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我看見了光。

　　王座上的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搖晃高腳酒杯。他右臂肘關(guān)節(jié)立在暗紅軟椅的扶手上，撐住下頜的手背食指微微曲起，隨著舞曲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虛空敲擊。

　　他毫不在意舞池中央為他獻上舞蹈身形越發(fā)透明的男男女女，視線一直落在杯中紅酒上。暗紅液體被禁錮于那小小的玻璃杯中，每當窺探到逃離牢籠的機會，便匯成一道朝外面的世界奔去。

　　可執(zhí)政官不會給它們這個機會——他當然不會。

　　“你終于醒了�！�

　　我站在被夜色籠罩的臺階上，仰望著遙不可及的他。他的聲音、他的容貌、他的身形，甚至是他所播放的舞曲都是那么熟悉。他應(yīng)該是我熟悉、我深愛的羅夏，應(yīng)該是我的朋友、我的愛人羅夏，應(yīng)該是永遠快樂、不快樂也要苦中作樂的羅夏。

　　可他不是。他不是我認知中的“羅夏”。

　　“不到我身邊來一起觀賞這場舞會嗎，旅者小姐？”

　　王座上的執(zhí)政官朝我舉杯。他語調(diào)慵懶卻極具壓迫力，猶如正在休憩的雄獅，即便是一道懶散沒有焦點的目光也讓人心生畏懼。

　　璀璨燈光打在舞池中央正在跳舞的人身上，穿透他們的身體，剝奪他們的存在�？杀粖Z去一切的人表情仍然是那么狂熱，仿佛將自己的生命交付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

　　他們在向“神明”祈禱——在向身負執(zhí)政官職責的羅夏祈禱。哪怕被扭曲，哪怕被抹滅，哪怕失去未來，他們也要祈求高高在上的神降下恩賜。已經(jīng)在無邊黑暗中感受過太多絕望的人無法停止追逐光的步伐，就算被燒得一干二凈也沒有關(guān)系——

　　那是光，是他們渴求已久的光。

　　是令我恐懼的光。

　　浪漫舞曲節(jié)奏忽然加快，隨著鋼琴聲逐漸減弱，小提琴占據(jù)上風(fēng)，音調(diào)高到近乎尖銳的地步，舞池中正跟隨音樂舞蹈的人開始手忙腳亂。

　　先是亂了舞步，接著和旁人撞在一起。他們的臉上出現(xiàn)恐懼的神色，停下舞步與跟不上舞步的人一同跪伏在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待、渾身顫抖地祈求。

　　“啪”、“啪”、“啪”。

　　我看著他們成為舞曲的一部分。額頭撞擊地磚的聲音猶如鼓點，殷紅血液順著顏色各異的發(fā)絲滴落地面，成為地磚上獨一無二的花紋。

　　“咚”、“咚”、“咚”。

　　舞曲似乎結(jié)束了，又像是沒結(jié)束。仍然在大廳中跳舞的人利用他們撞擊出的鼓點繼續(xù)翩然起舞。

　　懸頂?shù)鯚舻墓饩�愈發(fā)明亮，像是以他們的生命為燃料，每一個消失的人都化為照耀大廳的烈火，將可怖黑暗從身邊驅(qū)逐。

　　我想救他們。

　　……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甚至連跨過最后一級臺階的勇氣都沒有。

　　“嗯……有些無趣�！蔽衣犚娝膰@氣聲，“我希望你能主動到我身邊來，旅者小姐。”

　　“如果我不愿意呢？”

　　“噓，別急著拒絕我�！彼吐曅ζ饋�，拉長了語調(diào)，像是慵懶困倦的大貓，“上一次你的選擇很不明智，太過魯莽、太過沖動，但卻意外地有趣。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快樂了……我要感謝你，我的小新娘�！�

　　我垂落身側(cè)的手緊緊握拳。

　　高高在上的執(zhí)政官突然打個響指。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本來略為擁擠的舞池大廳瞬間空蕩一片，只剩懸頂?shù)鯚羧缣柊阏樟撩總�角落。

　　他的世界沒有黑暗，只有光明——我的羅夏·羅斯切爾德先生是永遠快樂的羅夏，是始終擋在我面前為我點亮明燈的羅夏，是將濃郁黑暗藏入自己陰影中的羅夏。

　　執(zhí)政官是羅夏，他當然是羅夏。

　　“我有我的立場，執(zhí)政官先生。”

