,似嗔似怨的可人兒,心臟可疼得緊,忙溫言安慰著。
“你好會哄人,凈騙人家干等你……”美人嬌嗔,眉目含情,繡帕一掃,直直要把人魂兒勾了去。
姬有笙迷楞住了,一把牽住美人的手……
突然,緊閉的門被轟然打開,白衣太傅帶著宮中禁軍將屋內(nèi)團團圍住。
“臣叩見陛下!”尹暮開口道。
好事被人打斷,姬有笙氣惱,護住身旁美人,厲聲道:“尹太傅,你這是什么意思?”
“回陛下,臣在盡自己的本分。”
“本分?”姬有笙沉聲說。
尹暮望著他,言辭懇切:“臣身為帝師,有督促陛下儉德之責(zé)。臣,請求陛下回宮!”
“呵,呵呵呵……”姬有笙冷笑,“這就是你所說的本分?”
昔日鄭國公不允他出宮,他堂堂皇帝,想要出入自己的宮廷,竟然只能翻宮墻,弄得一身狼狽,還遭到尹清聲笑話;現(xiàn)在有了權(quán)力,想要把阿月名正言順地娶回宮,可那群老頑固死活不允,就連他,他的好臣子尹太傅也固執(zhí)己見,三番四次阻撓于他,如今他二人只能偷偷私會,私會!可為什么?為什么他們還不滿意?朕究竟要忍讓他們到幾時?這天下,究竟是朕做主,還是他們做主!
“狗屁!全是狗屁!”姬有笙抬腳,狠狠地踹向尹暮,手指著他恨聲道:“朕告訴你尹清聲,你的本分是聽朕的命令服從朕,而不是跟那群老頑固一起忤逆朕,朕是天子,是天下人之主,朕要娶妻納妃,干他人何事?朕要娶何種人,又干卿何事?”
“你曾經(jīng)說要真心待朕,永遠追隨朕,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做派,哪里有半點真心!你追隨的究竟是他們,還是朕!”
“尹清聲,現(xiàn)在的你,簡直讓朕惡心!”
惡心……
惡心……
惡心……
那一年,那人帶著明輝無意間救了尚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他,那時心臟的悸動至今還記的真切;現(xiàn)如今,那人想要帶著明輝走了,他怎么抓都抓不住。
尹暮如行尸走肉般走在路上,冬日寒風(fēng)凜冽,天光已然昏暗,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數(shù)不清的黑黢黢的夜,哭泣與咆哮都淹沒在了屋子的邊邊角角,孤獨、壓抑、凄楚一同涌來,要讓人昏了去。
陛下,您是臣的光啊……
“太傅!太傅……”
路面上一陣混亂,人影迷離交錯。
蜀光五年,太傅尹暮因病暫時離職。同年二月,陛下力排眾議,冊封章臺人姜氏為妃,賜號“玥”。
次年,上元佳節(jié),元宵宮宴,銀花火樹,林籟泉韻。
為博玥妃一笑,姬有笙不惜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制造二十萬盞斑斕花燈,列成五棵火樹,以星狀散在宮中各處,又大興土木,建造高聳入云的攬月宮,亟待上元節(jié)時攜寵妃仰觀千秋明月,俯瞰星火點點。
此事之奢靡程度,乃當(dāng)世所罕見,然太傅尹暮未置一言。
尹暮慌稱身子不適從宴會當(dāng)中離開,獨自一人登上了瞭望臺,望著臺下的輝煌燈光,尹暮心下黯然。
陛下,臣這樣縱容您,真的對嗎?
