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早上醒來，看見窗外陽光晴好，便很開心地穿上外衣裳出門。每一天都有無限的可能，都有無限多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等著我，閃閃發(fā)光，像櫥窗里誘人的商品。
　　后來便不是這樣了。

　　我的祖父，父親，叔叔相繼死在這場斗爭中。一個沒有后嗣的侯爵家庭，日復(fù)一日地暮氣沉沉。

　　她看我的眼神那樣悲傷，仿佛理德山終年不散的冰雪。外面在下雪，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她的臉在白雪的襯托下，顯得非常安靜，蒼白，藍(lán)調(diào)的白。她抱了抱我，站起來轉(zhuǎn)身走了，我朝著她拼命地喊媽媽，她停下來了，卻沒有回頭，最后還是走了。

　　我不知道她舍不舍得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走了之后想不想我。后來我知道她成了里索爾將軍的第六個夫人。還沒等到我開始懂事開始怨恨她，又傳來消息，她殺了里索爾將軍。

　　我的姑姑嘆息，真是個笨女人。用的是一種劇毒，在一場宴會上。里索爾本該更警惕的，但杯子是從新近寵愛的女人的唇邊渡過去的。這個馴順溫柔的女人剛飲下半杯。

　　這個隱忍低調(diào)的女人，一生幾乎不給任何人添麻煩，除了當(dāng)年喪夫后立馬改嫁給仇人，也從未引起過任何討論。也許這是她復(fù)仇的方式，非要所有賓客見到里索爾德抽搐扭曲的丑態(tài)慘狀，非要他們見證他的死亡，如果沒人看見，復(fù)仇似乎也無滋無味。

　　毒|藥和微笑是女人的武器。我的母親用她的生命給我上了最后一課。

　　她完成了她的復(fù)仇，卻沒什么給我留下。

　　等我長到成年，學(xué)會用白色的粉末撲打我的鬈發(fā)，用粉膩的胭脂掩蓋我慘白的臉頰，學(xué)會風(fēng)情萬種地輕扇扇子，我總會想起當(dāng)年母親是否也是這樣慢條斯理又耐心精細(xì)地裝扮著自己，在鏡子前，凝視另一端注定要死在她手中的獵物。

　　我參加宴會，我聽她們的竊竊私語。

　　——那就是那個女人留下來的孩子。

　　——她的眼神和她一樣。

　　我視若無睹。

　　經(jīng)年的訓(xùn)練讓我面容上的完美表情再不會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裂縫，即便她們在我耳邊說。更何況只是在不遠(yuǎn)處竊竊私語。

　　況且我有我的復(fù)仇。我的復(fù)仇是更文雅的那種。針對這群女人的兒子、丈夫、未婚夫、戀人。

　　他們趨之若鶩地來吻我的手，簇?fù)碇谝巫由系奈�，像騎士忠誠地護(hù)衛(wèi)著他們的王后。

　　我微笑著品嘗了一口勝利的滋味，舉起酒杯，向不遠(yuǎn)處的她們致敬。

　　已經(jīng)可以預(yù)料到她們的憤怒、憎恨、嫉妒、悲傷，和我最喜歡的那一種情緒——心碎欲絕。

　　喧囂讓我的頭隱隱作痛，我推開他們，走到重重金線刺繡的帷幕陰暗里去。

　　在月亮照不到、燭光退隱的無主之地，一個黑影站起身來，向我行禮。他沒有像其他男人一樣沉迷癡醉，一眼都未看我，就離開了。

　　當(dāng)我凝視著舞會廳彼端冰冷如出鞘利劍的那個身影時。

　　“這是德·里索爾親王�！�

　　有人告訴我。

　　我憎恨他就像憎恨那個早已死去的男人。他死了，可他該死。他死了，可他的家族還沒有消亡。

　　我看著他，如同很多年前看著櫥窗里亮光閃閃的商品的渴望的孩子。我風(fēng)情萬種，我顛倒眾生，所以我要征服他。所以我說起征服他，如同我已經(jīng)征服他了一樣。我要讓你心碎欲絕。

　　一舞結(jié)束后，我毫不意外地看著他向我吻來。我沒有反抗，他在我唇上輾轉(zhuǎn)，仿佛輕柔地吻一朵嬌弱的玫瑰，不忍震落她面上的淚似的露珠。

　　我輕聲呢喃，你知道當(dāng)年我母親是怎么殺死你父親的嗎？他一愣，沒有說話。所以你竟然還敢吻我？

　　“和好吧�！崩项^拍了拍我的肩膀，看著我的眼睛。這樣你們家族的爵位和姓氏也可以傳下去。我垂下頭低聲回答：“愿和平女神的祝�；\罩在兩個家庭之上。”

　　于是我成了里索爾親王妃，于是兩個家族海一樣的血仇被聯(lián)姻取代，留在人們記憶里的只有那一場持續(xù)歡慶了一個月的盛大的婚禮。阿瑞斯不能解決的，阿芙洛狄忒解決了。從此再也沒有流血，野蠻時代的復(fù)仇已經(jīng)被推行文明的新皇帝明令禁止了。

