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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發(fā)完
1
這是我變成樹的第十年。
你要是問十年前我是個什么,老實說,記不太清了,畢竟十年真的太久了。
但總之我是棵樹,有挺大的樹冠,罩出一片挺大的綠蔭。
風(fēng)吹過的時候,我也會快活地晃晃枝葉,發(fā)出別人聽不懂的嘩啦啦聲。
2
為什么我確認(rèn)別人聽不懂呢?
因為我的樹蔭下是有人的。
一個男人。
長得挺帥的,笑起來的時候會有溫柔的眼神。
就是間歇性耳聾,聽不懂樹話。
春風(fēng)吹過,我開心地刷啦啦晃枝條子,他會笑著抬頭看看樹冠,然后伸手拍拍我的樹干,說別吵。
夏天雷暴,我嚇得撲拉拉晃,我說你要不然幫我在旁邊按個避雷針?他聽不懂,只會嘆口氣去別的地方躲雨。
秋天的時候,我掉樹葉子了。
對了,我是棵梧桐樹,黃黃的樹葉子掉下來的時候,會被秋風(fēng)卷出很浪漫的軌跡。
于是我得意地晃晃枝條子,說嗨,你看我好看不?
這狗男人倒也有點浪漫細(xì)胞,他放下手里仿佛永遠(yuǎn)也做不完的事情,抬頭看了半晌。
說還行,但沒有春天的時候他路過隔壁公園看見的櫻花林子好看。
我一樹葉子糊他臉上,給了他一巴掌。
他笑嘻嘻的,說開個玩笑而已,你怎么這么小氣?
我氣得葉子都不掉了,他又說,哎呀好啦別計較啦,雖然你又胖又矮,掉樹葉子也沒別人掉花瓣好看,但是我還是只會到你的樹蔭底下來乘涼嘛。
我還是生氣,使勁兒把枝葉分開,讓秋老虎的酷烈陽光照在男人細(xì)皮嫩肉的臉上。
心想,曬死丫。
男人抹了把汗,說別鬧了,就當(dāng)我錯了行不行?這樣吧,你不是想要避雷針嗎?我明天就去找人給你安一個?
我想了想。
說,那行。
3
但我轉(zhuǎn)念一想,原來狗男人聽得懂樹話啊?他就裝聽不懂而已。
我氣了幾天,又后悔了。
不說話真的憋死我了。
誰讓我樹蔭底下只有這一個人呢?
雖然他經(jīng)常聽不懂我說話,也不愛跟我說話,但是他畢竟是唯一一個人。
孤零零一棵樹還是很無聊的。
而且我可是棵樹啊,不跟他們這些渺小的人類計較。
我這么安慰自己。
但佩奇——我養(yǎng)的一只小寵物——說:“你好沒有骨氣哦,這么容易就消氣了!
沒錯,雖然我是棵樹,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情趣,所以我養(yǎng)了一只小寵物,就是這只叫佩奇的豬。
我對佩奇很好,會把春天第一茬鮮甜的嫩葉摘下來給它吃,夏天會用枝條去隔壁的果樹那摘果子給它吃,我手掌一樣的大葉子可以用來收集秋天最干凈的露水,防止佩奇拉肚子。
我養(yǎng)了它十年。
但沒用,我一直覺得,它更喜歡我樹下的男人。
因為男人偶爾會給它帶外頭的胡蘿卜和西紅柿,還給他講外面的有趣見聞。
我沒有胡蘿卜和西紅柿,也不知道外面的大城市是什么樣子的。
佩奇有時候會犯錯,跑到很遠(yuǎn)的林子里去玩,遠(yuǎn)到我的根系都伸不到的地方。
這很危險,因為林子里會吃佩奇的野獸太多了,離開我的樹蔭,它就是個行走的外賣。
于是我就狠狠教訓(xùn)它,用柔軟的枝條在它身上抽出紅紅的痕跡。
每當(dāng)這時候,樹下的男人就會變得耳聰目明,他一把擋住我的枝條,把佩奇護在身后,嚴(yán)肅地訓(xùn)斥我,說我應(yīng)該好好講理,不該動枝條子。
我說呸,我講理,我怎么講理?你連我說話都裝聽不懂,我講給誰聽?
男人便漲紅了臉,說我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說你忙什么?你有什么好忙的?
