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烈火
我想要拿到這一枝玫瑰。
我其實喜歡玫瑰。記得我養(yǎng)了許多盆,但是懈怠地澆水,讓它憑著氣候活下來。我把有蛀斑的葉子并著刺又多又密的條剪下,花欹斜著開重瓣濃密欲倒。
這枝紅玫瑰放在桌上,是他早上剪下帶來的一枝。
而他就在玫瑰的旁邊,把手擱在書本上,頭靠在桌面。每個晚上昏暗月光從天空漏下來,照亮田野里四個方向的大理石。
從第一次我想要碰玫瑰而被他捕捉到的時候起,他似乎從遠古時期就在這里,等著月亮西升。我常常呆在柜子的后面,他在桌子的前面,我躲著他的目光,能夠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在地毯上四處逡巡,我很少發(fā)出聲音,就像我的呼吸聲可以讓玫瑰凋謝。
我要伸手偷偷去拿它。他偶爾會閉上眼睛,當(dāng)我伸手碰到玫瑰的花瓣,他抬起頭。
他綠色的目光流露一點怔忡。他看見玫瑰花條動了一下。來的是風(fēng)。他應(yīng)該這樣想,然后他筆尖微微下垂,在信紙上作了一個點。
我在此處站著,簾幕永遠半開,窗戶永遠緊閉,時間過得很慢?伤活著,并且沒有喪失對外界的感覺。
所以我明白了這不是時候,要等他閉上眼睛,等筆從手指間滑落,夢境的召喚無可抗拒地讓他沉沒,他看見夢的時候,就不會看見玫瑰了。他的表情會比平時更開心。門外每五步有一隊人在靜靜的守衛(wèi),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堡。
他沒有睡著,而我坐下來。我與他還有玫瑰相安無事。
我過去的記憶里,有和這座房間生活在一起。
那時的窗戶常常開著,簾幕不是灰黃的而是淺白,并且過幾天就亟需更換,好像一切都是布料商店的陰謀。窗外依舊是有衛(wèi)兵在守候,他們站在昏黃色的朝陽里,一點點燒起來薄紅色的晚霞。晚霞倒映,像是窗前的地中海品種紅玫瑰,花不開而多刺,鱗然如睡眼惺忪的龍。
那時桌子上面還不是銅鎮(zhèn)紙和白苧麻桌墊,還有成排高矮錯落的文件夾。白苧麻桌墊是老物件,那時從來都是折疊好了放在書柜頂上。那個時候小孩能夠跑進到這間辦公室里面。小孩從小時候到高中都躲在書柜后面吃糖,然后對著別人辯稱自己在探討經(jīng)驗而非翹課。只要有人在辦公室里開槍,火藥就把窗簾打個洞,窗玻璃碎得閃閃亮亮。
在今天之前,他已經(jīng)讓人清掃過數(shù)遍。數(shù)十塊型號各異的子彈片至今還在地毯下沒有被發(fā)現(xiàn),深深進入木頭的纖維。
我從我的記憶里面看見了他,那時候他也在這里。不過他比這個房間的記憶更古老,鑲嵌在更遠的記憶里,碎成千百種片段,他推開門進來把小孩逮出去,總是說要留給這房間一點安靜。然而喧鬧像是接不住一樣不停流進來,把世界都染成了昏黃色,而淺白的窗簾在昏黃里面變老。
老品種的單瓣玫瑰在海風(fēng)中第一次開放,血統(tǒng)一如野生的祖先,好像流著海鹽的血液然后變成淋淋紅色,他喜歡看,駐足停留在那里。這樣老而韌的玫瑰才能活下來,或者千年來都是海風(fēng)在澆灌它,我不過是自詡主人。
那個時候我便開始有這個想法,當(dāng)我到了墳里面,也要在墓碑前放著紅玫瑰。他說他今天就可以為我剪花,以后每天都送上一枝,我每次不愿意同意。好像他已經(jīng)許多次在西西里蒼色的山下孤獨一個人行走,去剪一枝鮮紅的野玫瑰。