　　我感到惡心，我開始嘔吐。這世間讓我毛發(fā)悚立，充滿怨毒。

　　妝臺前許多的珠寶鉆石，他們來自帝國最好的珠寶商，它們裝扮著我，它們讓我容光煥發(fā)，里索爾的權(quán)勢比世界上任何胭脂都要有效。

　　這是他第一個孩子，我賭他對它的重視。我的運(yùn)氣很好，是個男孩。這更加重了他心中的砝碼。

　　孩子洗禮后三天就死了。

　　他悲痛的幾乎要發(fā)狂，是真的心碎欲絕，在孩子小小的棺材葬往家族墓地的路上。我穿著黑色喪服跟在后面。黑色頭紗遮住了我頰邊的眼淚，和，微笑。

　　男人的心碎欲絕，比女人的更讓我快意和滿足。

　　沒有孩子，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這樣才公平，我說。你們家族也應(yīng)該后繼無人。

　　我們不會離婚。教會不允許。只要我活著，里索爾家族再也不會有孩子誕生。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憤怒。連這個孩子都是你欺騙我的工具！

　　是的。我不習(xí)慣哭泣，所以我微笑。輕佻地微笑。

　　又狠又快的一擊，天旋地轉(zhuǎn)，我滿腦子嗡嗡，過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倒在墓碑下，小墓碑頂上悲戚的天使伸出雙手，像在祈求慈悲的、無所不能的神的保護(hù)——活的時候尚且保護(hù)不了，更何況已經(jīng)入了土在地下六英尺？我慢慢地扶著墓碑坐起身，看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我恨他，連帶著恨被他傷害玷污過的我自己，所以最好我們兩個一起下地獄吧。這樣最好。

　　你求我，你求我吧。我狠狠咬著嘴唇，鮮血流了下來。

　　我永遠(yuǎn)不會傷害你。——是的，你只會看我傷害我自己，不，你只會強(qiáng)迫我傷害我自己。

　　他走了。去了外國，去打仗。于是我放縱一個年輕的女人應(yīng)享有的特權(quán)，對自己我一向?qū)櫮鐚捜�。酒污了絲綢的裙子，燭火又照著誰調(diào)情的眼睛。夜晚是一場盛大的欺騙。

　　在明亮的清晨里，我感到疲倦，繼而感到空虛。

　　我一腳踢開了沙發(fā)前在我的腿上流連的貝齊，站了起來，他跌坐在地上，震驚地看著我。像有預(yù)感似的，我披上晨袍赤足走到門口，打開了門，意料之中地看到門外的他。他的冰冷目光略過我半露的胸脯、凌亂的長沙發(fā)、地上的貝齊，雙唇緊抿。

　　曾經(jīng)有人說，我適合穿這種濃烈猩紅的顏色，它讓我的蒼白不再是缺點(diǎn)，而成為獨(dú)一無二的美艷。

　　此刻的他眼中的我一定美艷動人，如belladonna一樣。

　　可憐的貝齊，決斗中被打掉了半邊腦袋。剩下的半張臉上還掛著可憐又可笑的懇求的神情。人們把他的尸體從冰上拖回來的時候，他的腦漿流了一路，去圍觀的很多人都因此摔了跤。

　　我不在乎。這不是第一個為我決斗的男人，雖然他是死的最慘烈的。

　　我向我的丈夫伸出手去，他在我嬌艷欲滴的唇上落下一吻，就像我們初見那時，他的那個害怕玫瑰上露珠被震碎的、輕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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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是在一個下午茶會上。

　　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隔著許多人，穿著天藍(lán)色低胸天鵝絨裙子的，帝國最美麗的交際花。在很多人癡迷的眼神里，他一點(diǎn)也不特殊，甚至都無法引起她心不在焉的一瞥。

　　嬌嫩如玫瑰園里最嫵媚最怯弱的一枝。她的笑容明艷動人，她允許她的追求者吻她的手，可她的眼睛里分明有淚水，不存在的、看不見的、露水般的淚水。

　　他念著這個名字，就如紅酒在舌上滾動。他渴望著她，就如孩子渴望著商店櫥窗里亮閃閃的禮物。

　　因?yàn)檫@渴望，他進(jìn)入了軍界，一路攀升。

　　因?yàn)檫@渴望，他成為了里索爾家族的繼承人，當(dāng)他走過皇帝舉辦的宴會時，兩邊的貴族取下手中帽子躬身。敬畏和羨慕。

　　在軍隊的鐵血手腕同樣可以用在別的地方。很快就有大家族的族長來卑微地乞求他。

　　我將怎么幫您？年邁的老人問。

　　很簡單，您只需要……

　　他吻著新婚的親王妃。吻的很輕柔，因?yàn)樗幌胝鹇渌劬飺u搖欲墜的、不存在的淚水。他用無數(shù)的鉆石打扮她，因?yàn)樗鼈兒退臏I水很相稱。

　　他縱容著她，允許她一擲千金的豪賭，允許她跳舞跳到三點(diǎn)鐘，允許她和宴會上的其他男人調(diào)情，允許她不再生孩子，唯有一件事他絕不允許她，就是離開他。

　　她不會離開他，因?yàn)樗辉试S里索爾家再出現(xiàn)新生兒。

　　至于那些風(fēng)流韻事的情人們，很簡單，只要他們也不再出現(xiàn)就可以了。就如他的在那些年歲里死去的兄長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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