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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楊康在楊鐵心與包惜弱墳前舞畢楊家槍后頹然一跪時,他所有的氣力就像被瞬間抽走一般,終于支持不住,手一松便軟了下來。在他身邊的郭靖慌忙上前扶住他,見他臉色蒼白唇色全無嚇壞了。而匆忙趕上前來的丘處機也拉過楊康的手腕探了探脈,氣息雖弱但并不危及性命。
“康弟為什么會暈倒?是不是蛇毒未清,道長?”懷中楊康身體虛軟,郭靖心急如焚。丘處機搖搖頭:“他體內(nèi)劇毒已解,主要是方才體力有所消耗,身體恢復(fù)未能跟上罷了。再者,他突遭巨變,雙親皆亡,精神上的沖擊也有一定影響。我看,他可能需要多些時日的休整方能完全復(fù)原!
郭靖將楊康打橫抱起,向丘處機點頭道謝:“謝謝道長,現(xiàn)在楊大叔和楊嬸嬸都已過世,我會好好照顧康弟的。”他說完就往回走,腳步雖快卻十分穩(wěn)當(dāng)。黃蓉跺跺腳拉著穆念慈跟在后頭,江南六怪與全真三子看向漸漸熄滅的火堆,心里均感戚然。
進(jìn)了屋,郭靖小心地把楊康放在床上,轉(zhuǎn)頭對黃蓉說道:“蓉兒,可不可以請你給我?guī)琢>呕ㄓ衤锻,我想給康弟多吃幾顆!秉S蓉瞪了他一眼,她不是有多寶貝這些藥丸,而是覺得郭靖的憂心很礙眼。
“你也聽那牛鼻子說了,他早就解毒了,再吃九花玉露丸也沒什么作用,主要是調(diào)養(yǎng)!彼豢辖o,郭靖也沒辦法勉強,就對穆念慈說道:“穆世妹,你先看一下康弟,我去去就來!
黃蓉拉住他,問道:“你要去哪里?”
“我到市集上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進(jìn)補的,康弟現(xiàn)在身子弱,得好好補一補!惫刚J(rèn)真地說,黃蓉心里有氣,他又不是坐月子,一個大男人休息一會就好了,干嘛這么緊張。在她心思回轉(zhuǎn)之時,郭靖已經(jīng)出了大門,黃蓉?zé)o奈,只好跟在他后頭。
“蓉兒,你和穆世妹一起照看康弟就好了!惫笇Ω蟻淼狞S蓉如是說,黃蓉嘆口氣:“我跟你一起去買菜,然后我親自下廚,做得肯定比那些什么大廚要好上幾十倍!
郭靖一聽,喜上眉梢:“謝謝你,蓉兒。這下子康弟就會好上許多了!
“康弟康弟康弟……從剛才到現(xiàn)在就沒完沒了的康弟康弟!秉S蓉很來氣,“靖哥哥你也很累很辛苦,怎么就不知道為自己著想!
“我不累也不辛苦啊。”郭靖奇怪地看她一眼,想了想又說,“蓉兒你說過我沒了爹爹很可憐,但現(xiàn)在康弟父母雙亡,身體又沒完全恢復(fù),我這個做大哥的就一定要好好照顧他。不然楊大叔和楊嬸嬸也會擔(dān)心的!
“你是為了你的楊叔叔楊嬸嬸才照顧楊康的,還是為了你自己?”黃蓉冷冷問道。
郭靖一怔,他并沒有想過自己是為了什么而去照顧楊康,只是自然而然就把康弟納入自己的照看中。說起來,楊康確實不止一次拒絕過他的關(guān)心,但他還是不放棄,總是見到他就想沖過去站在他身邊,怕他有個什么閃失?档苋绻婚_心,他也會難過?伤麖膩頉]有想過這是為什么?
黃蓉等了一會,見郭靖還是傻呆呆地,心里泛起幾絲無奈。她是小女兒心態(tài),郭靖對楊康的體貼入微是讓她有些不順心,可她并不想挑破郭靖的心思。一來她自己也不甚清楚郭靖的想法;二來她很喜歡郭靖,她還不想把他讓給任何人,尤其是那討厭鬼。
真是名副其實的討厭。
尚未兄弟相認(rèn),郭靖就毅然決然地將她排除在外,黃蓉聰慧過人,她自然明了郭靖說得到做得出。若真有一天自己與那討厭鬼同時遇難,郭靖必當(dāng)毫不猶豫棄己而去。光是想象就讓她受不了。之后,眼見他被楊康幾番刁難責(zé)罵仍不離不棄,她心里更覺苦澀。
分明自己對他一往情深,為何他就只看得見那討厭鬼!
他究竟有什么好!黃蓉畢竟年紀(jì)尚輕,并不懂得情感之事沒有所謂好與不好。于是在許多年之后,當(dāng)她憶起當(dāng)日郁結(jié)時,除卻苦笑又能如何?
若一人早已認(rèn)定另一人,自己便是多余,何苦呢?