我的記憶沒有告訴我,我是從何時開始死亡的。
房間是古老而陰沉的螺殼,我是這個螺殼新進的主人。血肉死去,外殼依舊存在。正如同過去的許多個日日夜夜,我的友人在我耳邊向我傾訴。
只要子孫沒有死絕,罪惡的家族就仍存在,甚至與這些子孫所作所為無干,他們就是在那里永遠不能完成革命而已。即使這些人啊,懷著罪大惡極的、或微不足道的善意。
房間里四處是行將死去的布料,就像是我的生命一樣,窗簾的聲音和空氣的顏色可以告訴我這些。熱鬧已經(jīng)慢慢漏出去,而安靜在這里稱王。紅色的小蟲和白色的飛蛾在每個縫隙里睡眠在白晝,而每個夜晚都能聽見它們牙齒碰撞的聲音。
我清楚這些人沒有走,一個都沒有走。只是飛得遙遠,四處奔跑,在窗框的外面、圍墻的后面,我在這里等他們。
野玫瑰在東風(fēng)里一點一點死亡。在我死后它也忍耐不了漫長的凜冬,以至于被春天殺死。他來的第一聲腳步被玫瑰先聽到,最后一枝花在向著他開放,微微顫動。
隨后他的聲音驚醒了入住多日的貓頭鷹,畫像睡醒,整個沉睡的世界躁動不安地互相問早起,空無一人的庭院里回蕩著幽靈一樣的犬吠。
他肅穆地站在臺階上,無表情可說,隨后他推門進去,世界的時間由此開始流動。
我在門口看著他來到。
他種上了新的紅玫瑰,并且再次更換窗簾。但所有的窗簾仿佛都無可奈何變成橙黃,如同薄暮。
起初他并沒有在房間里,只是照料,另一個房間被他常用,也在最靠近門的地方。當(dāng)暴亂的字母第一次出現(xiàn)在紙面上時,他下令不再把辦公室開著通風(fēng),通過勤奮的打掃維持秩序。
在第三個月,窗子下的談話里有了辦公室藏著前代首領(lǐng)信物的流言,據(jù)說打掃的人是得到了他的親信。數(shù)日后的晚上有腳步聲游過走廊,把地毯一寸寸翻開,揭開墻紙又細致縫補好,墻上的槍身無風(fēng)擺動,窗戶緩緩敞開,月光照到地板上。我離開了容易被看到的門口,站在窗簾的后面,在岑寂的世界里任何活著東西的移動都很響亮。不請自來的人沒能夠推開門。我看見他把房間的門推開,月光灑在地面上,他不太高興。
血在地毯上會發(fā)臭,但原本批次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買不到了。我聽見有人這么說。
那天之后他住進了這間辦公室,地毯選用了相近花紋。他把窗前迷迭香與紫茉莉清除干凈,變成黑色的廣場。他在這間辦公室的窗口觀看處決。槍聲一響,公開儀式簡短結(jié)束。
每天早上他都從花圃里剪一枝玫瑰。
這些是有月季血統(tǒng)的家養(yǎng)品種,從門廊開到窗前。他進來,我在柜子后面隔著雕花玻璃看著,他在座位上,我在窗簾的陰影里待著。他在最大的辦公桌前一張張地閱讀,拿鋼筆批注。
中午他會起身去制作一壺咖啡,然后和玫瑰放到一起,我很喜歡咖啡的味道,當(dāng)他不看向這里的時候我會坐在沙發(fā)上。
整個下午他都不會離開,接幾個電話,坐在桌前處理事務(wù)。打開桌面上的暗匣取出并放回物件,有人進來,有人出去。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他從來不躺在軟沙發(fā)上,有時候他表現(xiàn)得十分困倦,握著筆一動不動,慢慢地往桌上趴下去,枕著手肘的位置,但他從不會徹底睡著,還能聽見我走過的聲音。眼睛一睜開,手掌摸到腰間的手槍,然后松開手指。
房間里空無一人。