他說,我不忙,你的避雷針哪里來的?佩奇的胡蘿卜和西紅柿哪里來的?
我憤怒地甩枝條子,把避雷針連根拔起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
我說我就不信沒避雷針我就天打雷劈了!
男人也生氣了,說那以后下雨我就再也不來了,你樹蔭底下不安全。
我樹葉子撲簌簌響成一團,每一聲都是我在罵他。
然后他一甩袖子走了。
前一秒還躲在他身后裝哭的佩奇傻了眼,眼淚都忘了掉。
我晃了晃軟枝條子,說你哭,你接著哭。
4
生氣歸生氣,男人還是會每天回到我的樹蔭底下。
但我氣還沒消,所以哪兒哪兒都看他不順眼。
我嘩啦啦怒吼著:把你的屁股挪開,你把我六點鐘方向葉柄朝東的那片落葉坐壞了!
男人難以置信地退開半步,說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盯著那片被坐壞的落葉,覺得心里有火在燒。
其實我不是在找借口罵他,我就是真的生氣。
十年來,我守著我的這片樹蔭,樹下的每一片落葉,每一根草莖,都在它們應(yīng)該在的地方。
這是我的世界,我的秩序。
男人破壞了我的秩序。
但其實他甚至不知道我說的六點鐘方向葉柄朝東的葉子是哪一片。
他說不就是一片葉子嗎?
我不說話了。
連枝條子都懶得動。
是啊,不就是片葉子嗎?
他有胡蘿卜和西紅柿,還有大城市的見聞。
而我,只有一片一片又一片大同小異的樹葉子。
這個葉柄朝東那個葉柄朝西。
有什么關(guān)系呢?
5
生氣的時候,我也會找點別的事做。
比如和每年夏天會來我樹枝上蹦噠的喜鵲聊天。
喜鵲說,做喜鵲好累啊,每天一睜眼就要想辦法找吃的,還是你們樹好,扎根地下就好了,不用擔(dān)心沒吃的。
我說我倒是羨慕你們喜鵲,想走就走,想飛就飛。
喜鵲說,果然,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我說你傻了吧,咱倆都不是人類。
喜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到底誰傻?
我下意識地沉默了。
然后默默從樹洞里掏出一只肥嘟嘟的蟲子,干巴巴道,沒什么好招待你的,我請你吃個蟲吧!
喜鵲干嘔一聲,說呸,我最討厭蟲子。
我再次沉默。
當(dāng)喜鵲好像也沒有我以為的那么快樂。
當(dāng)人類呢?
當(dāng)人類快樂嗎?
6
秋天的時候,我和男人又吵架了。
變成樹的第十年,我覺得日子越發(fā)難以忍受了。
男人沒那么帥了,佩奇也不再乖巧可愛。
起因是男人閑聊的時候說了一句,隔壁林子里有棵云杉,你認(rèn)識嗎?
我說認(rèn)識,它長得高,我樹冠最頂上的葉子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它的樹冠。
像劍一樣挺拔,好看。
男人眼里流露出贊賞的神色,說,是吧,它真好看。
我晃了晃大樹葉子,說你什么意思,你覺得我不好看是不是?
男人臉色變了變。
我窮追不舍,我說你心虛了,你就是嫌我不好看,我告兒你,我可是法國香水梧桐,血脈尊貴,往前倒幾十年,那可是大人物用來討好老婆的樹中貴族。
這話我說過八百遍了。
因為我心里知道,我確實不好看,
我又矮又胖,樹皮上布滿瘡疤。
我的枝干也不筆直挺拔,而是歪歪扭扭,凸起一個又一個樹瘤。
唯一好看的便是秋天時候黃黃的落葉。
但男人并不喜歡。
我喋喋不休的時候,男人眼里有厭煩的神色。
我閉了嘴。
我其實還想說,我也想當(dāng)云杉,有挺拔的枝干和冷厲尖銳的針葉,長得很高很高。
樹冠頂端挨著云,晴天披著霞光,雨天擁著薄靄。
仙氣兒飄飄的。
但那樣的話,我就沒有大大的樹冠和濃郁的綠蔭,也沒有鮮甜的嫩葉和柔軟的枝條。
但我什么也沒說。
我知道,我的樹冠和綠蔭,沒有我以為的那么重要。
我的世界,我的秩序,只在我的眼里有意義。
7
男人好些天沒出現(xiàn)。
佩奇病了。
雖然佩奇更喜歡總是帶給他新鮮感的男人,但我知道我是佩奇眼里無所不能的超人。
哦我不是人,我是樹,那我就是無所不能的超樹。
無所不能的超樹遇到了世紀(jì)難題。
佩奇生病想吃肉。
我說佩奇,你是吃素的,隔壁橘子樹上橘子紅了,我給你摘點行不行?
