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小蟲子想要過河，它在岸邊尋了好久好久都沒有尋到浮木。終于有一片紅色的落葉順流而下，那片落葉沿著河岸線，緩緩地流，于是它問：“你能帶我一起走嗎？”

　　落葉道：“好。但是我沒辦法決定自己飄向哪兒去，只能隨波逐流，恐怕不能送你過河�！�

　　小蟲子想無論如何總比待在原地好，于是道：“沒關系�！�

　　小蟲子跳到葉子上，一葉一蟲就此踏上了征途。

　　它們順流而下，遇見在河邊浣衣的婦人，看見在河邊摸魚嬉戲的稚童，也曾邂逅在岸邊垂淚分別的戀人。

　　春夏年年，秋冬歲歲，它們從小河流入湖泊，從湖泊流入大江，從大江流入海洋。

　　在蔚藍深海上，他們遇到一艘巨輪。

　　一日，小蟲子忽然道：“你已經跟著這艘巨輪好久了�！�

　　落葉道：“是嗎？”又道：“不是的，巨輪攪動海水，攪得海水的流動也變了，我只不過是跟著海水漂流而已�！�

　　蟲子道：“你同我講過那么多神仙的故事，我卻從來沒想過，你為甚么知道得那么多�！�

　　蟲子問：“你是神仙么？”

　　落葉道：“是。”

　　它又道：“但我只是一個靈力低微的神仙。”

　　它說它本是北朔之地一株紅楓樹上的葉子，一片最不起眼的葉子。

　　“不知從哪一日開始，有一個少年日日都會來樹下休息，他背靠在大樹的軀干上，仰頭看著晴朗的天空。陽光灑落，穿過葉子的縫隙落到他的臉龐。我驚奇地發(fā)現，我的影子居然落到了他的臉上。那一日我才知道，世間竟還有這么好看的人�！�

　　蟲子有些澀然：“你……很喜歡他罷？”

　　落葉笑了笑：“我終究只是一片小小的樹葉�！�

　　自那以后，它潛心修煉，然而還沒等它修煉成人，它的靈力便被大樹奪光了。大樹得了靈力，又加上靈根本來聰異，很快便修煉成了人。大樹知道此葉與自己異心，在一個霜濃露重的深秋把它逐放了。

　　它隨颯颯的秋風落入寒冷的河，看著那雙影子依偎著離去，銀鈴般的咯咯笑聲飄揚到天際，如墜冰窟。

　　自此，它便認命般隨波逐流，春夏秋冬，愛飄到哪兒去便飄到哪兒去。再也不去做那無望的夢，夢那無望的情。

　　蟲子想起巨輪的甲板后時常有個青年男子站立著，他生得那般好，衣袂飄飄，宛然天上的仙子。他時而看天，時而看海，而落葉，卻總是在悄悄看他。

　　原來它并非順流而下，它只是一直在找那個少年。

　　蟲子忽然感到一陣心痛，以及前所未有的疲倦。它溫柔地看著落葉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閃著純真的光，裝著一個翩翩的身影，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它。

　　它變得不愛說話，身體日漸消瘦，它長出了許多白發(fā)，最終被那些白發(fā)包裹成了一團。

　　落葉發(fā)現的時候，才發(fā)現它已經亡故了。

　　它很悲傷，從未想過這位陪它歷經風雨，漂洋過海的朋友會這么快離去。

　　它想起從前，蟲子愜意地躺在它背上，道：“葉兒，你同我講個故事罷�！�

　　它想起某年冬季，蟲子看見漫天的飛雪，開心地直跳：“葉兒，你看你看！雪花！”

　　它想起那些夏夜，螢火蟲圍著一朵夏花盤旋飛舞，蟲子道：“葉兒，要是你是那朵花，我就要做那群螢火蟲中的一個，日日圍著你飛來飛去�！�

　　它問：“為甚么？”

　　蟲子笑道：“因為我要你每日都講故事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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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才發(fā)現，蟲子原來已經陪伴了它這么多年，已經成為了它不可或缺的存在。

　　它想：“我沒能送它過河，便送它回家吧�！�

　　它不再追隨巨輪，也不再看那甲板上憂傷的身影，它逢人便問，知不知江南在何處。

　　蟲子沒有告訴過它，但是它知道，蟲子的故鄉(xiāng)在江南。因為有一日，蟲子得了一滴人類落下的桃花釀，它醉得迷糊，口中喃喃著胡言亂語。

　　它說：“葉兒，我想帶你一起回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可美了。日出江花，春來江水……”

　　落葉想，即便它已經不在了，靈魂還是應當回到故鄉(xiāng)的。

　　有一只慢吞吞的海龜說，他知道江南怎么去。

　　落葉便跟著他，聽他日日絮絮叨叨。落葉問他江南是甚么樣的，他好像也說不上多少，倒日日問它從哪里來，是不是神仙，又問它帶著個白布尸體做甚么。

　　久而久之，落葉終于發(fā)現，海龜根本不是想帶它去江南。它是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靈力，覬覦已久，在等一個恰當的時機占而有之。