到晚上,他會把玫瑰花收在袖子里帶走,把整壺咖啡倒掉。他有時候會把文件留在桌面,暴露在晚上的月光里,他的字很好看,句子結(jié)構(gòu)中的具體名詞由密語替代,我有時候會讀它,讀得像一本曾經(jīng)看過的小說。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能記住紙張的原位。
“有人在夜里來過!彼诠P記上面寫,顯現(xiàn)出一點不悅的表情。
我在這個房間里面。
他一個人待在這里,別人只寫信過來。我所見過活著的東西是他和紅玫瑰。他在膝蓋前桌子的暗格放了一把手槍,經(jīng)常會抽出來保養(yǎng),有時候拿槍口對著自己。
除此之外,在桌子上放著一把改裝手槍。有一個深夜,月亮起來的時候我把槍拿到手里,本能地扣下扳機,子彈在窗簾上燒了一個洞,飛出窗戶,落在玫瑰花叢里。
第二天子彈殼被屬下在門外撿到,有著熔燒虹紋的金屬上刻著家族的徽記和數(shù)字。被包裹著白布送到桌面,他看著那顆子彈。
那把自動手槍在他的手心里,在他把槍身轉(zhuǎn)到第三圈的時候在手里拿穩(wěn)了,取出彈匣,彈匣里只放一顆子彈,合上,然后放回柜子里。
“現(xiàn)在我要去殺您的老朋友,確實不合適處決!彼f,眼睛里就是不可言說的沉默,“可是這把槍第十三次扣動扳機是空發(fā)。”
他停頓了一下,閉上眼睛,“看來我不用做決定了……它就是用來處決的,我會用它殺人。”
幾天后,有人前來拜訪他。
當(dāng)那個訪客穿過林立的滴水獸并巧妙地在陰影中游弋時,我們幾乎迎頭碰上。擦身而過時我注意到他戴著耳墜,碰撞會發(fā)出暴露行蹤的聲音,卻被巧妙的步伐減弱到不再吸引人,我們都習(xí)慣走仿佛幽靈會走的道路。直到聽著細微的碰撞聲伴著影子離去。
我認出來這是我的友人。
當(dāng)時他在桌面上給請柬簽名,筆尖發(fā)出穿破紙張的聲音。門口的親信沒有來得及通報他,我的友人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并且沒有被任何眼睛倒映,然后在辦公室的桌面上徒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當(dāng)即抽出槍,抵上對方的肋骨,速度極快。
“我來看看你是不是到了該死的地步!蔽业挠讶藢λf,他們早就認識,對話也毋須假裝文明。
“我確實挺該死的!彼冻鑫⑿Γ麤]有假裝被驚嚇到,這個笑容卻是怪異的,“但也不是被你殺!
他們松手,各退一步,我的友人往陰影里站去,像是不習(xí)慣太陽。
你在干什么?友人首先開口。
守衛(wèi)家族。他回答。
我只看見你在當(dāng)一個收尸匠。
友人脫口而出指責(zé)他的話。
他們以一種不再把對方當(dāng)成同僚的眼神互相打量,并且突然意識到這點,感到驚奇。
過了一會,他說。
我說的家族是沢田綱吉的家。
“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不會殺你了!庇讶艘蕴幮坦侔憷涞目谖钦f。
他這時把手槍扔回桌面上,并且回答我的友人:
“你殺不殺我無所謂。我想要讓你幫我!
表情一時變得很奇怪,友人前所未有地控制不住流露出扭曲的嘴角,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語言死在了喉嚨里。
“原來你沒瘋啊。”我的友人輕聲說,“但是你為什么不在當(dāng)年就死了呢?”
