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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里的怪人
余航最近總在樓道里碰見一個怪人。一個帶著高高帽子,臉被帽子邊上垂下白布嚴嚴實實蓋住,看不清臉的怪人。
他住在六樓,最初遇見怪人時,余航正罵罵咧咧地下樓拿外賣。低頭按著手機和朋友抱怨遲到了近半小時才匆匆趕到的外賣員,沒有看見正緩慢挪上樓的男人,差點撞了個滿懷。
“誒喲真不好意思!”
余航后退一步往上一層臺階走,順帶著還把身體縮到邊上給他讓路。
樓道窄小,那人沒有看他,僵著個脖子怪異地慢慢往上,手里還拿著根白布纏繞的棒子。余航見他明明一身年輕人打扮,走起路來,比三樓那位每回都調(diào)侃他找不著女朋友的張阿婆還要不利索,于是有些不耐又帶著好奇地抬頭去打量。
這一打量可真是把余航給嚇壞了。
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卻一眼就看見他頭頂高高的白帽子。即使臉被白簾遮掩,可余航就是感覺這人似乎瞥了他一眼,嚇得他捂著心口貼在墻邊不敢動彈。
怪人就用這怪異的姿勢一步一步拖著腳上了樓,不知去了哪里。
余航過了好久,兩腿一軟,才粗喘著氣癱坐在臺階上。
從那之后,他幾乎天天遇見這個怪人。余航有意無意地去躲避過,比如把吃飯的點換成上午或是下午,再下樓拿外賣,或是繞遠路換到另一邊的樓道。有好幾次被他躲過去,但更多時候讓他覺得,那怪人像是知道他心里所想,專門來找他似的。
原以為是個看自己不順眼來找茬的人,可每次余航閉上眼睛等著怪人動手,他也只是繼續(xù)保持著那個姿勢慢悠悠上樓,眼神不會分他絲毫。
余航受不住了,他終于有天在又一次于樓道里碰見那個怪人的時候,伸手扯住了怪人身上的衣服,想要和他好好聊聊?墒植艅偱錾希嗪接止斫幸煌ㄋ砷_手,滑稽地跳到了三米開外。
他驚訝,入目看見的怪人衣服明明是一件寬松白t,觸手是一片涼滑,像是絲綢的質(zhì)感,卻還是感覺差了點什么。
不對,應該是——放進冰箱里冷藏過的絲綢,冷得一瞬間讓他有種指尖結(jié)冰的錯覺。
余航尖叫起來:“啊——!”
“小伙子又怎么了?”
余航現(xiàn)在的位置在三四樓樓梯中間的小平臺上,四樓人家似乎不在,三樓倒是探出來一個腦袋,正是滿頭銀發(fā)總喜歡調(diào)侃他的張阿婆。
余航手舞足蹈地指著停下腳步的怪人,想要叫阿婆來看這怪人,張開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半個字。
張阿婆探出了腦袋,走到半截樓梯處四處張望,視線無數(shù)次劃到怪人所在的位置卻沒有任何停頓,仿佛那里沒人似的。
“年輕人少熬點夜,多花點心思去找找女朋友……唉,一個人嘛,總歸照顧不好自己……”張阿婆背著手緩慢下樓,搖頭晃腦地笑著,只留下怪人和余航在樓梯上,自己關(guān)門回去了。
余航兩腿打顫想要繼續(xù)下樓,打算像往常一樣無視怪人,卻不曾想怪人僵直著身體轉(zhuǎn)了過來,而且有向下向他靠近的趨勢。
余航再次怪叫著踉蹌,兩步并一步跑下樓,完全不敢回頭。
他好不容易平穩(wěn)呼吸,神情恍惚地從外賣員手里拿到東西,外賣小哥看他臉色不好還問需不需要幫助。余航搖搖頭道謝,換了個樓梯上樓,卻發(fā)現(xiàn)怪人居然站在六樓等他。
余航撒腿就跑:“回見!”
腿腳慢得過分的怪人突然像是換了雙腿,嗖的一陣風從余航身邊飄過,怪人又直直地站在五樓,只有扇動的衣角能夠證明不是兩個怪人在堵他。
余航?jīng)]轍,差點跪在地上,雙手合掌舉在頭頂:“大哥……大哥!大哥饒了我吧,我這小人物一沒錢二沒……二沒錢的,我什么都沒有只有病,也活不了幾年了,你行行好,饒了我饒了我……”
怪人開口:“你……”
“啊啊啊啊啊——!”余航四腳著地地往回爬,“你他媽一個鬼還會說話?!”