　　察覺此，落葉便不再理它，馱著背上冷透了的白布蟲子，自行飄走了。海龜游得慢，很快便被甩掉了。

　　直到這時，落葉才發(fā)現，巨輪早已不知去向，而它，似乎也已經不在意了。

　　海上日月靈力都頗為充足，落葉隨水漂流的同時，也沒忘了好好吸收天地靈氣，好好修煉。終于有一日，它發(fā)現自己能掌控自己想去的方向了，終于不必再隨水漂泊。

　　它開始逆水而上，凈往淺的地方流。似乎流回了大江，又似乎流回了湖泊。

　　一日，它來到了一個開滿荷花的地方。

　　那里有著一簇簇的青色大荷葉，還有許多它從沒見過的蓮子。稚子們乘舟采蓮，白鬢老翁漁歌唱晚，少男少女含羞低語。

　　它終于覺得累極，于是跳到一片大荷葉上，把背上的蟲子放到荷葉中心托著，自己終于閉上雙眼，來了一場長長的休憩。

　　夢中，仿佛有一個人在它耳邊輕輕地唱著歌。它睡得極沉，竭力想睜開眼看看那人的模樣，卻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醒來已是傍晚，它看著落日余暉灑在湖面上，就像鍍上了一層金子。它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悵然若失。

　　而后還是繼續(xù)往前。

　　不久它又遇到了一條水蛇，那條水蛇待它極好，一路跟著它漂流，還替它向自己認識的所有人打聽它要去的地方。

　　他唱歌給它聽，也聽它講故事�？墒且磺械囊磺�，卻只讓它更加地想念那只不在了的小蟲子。

　　水蛇終于傷心地離開。

　　又不知過了幾年，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它終于尋到了那傳說中的魚米之鄉(xiāng)。

　　它在一片蘆葦叢中靠了岸，它將被白布裹著的蟲子放到岸上，在它耳邊輕輕說：“回到家了。”

　　它修煉多年，實際早已修成人形。但它卻不覺得有什么稀罕的了。它不知自己是修成了大樹一樣的佳人，還是像那少年一樣的美男子，它只知道，自己已經全然不在意了。

　　它本想上岸去，看看蟲子的故鄉(xiāng)，看看那江花，看看那郁郁蔥蔥的青山，煙雨迷蒙的古道。又覺得既然人已不在，何必再徒增感傷。

　　但還是舍不得就此離去，于是便在這蘆葦叢中呆了許多時日。

　　后來有個失意的天涯浪客到此，攜了一壺佳釀，未及飲完便離去了。它鉆入那酒壺中，醉得迷離，一時許多甜蜜的舊事浮上心頭，一時又被清晰的心痛吞沒。

　　一整壺酒，竟讓它喝得一滴不剩。

　　它這回終于毫無負擔地沉沉睡了一場，夢里聞見清幽花香，聽得潺潺流水，一時不知是真是假。但既知是夢，它便更大膽了些，想了許多從前未想過的事。

　　它看到最初的最初，它還是一粒小嫩芽的時候，滿心想著成為一片大大的葉子，有著好看的葉脈，美麗的紋理。

　　后來遇見了那眉目如畫的少年，便想費盡一切力氣，努力飛到他身側。

　　它還看到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里，白鶴從頭頂飛過，黃雀在它耳邊唱歌，清風同它講很遠很遠的地方發(fā)生的故事。

　　到夢最深最深的地方，一個小小的身影赫然浮現，隨而肆無忌憚地愈發(fā)清晰。

　　那個身影在溪邊微笑著朝它招手，問它能不能帶自己過河。

　　它在自己的背上懶懶地曬著太陽，它無意地哼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歌，它看見飛舞的雪花時那么驚喜，它向自己追問著每個故事的結局，它在夢里輕輕地呢喃。

　　原來歲歲復年年，它早已被深深地鐫刻在了自己的心里，它以為無跡可尋，卻早已毀滅不去。

　　落葉大夢一場，醒來的時候春光正好，它想：“我是時候該走了罷。”

　　于是沿著蘆葦，又順流而下。它不知這次會遇到什么，但它已經準備原路返回，去看一看他們曾一起看過的風景。

　　看看下雪的地方是否依舊清冷幽香，看看流螢是否仍圍著夏花飛舞。

　　它剛飄離蘆葦叢，忽然發(fā)現有一只陌生的蝴蝶盤旋在它的頭頂。它的翅膀那么好看，像墜落凡間的仙蝶，蝶翼上有流云般的紋理，它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紋理。

　　它在蝴蝶的眼睛里看到驚訝的自己，小小的影子漸漸被盈起的淚光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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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風景好，日出江花，春來江水，然而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一片溫柔的蘆葦叢。

　　那是許多頑皮的童子最愛戲耍的地方，是嬌羞兒女互訴衷腸的地方，是江湖豪客最愛乘舟一醉的地方，是耄耋漁翁晚歸開懷酣唱的地方。

　　有人說曾見天神在那里灑下星光，有人說曾聽蘆葦悄悄同他們講話。

　　也有人說，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曾見青空暖陽下，一蝶一葉化成一雙人，原是一對翩翩少年郎。

　　兩個人常常乘著烏篷小舟，泛于江上。一人坐在舟中絮絮叨叨，一人則立在舟頭沐著和風，笑意盈盈。江上時常傳來陣陣笑聲，不知誰在說著甚么說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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