我知道我的友人是被什么東西引來的,也聽見過窗下的玫瑰底下發(fā)生的竊竊私語。
世人當(dāng)中流傳著他的消息,他已經(jīng)坐在首領(lǐng)的辦公室里面,手握著一把能夠處決的槍。當(dāng)許多人都覺得保衛(wèi)是一種謊言的時候,他仍然擁有著在不信神的人中間可稱道的虔誠。他確實相信,他應(yīng)該保護家族。
在他將殘酷的手法變成不加節(jié)制、然而十分有效的東西的時候。他確實在某種意義上具有了僭主般的威權(quán)!霸谖颐媲罢f話的人越來越少了!彼谀骋惶焱蝗蛔匝宰哉Z,語氣就好像在那一天前他沒有感覺到一樣。
是的,無可挽回如同窗簾的顏色及玫瑰的世系,正如尸體變成化石的過程,維持著一眼可辨認的痕跡而逐漸被異物替代。莊嚴的鎮(zhèn)靜被提心吊膽連幽靈都要踮腳的空氣替代。
異物的氣味被我所辨認,某個傍晚我在他身后,看見窗簾上慢慢染上近乎于血色的東西,他在枕著自己手臂時不經(jīng)意臉上流露出真實的厭惡。不適合,不相配,而確實發(fā)生。玫瑰花在窗下,它與這種顏色相得益彰。
他在日漸猩紅的世界里繼續(xù)工作,我一直呆在房間里,直到紅把我的腳面淹沒,萬物都在天衣無縫的紅中。
我知道空氣里的紅色是從他身上來的,這是他的顏色。
他的顏色有一天也會褪色,時間是一本打開的書,取決于我翻到哪一頁,而他的死卻不是從懷疑他的理念開始的,大部分人都是從失去信仰開始死,或許我也是這樣。但他的理念來源已經(jīng)落入死亡,而死亡的事物皆不再變更。
八月的時候,人頭腐爛的氣息攪動入?诤蛯挻蟮暮恿鳌C刻於加腥藞蟾嫠恍┯嚫。
后來我又見到了我的友人,在一個夜晚敲門進來,穿過光亮的道路,讓陽光一遍遍地洗禮他。
“我要失蹤了!蔽业挠讶耸莵砀嬷,“把我的訃告一起掛上去吧。”
好。他停下筆,抬起頭回答。
我的友人在門口告別他。此刻我在身后注視,友人靴子上鏈條一下下撞響的聲音回蕩在走廊里面,背影倒映在瓷磚上。我的友人更像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樣子,我想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友人時的樣子,他的背影在瓷磚上與水面的倒影重合,是走進人的夢境也仿佛報喜使者的人,而非憎恨與苦痛的怪物。所以人們所熟悉彭格列霧守的聲音必然變淺,然后消失,缺乏回聲。
我突然明白,在這種意義上,我的友人終于迎來了無病的死亡,這是一具已經(jīng)心滿意足的尸體。友人和他見的最后一面,向他轉(zhuǎn)交了在死者的領(lǐng)域所傾聽到的真理:活著的東西都在不斷朽壞,只有死亡是不可改變的。
“我感覺到你的欲望也快要完成了,不是嗎?”友人對他說。
這句話好像一個預(yù)言。他對著窗戶臉上出現(xiàn)笑容,我明白他并不是為看到刑場而笑,也非預(yù)感到血流成河而微笑。雖然他對此也感到滿意,其中卻不含任何殘暴。
這個世界發(fā)生的事情:一個已死的愿望正在達成。
另一種表達方式:他在實現(xiàn)一個死人的愿望。
而死亡是不可改變的。
此刻在黑暗的房間里,有咖啡的味道在飄動,也有玫瑰在不語地芬芳。如果他能把玫瑰放在離我近一點的地方,我或許就能夠把它拿到手里。
我在這個房間里,一直看著他。
他沉默無語而又平靜地按照計劃表執(zhí)行,其動機并非出于欲望,而正是出于動機不可思議,他才能夠堅定地進行計劃,不顧仍然活著的東西。時光在窗簾的顏色上行進。
他在寫第三張訃告并在風(fēng)中吹干的時候,書柜突然倒下。
此后的三天他一直試圖復(fù)原它,卻發(fā)現(xiàn)有數(shù)組銅雕塑無法回歸原位。
我改換了我坐著的地方,因為一切事物都在不經(jīng)意間改變原來的位置,我原先的藏身之處被陰影拋棄,而曾經(jīng)光亮的地方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帷幔緊緊包裹,變成秘密。一座黃銅自鳴鐘在白布里裹著露出頂部,正如沉船的撞角高高翹起,女神柱托住鐘盤刻下嶙峋的陰影,它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再歡快地鳴響,盡管它誠懇地工作了二十個年頭,白布似乎是遺忘的開關(guān)。但我只關(guān)心它適合我藏在那里。