怪人的聲音奇怪,像是從未知世界傳來的催命咒,余航聽到第一個音出來,就覺得自己要被嚇到失禁。他爬上六樓,匆忙進了屋子,又將房門關(guān)好鎖好,才癱坐在了地上。
他跑的太快,以至都沒看見,怪人在他走后,歪了歪腦袋,疑惑他為什么要跑,然后慢吞吞地繼續(xù)把話說完。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嗎——”
有風從窗戶中進來,吹起了他臉上白布的一角,露出小半張蒼白又毫無生氣的側(cè)臉。
余航接下來幾天都沒有下樓,用不知道什么時候買來的泡面解決完一日三餐,終于在某天泡完泡面揭開蓋子那一剎那卻忍不住反胃時,一把抄起快要落灰的鑰匙,沖出了房門。
他在樓梯上近乎狂奔,每每到樓梯中間的臺階就兩腿用力直接跳到最下面。一路上都不敢抬頭,連眼睛都只為了看路而半睜著,生怕看到些什么別的不該看的。
幸運的是,怪人沒有出現(xiàn)。
余航跑出大樓,終于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忍不住要哭出聲來。
他跑進一家面館,怒點兩碗牛肉面,連湯帶水吃得一干二凈,隨后去便利店買了把水果刀防身。
“媽的,老子不做縮頭烏龜了,你給我出來。我們有什么仇什么怨的,你都好好跟我說說……”余航把刀背在身后,顫顫巍巍地上樓,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以至于連他自己都快要聽不清自己在說什么,“你想要紙錢,我也給你燒,要美女下人我就去找人給你扎……還有房子,車,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好不好?”
嘴里念念叨叨一直到了五樓半,都沒有看見怪人的身影,余航松口氣,收起刀,一抬頭就看見門口多了個裝滿東西的超市塑料袋。
他好奇上前,看見袋子里塞滿了各種口味的泡面。
“嗯?誰放這兒的?”余航小聲嘀咕,以為是誰家的親戚送錯了門,拎著袋子往旁邊挪了點,沒有在意。
怪人消失了幾天,余航松口氣的同時卻又新增了一個大麻煩——總是有人把東西錯放在他家門口,雖然第二天就會被人拿走,可他不理解的是,既然送錯了就盡早地和送東西的人解釋清楚,這天天還得累著自己跑一趟過來拿又是個什么事兒。
于是他搬條小板凳就坐到了門口,準備蹲著這個天天送人東西卻老送錯地方的傻子,好好跟人家說明白。
樓梯上響起規(guī)則又遲緩的腳步聲時,余航還在想,等會兒怎么和人解釋呢?他也不知道人家真正要送的人到底是哪一家,這么說開了會不會給那邊雙方帶來什么或多或少的麻煩,他到底應該怎么說才算得體。
不過也沒有時間給他猶豫了。
“啊……您好,我想請問一下,您是不是……”余航站起來,打算解釋,然后看見了樓梯轉(zhuǎn)角處露出的高帽,頓時愣住。
怪人又來了。
這回怪人沒再給余航逃跑的機會,即使步子邁得慢,也依然在他跑進屋子準備把門關(guān)上時,伸出只手來擋住。
余航嚇得魂都沒了,癱坐在地上看著怪人。
怪人半彎下腰,一偏腦袋,嘩啦啦一頓響,從高帽子里掉出袋東西。
他把東西用手向前推了推,余航怔愣,做不出反應,怪人便以為是接受了自己的東西,滿意地點點頭,又直起腰,慢吞吞地轉(zhuǎn)身下樓。
余航打開袋子,里面是他昨天還和朋友嚷嚷著要買卻沒錢買的球鞋。
他細細回想,似乎前幾天那幾個袋子里的東西都是他念叨過想要的特別喜歡的東西。從第一天的泡面開始,或許也是這怪人看他連著吃了幾天,以為他愛吃?
東西都有些小貴,而且他實在想象不到怪人購物的樣子。但因為知道了這幾天天天“送錯禮物”的人到底是誰,余航第一次把袋子拿進屋,端端正正地擺在玄關(guān)。
他等著第二天把怪人攔下來,問個清楚,東西也還回去,免得到時惹上什么麻煩。
不曾想,接下來的幾天,怪人又消失了,門口也再沒什么禮物。
余航覺得奇怪,卻又突然反應過來是這幾天自己有所準備,成天想的都是該如何將東西還給人家,而不是他想要什么,怪人自然以為是余航不希望他出現(xiàn)。于是當即獨自在屋子里小聲嘀咕了一句,“好想吃糖!