“太傅,您怎的在這里?”侍衛(wèi)瞧著人影尋來,以為是刺客,不想?yún)s是太傅。
尹暮本不該回他,可這夜實在太難熬了,他也太想找個人說話了。
“燈火通明處也不乏闌珊,有時,處在陰影反比處在光亮好得多。”
侍衛(wèi)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瞭望臺是宮中唯一一處沒有燈火點綴的地方。
“你下去吧。”尹暮嘆了口氣,他可真是糊涂了,居然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小侍衛(wèi)說這些話。
侍衛(wèi)聽令,正要離開,卻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太傅的背影。月光的淡淡銀輝縈繞在他的四周,他的身前是鋪滿了天空的璀璨燈火,而他似要與月光一起在這熠熠燈光中泯滅。
時至五月,京中巨變,左丞相派人襲擊玥妃姜氏,直言姜氏是妖妃,擾我太平盛世,若不鏟除,必將后患無窮;实鄞笈,受妖妃慫恿,下令將左丞相崔直抄家滅門,以儆效尤,太傅尹暮勸諫無果。
“太傅如此袒護左相,不知此事,太傅是否也在其中出謀劃策?既如此,朕便派太傅去送他們一程吧……”
刀光劍影,血流漂杵,尹暮就站在走廊上,看著這座已被鮮血染紅的府邸。
雨嘩啦啦地下著,一行人踏著混了鮮血的雨水沖入里屋。
正義直言的臣子就在窗臺邊端坐著,聽到動靜,扭過頭,淡淡掃了一眼他們手中帶血的刺刀。
“丞相大人,節(jié)哀……”尹暮垂頭,向來能言善辯的他,此時,竟只會道一聲節(jié)哀。
崔直摸了摸窗前的海棠花,前些時日,他還與夫人一同為它澆水,盼著它早日開花,沒想到花開了,還未來得及欣賞,家中便只剩他一人了。
“尹太傅,你怎么忍心……”他的小子尚年幼,才剛會學(xué)步,何其無辜。
尹暮悲切,直直跪了下來,“叔父,我……”
雨聲噼啪作響,崔相的話語隔著雨幕傳進耳來。
“清聲,忠言逆耳利于行,一個好的臣子不能只一味服從帝令,你,該有自己的判斷!
尹暮伏首。
窗外海棠經(jīng)雨,殷紅異常。
鄭國公府。
“混賬東西!”
重重的巴掌聲在屋內(nèi)響起,尹暮的頭側(cè)了側(cè)。
鄭國公憤怒的聲音傳入耳來。
“尹清聲,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是看你從小長到大的叔父!你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你怎么能這么縱著陛下!你的圣賢書都吃進狗肚子里去了嗎?”
“那女人是妖孽!你以為你叔父為什么冒著這么大風(fēng)險也要除掉她?如今河中洪水,河南災(zāi)荒,邊境動亂,百姓顛沛流離,而上面的賑災(zāi)銀遲遲不見發(fā)放,為什么?為了給那女人建宮殿造銀花,國庫早已不堪重負,陛下連日不朝,下邊的消息始終傳不到陛下耳中,長此以往,百姓將如何?我蜀國將如何?清聲,這些你究竟想過沒有?”
尹暮如遭雷擊,這些時日,他終日懨懨,不曾過問下方事宜,卻不想,事態(tài)已發(fā)展到如此地步……
不對,有什么地方不對。縱然陛下連日不朝,宮中消息也不會如此閉塞,是誰?是誰蒙蔽了陛下?
“妖妃禍國……”
“陛下,姜氏乃妖妃……”
“清聲,你該有自己的判斷……”
崔相的話語不斷在耳旁回響,驀地,一張清麗妖冶的面龐浮現(xiàn)在腦中,尹暮猛然驚醒,玥妃姜氏,她究竟是何來歷?
時隔一月,尹暮步履急促,穿過御花園直往陛下寢宮走去,卻不想,碰見了姜氏。
“太傅安好。”她微微欠身,起來時不經(jīng)意摸了摸腹部。
尹暮目光頓住,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難怪,難怪叔父甘冒風(fēng)險直言進諫,倘若如現(xiàn)在這般懷了孕,要除掉她,豈不更難?
他目送姜氏走向陛下的寢宮,手中緊握著的情報被揉成一團廢紙。
日中的太陽刺得他眼疼,明明只差幾步遠,他卻再也邁不動路。
這可如何是好?
“清聲,紅顏禍水誤國,縱她懷有身孕,亦不可心慈手軟,此藥可在她臨產(chǎn)前一月騙她服下,屆時,皇嗣可保,她,必死無疑!”
尹暮拿過藥瓶,手掌微微顫動。他不過一介儒生,尚未沾刀,卻不得已滿手鮮血。
三月,鮮花開得正艷。尹暮暗中命人將藥粉混在了姜氏的安胎藥中。
次日宮宴,姜氏面色如常,卻忽然扭頭朝他笑了笑,不知為何,尹暮總覺得不安。
這不安來得十分有兆頭,只見臺上的玥妃,突然變了臉色,她緊捂腹部,面上疼痛難忍。宴會瞬間亂作一團,尹暮坐在席上,冷汗涔涔往外冒,他的腦中驟然驚現(xiàn)那十二個字。
“苗疆女子,工于心計,最善用蠱!