佩奇尖聲嚎哭,說不是的,男人說了,它是雜食動物,可以吃肉的,它就要吃肉。
我繼續(xù)打商量,我說等他回家給你帶炸雞行不行?林子里沒有肉,只有果子和樹葉。
佩奇躺下來打滾,說不行不行就不行。
樹下的落葉被它壓碎了,草莖也壓折了。
到處都一片狼藉。
我繼續(xù)想辦法,說蟲子吃不吃,我樹洞里有蟲子,嘎嘣脆雞肉味。
佩奇干嘔一聲,哭得震天響。
生活不易,超樹嘆氣。
我望著一地狼籍,緩緩把目光移開,最后落在了停在我頭上的喜鵲身上。
8
佩奇吃了肉,病好了。
男人依舊沒有回來。
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
我失去了喜鵲,也再不會有喜鵲落在我的身上。
我也不愛說話了,沒意思。
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我最頂端的枝干聽見了遠(yuǎn)處的動靜。
云杉的樹尖上落了雪,一身蒼翠,發(fā)尖一縷白。
它真的很好看。
但就在這個下雪的深夜里,我聽見了吱吱嘎嘎的斷裂聲。
云杉緩緩倒下。
那一縷仙氣兒飄飄的白色發(fā)尖,向著我的方向倒來。
它倒在我眼前,我腳下的泥濘,弄臟了她的一身云雪。
她對我笑了笑。
她說,其實我不是樹。
遠(yuǎn)處的流言隨著風(fēng)雪飄過來,說云杉長得太好看了,吸引來了許多人類,每個人都想獨占它,最后,在這個夜里,一個伐木工人用電鋸,將云杉變成了屬于他一個人的木材。
9
男人驚慌地跑回來。
他離開太久了,我差點都忘了他的模樣。
他說還好你沒事,我聽說有人偷偷伐木,擔(dān)心你,特地抽空回來看看。
我說哦,不勞你關(guān)心。
男人笑起來,說也是,你是梧桐啦,誰會惦記你呢?人家云杉是高級木材才招惦記,你很安全的,不用擔(dān)心。
我低下樹冠,認(rèn)真地凝視男人。
男人喘了口氣,又說,你沒事就好,我很忙,我得走了。
我說你走唄。
男人沉了臉,說,你看看你,我特地回來看你,你就這么給我甩臉色?
我沒說話。
目光從男人日趨陌生的臉上掃過,又漫無目的地落到別處。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云杉的倒下嚇到了許多人,在我的周圍,許多男人都跑回了自己的樹下,說著和他大同小異的話。
他們會看一眼被泥濘弄臟的云杉,說真可惜,這么漂亮的樹。
但沒人知道,云杉不是樹。
我也不是樹,我和周圍千千萬萬個十年如一日守護著自己綠蔭的,都不是樹。
我的枝葉枯萎,我的樹干腐朽。
我倒在落葉和草莖組成的墳?zāi)估铩?br>
我又從喜鵲的白骨旁爬起來。
我有普通的面容和普通的身材。
我有自由的雙腳和靈活的雙手。
在我的周圍,無數(shù)個像我一樣的人從自己的尸體里站起來。
我們悲傷地互相凝視,丟下身邊驚呆的男人們,緩緩走向已經(jīng)死去的云杉。
那里有一場盛大的告別。
屬于樹的告別。
10
我想起了一些很久遠(yuǎn)的畫面,屬于十年前。
男人說:“我升職了,你別出去上班了,我想加班回家有口熱飯吃。”
男人說:“要個孩子吧,你在家也沒什么事做!
男人說:“最近我太忙了,你生什么氣嘛,你不是想要那個什么包嗎?下個月給你買?”
男人說:“跟你沒話聊啊,我說了你也聽不懂。”
……
大雪皚皚覆下。
我赤身裸體,和千千萬萬赤身裸體的樹人一起。
走向遠(yuǎn)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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