只是此時的她,還不曾有此體會,故而她隨意地說了幾個笑話,將郭靖的困惑引了開去。只要盡快治好那討厭鬼的病,自己就可以和靖哥哥闖蕩江湖去。見不到討厭鬼,靖哥哥就會只看到自己了。
她做了這般打算之后,反而比郭靖還積極地挑選起晚飯備料。郭靖被她這么一分心倒沒去細(xì)想方才所言的緣由。
待二人回返小屋時,江南六怪和全真三子也已到了。丘處機給楊康輸了點真氣,穆念慈正給他端了湯過去。郭靖聽聞楊康醒來,就急忙進(jìn)屋去。果見楊康半倚在床頭,他還是一身素白,雙拳緊握,像是壓抑著什么又像是想要握緊些什么。
郭靖從穆念慈手里接過湯碗,請她去幫蓉兒的忙。穆念慈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只點了點頭就垂目離去。郭靖一邊吹著熱湯一邊走到楊康床邊坐下,楊康見到他并沒有多大的表情波動。郭靖小心翼翼地遞上碗:“康弟,這是穆姑娘剛才熬的雞湯,你喝一些吧。”
楊康并不餓,他所有的氣力都用盡了,于是搖搖頭:“我不想喝!
“丘道長說了你才剛剛解了毒,又運氣,所以還比較弱,得好好養(yǎng)養(yǎng)!惫覆⒉环艞墸瑮羁得家惶,他素來不喜他人強迫,當(dāng)下就別過頭不理睬他。郭靖對他的脾氣早已習(xí)慣,只是軟言好語地勸他,楊康本就只是一時氣頭,被郭靖勸了一會之后就伸手接過了湯碗。郭靖見他肯喝,心里歡喜,眼睛就笑成了月牙。
楊康飲罷雞湯把碗遞給郭靖時,看他還是笑瞇瞇,瞪他一眼:“笑什么?
“沒,就是看康弟你臉色好起來,我就高興!惫笓蠐项^說,楊康摸了摸自己的臉,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但郭靖的眼神十分真誠,楊康被感染了一樣,也笑了笑。他這一笑,郭靖就看得怔住了。
在他還沒和楊康見面之前,他的母親,李萍就常常叨念他的這位未婚妻子或者是結(jié)拜兄弟,總說他必定長相俊秀,和楊家嫂子一樣美麗,要他好好照顧楊康。小小的郭靖就總是想著那該是如何的美麗,和自己的娘親一樣美麗嗎?李萍聽了哈哈大笑,跟他說楊家嫂子更來牛家村的時候,還被人說仙子下凡。為此小郭靖還問過草原上的老人,老人說如果是天山上的仙子,就是最美麗的。小郭靖就想,原來我未來的妻子是個那么美麗的人啊。
后來他的師父們說楊康是個男的,郭靖并不覺得失望,因為李萍說了,要照顧他,做了兄弟一樣可以照顧他。再后來,他到了江南,見到了明麗動人的黃蓉,見到了溫婉秀雅的穆念慈。她們都很好看,可……
那日,艷陽下,完顏康施施然地走了出來,恍如朗朗照人的玉山。
郭靖就再也沒有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過,即使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他是誰。
后來的后來,他真的是自己的康弟,郭靖的喜悅旁人不會理解,他歡喜地欣喜地陪著他看著他,即使被他拒絕被他惡言相向,仍覺得值得。質(zhì)樸的郭靖并不明了這般懵懂的執(zhí)著是為了什么,只覺得為了康弟,什么都是可以的。
如今,康弟對著他笑了,真心的誠意的,蕩開一抹笑意,由眉梢眼角唇邊處漾出一片旖旎。叫他如何不心動,如何不晃眼?