所以只有我目睹著并知曉那一場震動已經(jīng)讓雕塑原本的組合錯位,并且他沒有發(fā)現(xiàn)作為中樞的銅柱已然落進地毯深處。另一個原因是他已經(jīng)忘記了它的原樣,所以復(fù)原也只是依照經(jīng)驗的工作,做著不可能出現(xiàn)的東西。因為他想要修好東西是為了回憶,而非正常使用。
“原來這還是我以前買的禮物。”他還要這樣突然恍然大悟,并且變得沉默。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逐漸忘記已死的東西,因為時間未曾流逝,流逝的是他。他已經(jīng)確定自己做出來的咖啡已經(jīng)隨著時間有了微妙的變遷,而令人痛苦的是這能以努力來糾正。他快要忘記死去的人喜歡什么樣的味道了。他還遠遠地眺望墳?zāi),墳(zāi)股洗罄硎簧陉柟庀伦兂砂党恋狞S色,他回頭去到回憶里,白得像雪,與血腥的死法無緣。
到最后他終于承認了這一點,“我已經(jīng)不記得您的臉了!彼]上眼睛,陽光灑在他的臉上。
我坐在他的對面。
耳朵聽見窗外葉子摩擦的沙沙聲音,還有整個比子夜還要寂靜的空氣。
我一直不喜歡面對死亡。我想對他說。但是我并不責(zé)怪他。
我的耳朵聽著他的聲音,詞語和字母像大雪一樣飄飛,我的一切聲音模糊不清,就像是老鼠在墻中逃跑。
“我要看著所有人死亡,然后才是我的死日!彼谝巫由涎雒嫣芍,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臉。
“您會原諒我的吧?”他說,做出側(cè)耳傾聽的姿態(tài)。
“您肯定不愿意看著我死,但是我心滿意足。”
他在停頓和沉默之后繼續(xù)說:
“做這些我并不覺得受苦,只是快樂。因為我的時間遲早要到了。他們都會善終,相信我!
我不再說話,只是看著他。
他雖然忘記了一些事情,但是把很多東西都記住了。都不需要我回答,他就像是能聽見我的話一樣活著。
趁著他還在舊日的思緒里,我從窗臺上跳下來,落到地毯上。地毯一直鋪到桌子下,而我的每一步都會留下淺淺的凹陷,像是不言自明的暗示。我伸出手,第一次碰到了他桌子上的紅玫瑰,手指尖毫無疑問地感觸到柔嫩的花瓣,汁水被我捏得微微滲出來。
我在那里站著,而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最后我松開了手,玫瑰還在桌面上。
當(dāng)我在鐘旁的陰影中重新細數(shù)時間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一下子被驚醒的表情。站起來走到窗臺前,額的眼睛里倒映著漫天飛濺的黑煙,黑煙里熊熊騰起一團火光。
火焰燔祭著天際線。巖漿不比往日那般被黑色巖石塊塊壓下,玄武巖震動開裂,烈火燒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的白晝,而白晝心照不宣亮起如同無事發(fā)生。
只有他沒有被任何語言和幕布蒙蔽。
他說。我的時間要到了。
這是我所親眼目睹的一切。
一個古老的世界在被點火揮灑到空中,余燼落到臉上微微灼熱。辦公室的顏色在褪去,鮮紅燒盡,窗簾灰黑脆化,但是卻前所未有地輕如塵灰,因為它并不是褪色,而是被焚燒,潔白的底色將摧毀殆盡。
于是我原本已經(jīng)在墳?zāi)估锏男呐K再次發(fā)覺感情。
首先出現(xiàn)并且最強烈的是痛苦。
舊有的痛苦與新添的痛苦同時存在,暴動被稱為烈火,每天看見它燒著城市的一些建筑,出現(xiàn)在我眼睛里,火焰燒得像是在給我焚尸。然而我依舊在每天目睹,并且每天認真體會這痛苦。因為這是我在長久歲月里真切體驗到的第一種感覺,我依舊不知道為什么,只是感覺不能走開是我的一種責(zé)任。他也并沒有走開。
目睹無數(shù)東西的毀滅,這種受傷且流干了血的等待中,我感受到落魄到一無所有之后的輕松。