蜀光七年三月,玥妃姜氏難產(chǎn)而死,皇帝悲痛不已,禁止京中奏樂一月,以貴妃之儀安葬,待發(fā)喪日,竟悲戚難忍,口吐鮮血,臥床半月之久。
承乾殿內(nèi)。
一抹身影在屏風(fēng)前筆直地跪著。
屏風(fēng)后不時傳來難掩的咳嗽聲,宮人已來添了兩次安神香。
待咳聲稍歇,一抹明黃被人攙著從屏風(fēng)后走了出來,斜斜地倚在榻上。
他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問道:“太傅,為何?”
尹暮抿了抿唇,坦言道:“她是敵國細作,對陛下下蠱,慫恿陛下殘殺忠良,不理社稷,該殺!
聽了他這話,姬有笙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病態(tài)的笑。
“你以為朕不知道?”
“陛下!”尹暮驚駭。
“朕原以為自己是因為蠱毒才不得不受制于她,可她離世那天,蠱毒就解了,朕卻痛苦至今,這幾日,朕常常夢見她對朕笑,可笑著笑著,她的嘴角就溢出鮮血,她喃喃念著要朕幫她報仇,幫她懲治兇手。太傅,你說朕該怎么辦?”姬有笙看著尹暮,隔著光隔著影看著他。
尹暮斂眼,嘴角扯出一抹蒼涼的笑。
“不管陛下信與不信,臣雖有害她之心,卻并未真正下手,真兇另有其人。”
那日,那碗下了毒的安胎藥終究是被他給攔了下來,并未讓姜氏服用。
可誰能想到,姜氏次日便出了事。
“既如此,朕便從太傅開始,逐個查起,要朕說,太傅的身世,也夠撲朔迷離的……”
尹暮抬頭,驀地撞進姬有笙深不見底的瞳孔里,那一刻,他覺著心驚。
牢房里是無盡的黑暗,尹暮沒想到,時隔多年,他仍會跌進黑暗的怪圈。
“尹暮,鄭國公府雜役之子,逆生克母,視為不祥……”
父親憎惡他,不管不顧,任他受人欺辱,被關(guān)柴房三日,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幸而太子參加鄭國公府小公子滿月宴時,偶然闖入。父親以為太子待他親厚,便將他放出,甚至出錢供他讀書,后來,再未見到太子,便對他惡語相向,非打即罵。
父親死于一個寒冬,酗酒至高燒,一夜病死。也正是那夜,尹暮救了在雪地里睡著了的小公子,得鄭國公青眼,一聲“義父”喚了十二年。
在這牢里,無明無夜,一覺醒來,牢里便多了幾個熟面孔,再醒來,只余下猩紅點點……
尹暮再不敢入睡,一天天強撐著。
翌日,牢中關(guān)進了鄭國公府的人,他們或悲戚痛哭,或義憤填膺,或絕望嘆息。
“狗皇帝昏庸。∷趺茨苓@樣做!那可是我鄭國公府最寶貝的小公子!”
尹暮驚詫,他起身抓住牢房間隔著的柵欄,布滿紅血絲的眼死死地盯著他們,“你說什么?你給我說清楚!小公子怎么了?”
被吼的幾人嚇了一大跳,憑著暗光,才隱約辨認(rèn)出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人正是國公義子尹清聲,幾人紛紛覺著找到了主心骨,聲音愈發(fā)悲切。
“太傅,您有所不知,自您入獄,小公子日日擔(dān)驚受怕,吵著國公救您出來。不被允許去探監(jiān),小公子便偷溜進宮,路上不過心中不平,罵了那妖妃幾句,不想被陛下聽見,不管不顧,便將、將小公子……斬于劍下……”
“我等勸阻,也被收押下獄……”
尹暮魂懾色沮,幾乎站立不住,痛楚襲遍全身,腦袋嗡嗡作響,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他的小公子,他親自照料長大的小公子,不聽勸總喊他哥哥的小公子……
沒了……沒了……
尹暮目眥欲裂,竟生生流下血淚。
陛下!陛下!
尹暮仰頭想呼喊,卻痛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漆黑的牢房如野獸一般,舞爪張牙,恐嚇?biāo)⑺阂、吞噬他?br> 或許,他再也見不到屬于自己的光了……
蜀光七年八月,鄭國公痛失愛子,府上縞素;宮中載歌載舞,一夜未歇。
十二月,涇、渭、洛三河一帶發(fā)生地震,河枯山崩。巫師有言,陰陽失調(diào),蜀國氣數(shù)已盡。帝王怒,將其斬殺。
次年三月,夜半,天降奇火,燒向承乾殿。
地牢內(nèi),尹暮尚在閉目小憩。
忽然,地面?zhèn)鱽磉诉诉说恼饎,睜開眼,正見四隊士兵整齊排開,手持火把,于門外恭候。
領(lǐng)頭人打開牢房,朝尹暮跪下。
“恭迎大人出獄!”