這是他能想到最便宜的東西,畢竟要把怪人引過來的話,總不能貪心要貴的。
沒過多久,余航扒在門上,聽見了樓道又響起腳步聲。
他猶豫了會兒,聽見腳步聲到他門前了,終于還是壯起膽子飛快抓住把手開門,準備攔下怪人。
誰知這門才一打開,竟是正好和一個賊眉鼠眼的中年男人對上了眼。
余航低頭,他家門鎖里插了兩根鐵絲,男人還保持著兩只手舉在半空的姿勢。很顯然,這是一個小偷。
“操,敢偷你爺爺頭上來?”余航對怪人慫,是因為他不敢了解這些玄乎的東西。這會兒的中年男人瘦小猥瑣,他自然是心里有譜,頓時來了脾氣,“媽的,跟老子去公安局!”
他抓住男人的手,男人奮力掙扎:“我不是小偷!我就一路過的……路過的!”
“放你娘的狗屁!”余航反手摔上門,拽著男人準備下樓。
可還沒邁幾步,他就走不了了。腰上突然抵了一個硬物,是個人用腳想都能想到這是個什么東西。
冷汗自額角流下,身后男人放輕聲音惡狠狠道:“還想送你爺爺去警察局?先看看自己有沒有本事!”
他用刀抵著余航的腰,把人往門口逼。
“開門!老實點!”
余航抖著手從褲兜里掏出鑰匙串,連鑰匙孔都要對不準。時間拖延得太久,刀尖都被男人扎得像是快要捅破皮肉。
他嚇得哆嗦,一下就把鑰匙扔在地上。男人惡狠狠道:“你他媽是故意的?嫌命不夠長?”
“你先……你先把刀放開,先讓我把門開開不是……”
男人探頭在扶手縫隙隱約看見有人上樓,連忙又把刀往前送了送:“別他娘的廢話,開門!”
余航捂著心口,搖頭擺手,沒去撿鑰匙,反倒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臉上冰涼的刀刃緊貼,他閉上眼,突然覺得這樣也可以算是種解脫。
“噠——噠——噠”
隨著腳步聲漸大,男人怕被人發(fā)現(xiàn),表情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
他顧不上余航,把刀扔在一邊,撿起地上鑰匙就要開門,下一秒有只手抓住他小臂,觸感冰涼又有些虛無,像是被濃濃的水霧包裹。
男人怪叫著回頭,有風從樓道窗戶吹進來,吹起大半遮蓋在怪人頭上的白簾,他看見了白簾下的臉。
余航靠在門上平穩(wěn)呼吸,等舒服點了,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只有怪人站在面前,雖然白簾規(guī)規(guī)矩矩地蓋著,他還是能感受到怪人正看著自己。
他從地上爬起來,撓頭道:“謝謝……謝謝啊!
怪人搖頭,沒有說話,又開始抱著帽子輕輕搖晃,甩下一大袋包裝精致的糖果來。
余航鼓起勇氣,在怪人離開之前開口,“你……為什么要給我這些東西。俊
他又讓怪人等等,自己去屋子里拿出了那雙鞋,打算還給他。
怪人確實莫名有些羞澀,低著頭極其小聲地開口:“朋友……要送……禮物……”
“朋友?”余航吃驚,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一直害怕的怪人居然拿他做朋友,還這么慷慨地每天給他送禮物,于是也將好奇問出了口,“為什么啊?”
“不……為什么……就是……想要……做朋友……”怪人把鞋子和糖固執(zhí)地塞他手里,沒等余航反應,又飛快地消失不見。
之后的每天,余航下樓依舊都會碰上怪人。他們開始聊天,甚至因為熟了,余航偶爾還會好奇去碰碰他的高帽,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構(gòu)造可以讓他放下那么多東西。但即使朋友,相處也要有分寸,他也從來沒有過分地去開玩笑把它摘下來。怪人任由他鬧,雖然看不見表情,但余航就是覺得他很開心。
怪人開心了,他也莫名開心。而且,更值得慶幸的是,樓下的張阿婆看見余航,不再念叨了,他的耳根子也清凈不少。
他和怪人相處久了,才發(fā)現(xiàn)怪人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也知道這棟樓里其他住戶的很多事,就像是親身在一旁見證過一樣。
他也是從怪人嘴里才知曉,這樓下的張阿婆也是個可憐人。因為經(jīng)常見到張阿婆和小區(qū)別的老頭老太都特別聊得來,每次遇見都是一臉的笑容。所以一直認為張阿婆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只是孩子在外工作,才留她一人。
這下聽了怪人慢吞吞的講述,余航只覺得心里酸澀。
張阿婆老伴生了重病,二十幾年前就沒了,孩子得了遺傳,雖然一直都在控制,卻還是在婚禮前夕發(fā)作去世。準兒媳嫁了別人,也沒忘了她,隔三差五過來送點東西聊聊天什么的,才讓余航產(chǎn)生錯覺,覺得那就是張阿婆的女兒。
難怪張阿婆一見著他就催他成家,估計是把他當兒子看待了……
余航好奇地問怪人:“你為什么會知道這么多呢?”