“你看什么?”楊康見他怔怔不語,以為自己臉上有湯渣,抹了抹臉頰。郭靖這才回過神來,吶吶地低下頭,又再次抬首:“我只是覺得康弟笑起來很好看,和我們那天山上的仙子一樣好看。”
楊康雙眉一豎,居然把他跟女人相比,可郭靖的眼底澄凈,竟讓他一時發(fā)不出火來。原本已經(jīng)成爪的五指只好收了回去,白他一眼,低低罵一句:“豬!”他這虛張聲勢的喝罵卻令郭靖笑得更開心,雖然也不明白為何如此。黃蓉進(jìn)來喚他們吃飯的呃時候看見的就是這番情景,胸口一陣氣悶,卻不知該從何火起。倒是穆念慈跟著進(jìn)來后,輕輕說了句吃飯了,這才讓郭靖忙忙站起。
他伸手去扶起身的楊康,楊康自覺又不是廢人,想要甩脫他,卻被那手心的熱度所吸引,透過單薄衣衫滲入微冷的肌膚,讓他想起昏迷之時,曾緊緊擁著自己的溫暖。
令人軟弱,也令人眷戀。
楊康并不是多么堅強的人,他那所謂的強勢只是身為小王爺時候的殘留的那一點高傲而已。自己的親生父母被養(yǎng)父親手殺害,還不到十天的親情轉(zhuǎn)眼就變成天人永隔。楊康幾乎要放棄了,可是冥冥中有人在叫他,一遍遍地喊他康弟。
那么急切,那么堅定,好像這個稱呼已經(jīng)喊了一生一世。
喊他的人要他回來,說會一直陪著他,說無論做什么都會在他身邊。
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的楊康,是不是可以相信這樣虛無縹緲的言語?楊康不知道,但他為他轉(zhuǎn)身,再次回到痛楚的現(xiàn)實中來。只因,那個懷抱真的很溫暖,哪怕只有一時片刻,都仿佛可以讓自己錯覺就是一輩子。
所以,此時的楊康終于還是沒有拒絕郭靖的攙扶,哪怕他并沒有真的虛弱到這個程度。
吃飯時候,郭靖自然而然地坐在楊康身邊,江南六怪和全真三子雖覺奇怪并不多說。一餐飯下來,黃蓉不停給郭靖夾菜,郭靖卻不停給楊康夾菜,黃蓉為此氣堵,穆念慈卻垂首不語。收拾碗筷的時候,黃蓉讓郭靖去洗碗,江南六怪讓他練功,郭靖不敢違背師父的命令,可是見到楊康寥落的背影心里又微微抽痛起來。他向師傅們說,想陪陪康弟。黃蓉怒了,江南六怪本來也覺這徒弟怎么婆婆媽媽起來,只是他們更加不喜歡黃蓉,因此反而同意徒弟的要求,對黃蓉的七竅生煙一笑而過。
郭靖隨口安撫了黃蓉幾句,就忙忙地進(jìn)屋找楊康。黃蓉在原地氣得不得了,穆念慈慢慢走了出來,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輕聲勸道:“你就讓郭大哥去吧,他們……”她想說什么又咬住下唇,黃蓉嘆口氣,反過去握住穆念慈的手說道:“穆姐姐,你是好人。我也不怕老實說了,我不信任那討厭鬼。”
“康哥不會對郭大哥做什么的。其實,康哥……他只是有點心結(jié),他也很重視郭大哥的。”
我就是怕他們重視來重視去。黃蓉這么想,卻說不出口。她看向穆念慈,又想起自身,她們都那么牽掛心上的人,可是他們呢?
他們有沒有把她們放在心上?
如果有,為何他們看不到她們?
如果沒有,那么他們是把誰放在了心底?
是誰?
此時的黃蓉和穆念慈并沒有確切的答案,她們只是茫然地看向朦朦燈火的房間。那里面有郭靖,有楊康,且只有他們。
只有他們。
而房內(nèi)的郭靖,只有楊康,只看得見楊康。見康弟眉宇疲憊便讓他早些安睡,楊康瞥他一眼:“你不出去陪著你的蓉兒嗎?”
郭靖搖搖頭,道:“我陪著你,康弟!
這話說得讓楊康噎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當(dāng)沒聽見。郭靖待他躺好,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楊康嚇了一跳,慌忙抽手:“你做什么?”
郭靖不解,答道:“我小的時候我娘就在我睡著時候握著我的手,她握著我,我就不會做惡夢了。”
楊康挑眉,微慍道:“我有說過我做惡夢嗎?”
郭靖低下頭,低聲道:“沒有!比缓笥痔ь^,誠懇道:“但我不想讓康弟做惡夢。”他這回答有點語病,可楊康被他說得無語。這幾日的人生跌宕,就算他不承認(rèn),心底深處的恐慌仍難以消弭,他并不敢保證自己是否真能安然入睡。所以……
凝視郭靖認(rèn)真的眼睛,楊康覺得自己在節(jié)節(jié)敗退,可為什么而退他卻不敢深入去想。
小心地伸出手,郭靖如獲至寶般緊緊握在手心,那么溫暖,像一團火從手心直直燒入左胸處的跳動之物。楊康又深深看他一眼,才緩緩閉上眼睛,睡意如潮水襲來,他輕輕嘟噥一句:“好緊……”郭靖聽不清楚,又不敢問,怕吵到康弟的安眠,只好握得更緊。迷迷糊糊的楊康微微蹙眉,卻手指微彎,與他輕輕交握。
雖然被握得有點緊,有點疼,可此時此刻,只望不要放開,不要放開……我的手……
然后,可以的話,可不可以一輩子相握呢?
若是問這豬一樣的大哥,是會很干脆地回答『會吧』?
……墜入黑暗前的楊康嘴角勾起幾不可見的角度,而從未如此敏銳地捕捉到康弟一瞬即逝笑容的郭靖,傻傻地,傻傻地笑開了。
此后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每每憶起這個夜晚的楊康,都會怔怔看著曾被人珍寶一樣握在手心的自己的手,無論多么努力多么拼命,都留不住早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不見的溫暖。
此后更長更長的一段時間里,每每憶起這個夜晚的郭靖,都會癡癡看著曾經(jīng)握住仿似世上唯一珍寶的自己的手,無論多么努力多么拼命,都尋不到指間早已消失無蹤的交握的痕跡。
此后,他的余生。
只余,一片冰涼。
只余,自己一人。
再無其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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