把濁重的變?yōu)檩p清,讓所有靈魂都變成舞蹈家。
他在砸毀墳?zāi),只不過用的不是他自己的手;他也在摧毀城堡,用的是民眾的手;他在計劃處死所有人,只不過用的是他敵人的手——墳?zāi)贡辉覛Я耍勒咧皇窃诠祭锎髩袅艘粓,現(xiàn)在飛去了像春天的候鳥。
他解釋愿望為:所有人得到善終。而我定義善終為:塵埃落定。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其實并沒有為執(zhí)行毀滅而痛苦,因為這是他已預(yù)訂的善終,一場恥辱之死,他是作為守尸人。
我也明白,我的痛苦中有一部分為他而發(fā),我在學(xué)習(xí)克制這種痛苦,并且難得地感受到原來我還在發(fā)力去做什么。
這與他是否心甘情愿并且樂在其中無關(guān),只與我有關(guān)。
我依舊在他身邊,在陰影里面,和他一起在窗外看這個地方。
大火焚燒之后,我看見灰塵在飄蕩,目光不受阻擋地越過玻璃和高墻。
日光升起,人群啟航,懷抱著古老的對神靈和動物的恐懼,而不知道巨蛇死去,大海染紅。我寫了一首散文詩,寫在地毯上才發(fā)現(xiàn)用的是我已經(jīng)不認識的文字。它不會留到明天,只存在于凌晨三點的詩。
然后我回到我的位置去,等待他拿著玫瑰來辦公室,并且他的臉上會帶著微笑。
這個辦公室從誕生之初至今,第一次有懷有惡意的人踏上地毯,逼近到座位面前。從另一種意義上,他們并不算敵人。
我繼續(xù)看著這一切,看著榮光的末路。
這是我所愿意得見的一切,所以以我的雙眼來目睹。他那里一直有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愿望,它就是我的愿望。
終于我的世界再次安靜下來,我是在為舊物的毀滅而不由自主地痛苦的,因為這竟然是我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死人只會為自己生前的事情感到痛苦。
此刻我覺得我已經(jīng)足夠平靜。
無論睜開眼還是閉上眼都在泥土味的肅穆中。我準備好了。
我從自鳴鐘上跳下,落在灼熱的空氣中間,火焰把地毯燒得翻卷,處決人的廣場在門外突然發(fā)出處決的槍聲。我走過花園,舊雕塑還有被燔燒著的死人。
這次我的腳步?jīng)]有弄皺任何地毯,也沒有驚起任何人的目光。
我看見他了,他手里拿著那把槍,眼睛里倒映著明亮的、仿佛照亮黑暗的火光。他在建筑最高層,在高高挑起的屋頂邊上站著,手搭在巴洛克的獅頭雕像上。
我想到他在六樓盤旋階梯的窗戶出去,從外墻的露脊上踏過,然后到達這里的樣子。他的喉嚨里還在哼唱,是鋼琴曲的旋律,我被他的聲音指明道路,我離他越來越近了。
那把首領(lǐng)的槍。
他處決的人比首領(lǐng)在位時處決的人還要多。
他清楚地明白,風(fēng)中傳來了人的聲音,也傳來了他自己的聲音。
他也是家族的罪人。
他是叛逆之首。
他是怪物。
他是人所不能理解之人。
他是心滿意足的尸體。
拿出一顆子彈塞進槍中,子彈上依舊蝕刻著編號和家徽,他把槍對準自己的頭,表情平靜而微笑。
“我的時間到了,這條路的目的地就在面前。”
我面對著他。
他抬起頭,直視前方。
我看著他許多年,此刻我就在他面前。
黑手黨要在今日毀滅!
我從辦公桌上拿起了那一枝紅玫瑰。
我走過廢墟和仍然燒著的火堆。
我看見倒塌的混凝土在被挪開,埋葬官在絞盡腦汁地撰寫安息令,大理石天頂坍塌,日光與月光都可以不請自來。我所一直呆著的房間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我穿過日漸喧鬧的大地,拿著這枝玫瑰游蕩,我能感覺到我要找的東西在近了。
我知道我唯一一次要離開這里,是因為要去見證他變成尸體。
不過,我也知道:與我相反,他會感到愉快。
確實有人來過你的桌前,不過沒有離開這個房間。
獄寺君。
——
靈感來自加西亞·馬爾克斯《有人弄亂了這些玫瑰》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