怪人僵硬的腦袋偏轉(zhuǎn)過來看他,“不——告——訴——你——”
余航笑著輕輕錘了怪人一拳,“都是朋友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快步走到上面平臺,等著怪人也走上來,想再摸摸他的高帽,但怪人卻停在原地,安安靜靜的,也不說話。
“為什么呀?”余航覺得氣氛尷尬,就給怪人找了個借口,又笑,“是不是你講話總是不利索大舌頭,所以害怕丟人就不愿意跟我說太多?”
怪人看著他,臉上還是蒙著白簾,無法知道底下表情如何。
余航收起笑容,淡淡道:“今天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你真的想知道嗎?”
余航停住開門的手,沒有聽清,“什么?”
身后傳來了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聲,余航破天荒地不敢回頭,可怪人又重復了一遍,“看我!
“……”
余航轉(zhuǎn)過了身。
怪人頂一頭白色高帽,吐著一條長長的猩紅舌頭,嘴角微勾,笑容帶著苦。
因為那條大舌頭,他不太利索地說:“跟我走吧……你該走了……”
余航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他的腿變得透明。他開了門,進屋,走進了這些天他一直不太愿意久待的臥室,在床頭柜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尸體,尸體旁邊地上有個空藥瓶。
余航忍不住笑,“我說呢……最近怎么不難受了,我還想,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我健康了……”
記憶一下被拉回幾天前,他癱坐在門口,怪人來得及時,男人也被嚇跑,可他轉(zhuǎn)頭才進屋,就又發(fā)了病。
“你沒救我。”
“時候到了!
白無常說完這話,向他伸出只手,蒼白的手心躺著顆糖。
余航又一次下樓了,并且再也不會回去。
他和其他鄰居的聯(lián)系不多,便直接去了三樓,在門口站了會兒,看見張阿婆走出來,視線越過他,順著樓梯扶手間隙往上看。
“好幾天沒見著那小伙子了……年輕人就是不愛動啊!彼p嘆口氣回屋,端了盆剛煮好的蘿卜燉排骨,就往六樓走去。
余航突然很想知道一件事,問:“你知道我會死所以才來找我的嗎?不是你說的為了和我做朋友?”
“不!
余航疑惑:“什么?”
白無常搖頭,腦海里浮現(xiàn)當初剛上任的自己不小心把哭喪棒丟了,他哭喪著臉蹲下,連高帽都顧不上戴。他把頭埋在膝蓋里,害怕了許久,突然有少年拍拍他,問他怎么了。
他說:“我丟了東西!
“丟了就再買一個啊!
“買不到的,他們會懲罰我……”
少年覺得這個人說話慢吞吞,看著也傻傻的,實在可憐。他看著少年手里拎著一個透明的袋子,袋子里都是藥,“我?guī)湍阏,長什么樣子?”
哭喪棒最后在公園滑梯上被找到,找到時少年還笑著說他童心未泯,只是下次別再丟東西了。
不會再丟了。
面前鬼魂的少年的影子重合,白無常吐著舌頭勉強扯了個笑容出來,把手遞給他,“走吧!
“你又不回答我問題!
白無常轉(zhuǎn)頭:“有些事可以不用說的太明白。”
“可我們不是朋友嗎?”
“是朋友,”他突然停下來,“還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說……”
“什么?”
白無;仡^,認認真真地看他:“我的伙伴前段時間投胎去了,你愿意來做我的新伙伴嗎?”
余航怔愣。
白無常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來一頂高高的黑帽給他戴上,又拿出一條粗重的鐵鏈。
“如果是你來做我的伙伴,我會很開心……”
余航看見自己白煙一樣的身體像是穩(wěn)定下來,覺得自己應該還在夢里。狠狠掐了一把,也感受不到疼痛。但即使在夢里他也心甘情愿,于是笑著點了頭。過了會兒,抬頭看向白無常垂下的舌頭,突然覺得有點手癢。
“那做了你的伙伴,我以后可以玩你的舌頭嗎?”
“……”
“哈哈哈哈開玩笑啦!”
余航有些尷尬地撓頭,手被頭頂?shù)母呙睋踝。又尷尬地要將手放下,然后就聽見白無常特別小聲地說了一句什么,他呆了一瞬,笑得見牙不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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