　　可他不是我的羅夏。

　　“我想，你應(yīng)該會做出和上次同樣的選擇�！蹦潜t酒被他一飲而盡，高腳酒杯摔在地上驟然碎裂，每一塊殘片都染上了獨特的暗紅花紋。他看著瓷白地磚上殘存的血跡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再度放起舞曲，“我不喜歡看重復(fù)的風(fēng)景，也不想再為同樣的事消磨時間——”

　　“當然，如果和你有關(guān)，可以另當別論�！�

　　我緩緩?fù)撕�，回到栽滿紅玫瑰的庭院中。

　　“冕下改寫了葉塞的結(jié)局，樂園正在重建，而高塔已被摧毀，你是敗者，執(zhí)政官先生�！蔽艺f，“這次你失敗了，執(zhí)政官先生。”

　　他望著我沒有說話。

　　“我不后悔自己的選擇，也不后悔遇見‘羅夏’。”我挺直腰背，盡力不再仰視他，“我喜歡永遠快樂的羅夏。每次相遇都是命運的饋贈，我錯過了太多，重蹈覆轍的次數(shù)太多�？晌易罱K還是找到了那條正確的道路，找到了屬于我們的未來——你看，我正站在這里，執(zhí)政官先生�！�

　　“哦？你是指……”他清清嗓子，臉上突然綻放出我熟悉的笑容，“你很期待和我在一起的未來嗎，觀察員小姐？”

　　“羅夏——不、不對！”我呼吸一滯，不敢置信地盯著他的臉，“你明明是——”

　　“我當然是羅夏，我的小姑娘�！蓖踝系膱�(zhí)政官大笑，“我說過的，你終會來到我的身邊。我沒有騙你，羅夏不會說任何沒有意義的謊，因為那會讓他的小姑娘不開心不是嗎？”

　　我張了張嘴，發(fā)不出聲音。

　　執(zhí)政官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識仰望他，仰望著猶如光明化身的他。

　　我們之間不過一步之遙，卻身處兩個世界。他在光明中被萬人敬仰、被奉為神祇、被擁護愛戴，而我在黑暗中艱難前行，將所有荊棘刺破傷口時的疼痛吞入腹中，一度又一度感受同伴身軀漸漸冰冷。

　　無非死傷，無非囚困。

　　我誰也救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在我的身邊不好嗎？別說雨水與風(fēng)暴，哪怕是無邊際的黑暗都無法侵蝕你。我會成為你的光、你的燈、你的盾牌、你的劍，讓‘快樂’與你永遠相伴。你無需懼怕同伴離去，無需畏懼世界覆滅，無需困擾沒有盡頭的時間循環(huán)，無需擔憂自己孤身一人——我總能找到你，無論過去無論將來，我都能找到你�！�

　　他抬起手臂微微彎腰，做出邀請的姿勢。我下意識想回應(yīng)，驀地驚醒，將自己的右手死死扣在胸前。

　　“羅夏……羅夏……”我喃喃，恍惚間腦內(nèi)閃過幾個零碎片段。

　　那應(yīng)該是《時空中》的故事——茫茫大雪中的白銀騎士、牢籠前勢在必得的皇帝……不、不對，那可能不僅僅是故事，那是真正發(fā)生過的事！

　　莫比烏斯環(huán)。我忍不住笑起來。

　　真是熟悉啊。莫比烏斯環(huán)。

　　捂住臉阻擋眼眶內(nèi)的液體流淌，我無聲哽咽。葉塞就踏入過的死循環(huán)恍如非常遙遠的事情般，早已化為云煙。

　　我站在這里不是因為他失敗了，而是因為他成功了。

　　“是你打破了他的循環(huán)，對嗎�！蔽曳畔率�，只覺得疲憊，“也對……都太巧了，我怎么都沒發(fā)現(xiàn)呢�！�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命運讓我們糾纏在一起，就像你說的那樣——‘每次相遇都是命運的饋贈’，嗯，這句話我很喜歡，你的確是命運饋贈給我的珍寶�！彼匀槐３种埖淖藙荩L語調(diào)，懶洋洋地感慨命運的大方。

　　我閉上眼，泄了氣，腰背微彎。

　　“來跳舞吧，旅者小姐。”他半瞇起眼，唇角高高揚起，“我不喜歡跳舞，可和你跳舞卻讓我非�？鞓��！�

　　“復(fù)仇也好其他也罷，只要你在我身邊，做什么都可以�！�

　　“你是屬于我的——”

　　“獨屬于我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