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不會動不會化成人形的時候，我便會做夢。
　　夢中一切都是朦朧的。
　　因為我很少見到，除了樹與石之外的其他。我的身周只有樹與石，還有，頭上的青天。

　　有一年，一塊小石頭滾到了我的腳邊。我不知道它是哪里來的，卻奇怪這樣一塊小小的石頭，竟然也有靈性。
　　我輕聲問它話，如果有人經(jīng)過，或許只聽到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我問它，你從哪里來？
　　石頭說，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
　　我好笑了，你都不知道你從哪里來，我怎么會知道？
　　石頭想了想說，我本來在一座山上，山叫蓬萊。后來，有人把我放在火里燒煉，我越變越小了，火里還有其他好些的石頭，大大小小許許多多。然后有個女人熄了火，拿絹把大塊的石粒都包了起來，小的就放到了一邊。
　　我不知道，多奇怪，用火燒石頭的女人。
　　石頭自己也很懵懂，但是我們都開心。石頭說它無根無依，我卻是無朋無伴。于是我們相識了，它就住在我的腳邊，不象其他石頭一樣涼而且硬，它身子有點暖有點軟。

　　不知道過了多少歲月，我和石頭無話不談，但是我們其實沒有什么可以談論的。因為彼此都無聊，所以石頭那個在火中燒煉的經(jīng)歷我們反反復復當成稀奇故事來說。那個女人有時會有一條蛇的尾巴，石頭過了好久想起這么一點點細節(jié)。我笑了，有蛇尾巴的女人，真是奇譚。我告訴石頭我看過許多許多的事，經(jīng)過經(jīng)過許多許多年。我們一起說話，一起被風吹被日曬被雨淋。
　　我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有力量了，而石頭一直是那樣，沒有改變過。

　　石頭有天說，柏樹，你真好，我們一直一直這樣作伴好不好。
　　我說好。

　　山中歲月易過，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樣。這一天我們在一起說天氣，我說這天氣真的反常，已經(jīng)有九個月沒有下過雨了。石頭說，不下雨有什么特別呢？我笑了，石頭到底是石頭，我告訴它，我的根極深，不下雨我也不怕。但是其他的草木莊稼，沒有水會死的。石頭又問，什么是死，我也說不上來。我看過樹的枯榮，根漚斷了，慢慢變成了朽木，十分的可懼。我還看過飛鳥走獸的死，血淋淋的，被天敵的爪牙撕扯咬碎，想必是十分痛楚，而且還要被吃下腹，變成了不共戴天的宿敵的養(yǎng)份支撐對方的生命。
　　我這樣跟石頭說，它嗯一聲，不知道它懂了沒有。
　　我突然羨慕起石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知由何而來，也不會象一般生命一樣凋謝死去。
　　我是一株很久的樹，久到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長了多少年，但是我知道我不會永遠的生長下去，不可能與天地一樣的長久。
　　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怎么樣。
　　天仍然沒有雨下。

　　越來越熱越干旱的天氣，山上起了天火。
　　我站得高，看那沖天的紅光慢慢吞掉了一切，草，花，樹，木�；饎菰絹碓酱�，許多的干枝枯葉都因為那灼熱卷了起來。
　　我看那越來越近的火光。
　　石頭說，呀，火。口氣十分的平靜。
　　我說，是呀，火。
　　石頭說，這火不算熱呢，當初燒我的那把火才真的熱。
　　我說，嗯，石頭，我們要告別了。
　　它一驚，說，為什么？
　　我苦笑，我說，我不是你，這火燒不了你，但是一下子就可以把我燒成了灰。當初那個女人是用什么東西燒火的？不是木柴么？我就是那做木柴的柏木。
　　石頭愣住了，囁嚅著說，不，沒有木頭。
　　它總是這樣。
　　我定定的站著，看那火漸漸近了。石頭叫起來，你會死么？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不要和你分開。
　　我輕聲說，沒辦法，我怕火。以后，你再找一棵樹吧。不要再找柏樹來當朋友了，因為柏樹很無趣，沒有花，沒有果，只有葉，一年四季，年年歲歲，時光任冉，多么無趣。
　　石頭說，不要不要，我要你，不要其他樹。你不要死，你不能跑么？
　　我笑了，我是樹，樹是有根的，我跑不了。
　　它突然不說話了，然后它說，火真壞。
　　熱焰更近了，我腳下的草也因為那高熱而萎謝，我覺得非常不舒服。
　　石頭說，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我在那劇烈的火燙中失去了意識。
　　石頭，石頭，對不起，不能再陪你了。

　　突然有水滴在我的樹身樹葉上。
　　我驚的向上看，啊。
　　哪里來的水？
　　天上明明沒有云彩。
　　我的上方卻不停的有水灑下來，樹上已經(jīng)著起來的火也被澆熄了。

　　柏樹，柏樹。
　　石頭呢？石頭在哪里說話？它不在我腳邊。
　　石頭的聲音在頭頂，遠遠的，它說，柏樹，你不要死。
　　我驚叫，石頭，你在哪里？
　　我在……
　　石頭的聲音越來越遠，柏樹，柏樹，我會保護你，你不要死。你看，你看，火要滅了，你不會死了。
　　它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只是知道，我沒有死，但是我失去了石頭。

　　又過了許久許久，滄海桑田，我道行漸深，化成了人形。
　　我的樹身還在地上，我走不遠，可我想找石頭的下落。
　　后來，有一天，我知道，上古女媧煉石而補天之事。五彩之石，化做風云雷火電……
　　我突然知道了那一天救我性命的水是哪里來的。
　　石頭，石頭。

　　我的夢里，總會有石頭。
　　一場夢，一直，一直，不知道會延伸到哪一天。但我知道，我活著一天，我不會忘記。
　　曾經(jīng)有一塊石，我們彼此陪伴。

　　我一直沒有名字。

　　直到我遇到師父。他在一個要收我的茅山道士手下救了我，為我治那些黃符落下的傷。我跟著師傅很久，他教我許多，教我怎么防身，怎么用劍，怎么運氣，怎么修行。師傅有慈悲的眼目，貌若天人。我正式拜師的時候，師傅說，他姓寒，我便說，我跟師傅的姓氏。
　　師傅說，你想取個什么樣的名字？
　　我想了想。
　　我說，我叫寒石。

　　大夢千年，木石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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