“恭迎大人出獄!”眾人齊齊下跪開口。
“多虧大人,身在囹圄,仍為主公大業(yè)出謀劃策!鳖I(lǐng)頭人的眼中充滿敬佩。
“現(xiàn)下形勢如何?”尹暮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塵,似是不經(jīng)意開口問道。
“回大人,大人巧思,我等已避開層層守衛(wèi),與宮外大軍匯合,只待主公燃放煙花,我等便可長驅(qū)直入,攻破承乾宮!鳖I(lǐng)頭人說得激動非常,正要繼續(xù)說下去,可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話語頓了頓,“不過……”
“不過什么?”尹暮目光一凜。
“啊……沒什么,”領(lǐng)頭人正了正面色,繼續(xù)說道:“只不過承乾宮突遭大火,想必是上天相助,我等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要了那瘋皇帝的命……誒……大人,大人您去那兒?您等等屬下……”
夜風(fēng)寒涼,尹暮穿過陰暗潮濕的地牢,邁過開闊幽深的長廊,越過枝葉婆娑的御花園,那月,那影,是久違的光。
臨近承乾殿,一股熱浪襲來,熊熊烈火已然包圍整座宮殿,尹暮昏了頭就要往里沖,卻被人一把拽住。
“清聲,你做什么!”鄭國公厲聲制止。
尹暮崩潰嘶吼:“義父!您答應(yīng)過我的,人交由我處置!為什么!為什么要放火!”
鄭國公面色一沉,恨聲道:“他既敢殺我兒,便早該知有今日!即便我不放這把火,他身上蠱毒已深,亦是命不久矣!”
“什么?蠱毒?”尹暮怔愣,腦中轟然炸響,望著那火光,眼角含淚。
他就近拿起等候滅火的士兵的水桶,往身上一潑,便朝大火沖去。
“癡兒……”鄭國公看著那被烈火湮滅的背影,喃喃嘆道。
“陛下!陛下!”尹暮在火光中呼喊,尋遍里屋也未見人影。
忽然,一陣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傳來,尹暮聞聲尋去,只見側(cè)殿書桌旁躲著一個顫抖著的人影,那人正對著他,呲呲地笑著。
“阿月,阿月,你看,你快看!這些都是朕為你點的燈!好不好看?你可還喜歡?”
突然,笑臉變哭臉。
“阿月,阿月你不要走,朕錯了,朕不該懷疑你的身份,是朕不好,你回來,你回來啊!”姬有笙痛哭,火光中的女子身影毫不留情轉(zhuǎn)身就走,他什么都顧不上了,踉踉蹌蹌就要朝火焰中去。
尹暮見此,飛身上去將他攔腰抱住。
“陛下不可!”
然而為時已晚,陛下面容已遭灼傷,衣服的邊邊角角也起了火,尹暮忙把自己的濕衣服往陛下身上撲蓋,好不容易火熄,房梁卻傳來一陣異響,霎時,巨大的橫木脫落,徑直朝他二人所在之地砸來。
電光火石之間,尹暮以身為盾,將姬有笙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想橫木砸來之際,身下的人卻突然翻身。
重擊聲砸向耳畔,那人的鮮血將尹暮的白衣染上了猩紅。
四周的火焰帶著灼人的溫度熊熊向他們襲來,更多的房梁在吱吱呀呀地響動,尹暮的世界卻安靜得只能感受到姬有笙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陛下,陛下……”尹暮控制不住酸澀,眼中蓄滿淚水,透過淚光,那人的面龐朦朦朧朧,只一雙眼睛灼灼逼人,他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人的眼也是如此明亮。
“太傅……”姬有笙朝他笑,眼中瘋癲已然不在,“太傅……那日……你送朕的玉蘭花……朕很喜歡……你去……去再給朕摘一朵來……快去……”
姬有笙憑著最后的力氣撐起身來,額上青筋迭起,突然,一只溫?zé)岬氖治兆×怂氖滞蟆?br> “陛下,您若死,尹暮絕不獨活!币嚎粗抗鈭远。
這個世上,有光才有影,沒了光,影從一開始便不會存在。
火焰鋪天蓋地席卷了房屋的每個角落,火影重重,火光滔天,大火彌漫三日而不熄。承乾宮一片黑石焦木,斷壁殘垣。
而遠在皇宮之外的玉蘭林花開正盛,潔白無暇,一如那年那時那刻那對彼此赤誠的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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