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關(guān)尚過，我收到了一箱遺物。

　　收件人并不是我，但地址的確是我住的地方，快遞員說這是我朋友委托在這一天要交給我的。

　　目送走了快遞員，我陷入迷茫，就這樣抱著一箱遺物踏著木板樓梯走上了閣樓。

　　初春料峭，絲絲寒意從閣樓那扇并不牢固的小窗戶里偷偷溜進來，我看著老舊掉漆桌上的牛皮紙盒，突然想起什么，心中猶豫。

　　半晌，我還是繳械投降，將盒子打開。

　　就像是潘多拉魔盒，我的心理防線瞬間崩塌，看著最上面那張笑靨明媚的小姑娘，眼眸模糊，視線被淚水盤踞。

　　我強壓著情緒波動，拿出了最上面的紅皮本子，許是年歲長久，本子的邊邊角角都被時間席卷，變得泛黃卷翹。

　　翻開封皮，右下角端正小心的寫著兩行字——
　　日記日記，常記常新。

　　日記本的主人我沒有忘記，她是暖燭，只是她已經(jīng)去世十年了，殞落在那個她最想活下去的春天。

　　——
　　2008.10.1
　　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里面，媽媽和爸爸終于離婚了，我好像一點也不難過，因為這樣，媽媽不用天天為了吵架而淚流滿面。

　　2008.10.2
　　我不明白，才過了一個晚上，我居然這么快擁有了新家，媽媽看起來很愉悅，那我也可以替她感到開心。
　　新家很大，我從來沒見過三層的螺旋樓梯，好神奇，家里居然還能有電影院誒！
　　媽媽說家里還有一個哥哥和姐姐，讓我要乖巧聽話些，我讓媽媽放心，因為我在電視上看到過，只要不引起他們的厭惡我就能安全長大啦。

　　2008.10.4
　　今天家里的姐姐回來了，她看起來好漂亮，像精致的洋娃娃，頭發(fā)卷卷的，手指甲亮閃閃的，皮膚都吹彈可破，她看起來好溫柔，我覺得我好幸運，碰到了一個好姐姐。
　　家里的哥哥還沒有回來，冷叔叔說讓我們不要管他�？雌饋磉@個哥哥大概是經(jīng)常讓冷叔叔生氣吧。

　　2008.10.8
　　國慶結(jié)束，哥哥回來了，我發(fā)現(xiàn)冷叔叔撒謊哦，明明之前說回來也不會讓他吃飯，但是我看到叔叔偷偷讓廚房阿姨準備了豐盛的午餐給哥哥。
　　媽媽讓我和哥哥熟悉熟悉，于是送餐的工作落到了我的頭上，我想拒絕，但是看到媽媽隱藏在摩挲手掌下的懇求，我還是答應(yīng)了。
　　哥哥的房間好大，看起來是我的兩倍，里面有好多的玩具，和我小時候玩的小玩具大不相同，他們看起來都是巨人國的，有的比我都要高，好壯觀。
　　他看起來和在冷叔叔面前看到的不一樣，笑起來的時候我好像望見所有星辰都在他身邊。

　　他說，他叫冷楓，楓落吳江冷的楓。

　　2008.10.10
　　冷楓哥哥今天要回學校了，媽媽說他要作為學生會主席去演講，他好優(yōu)秀，和冷月姐姐一樣，而我，和他們比起來，相形見絀。

　　……

　　2009.10.8
　　今天是我認識冷楓哥哥一年了，他已經(jīng)大四啦，就快要畢業(yè)啦！希望他前路順遂，拜托拜托了！

　　2009.10.23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但我還是想要自私的乞求神佛，可以讓我再活兩年，拜托了！暖燭別無請求！

　　……
　　看到這里，我的手指已然失去了翻動頁面的力量，但窗戶突然被一陣強有力的冷風掙脫而入，筆記本翻動，好一會兒，風才止住，我垂眸時，頁面已經(jīng)落在了最后一張。
　　——
　　2011.3.1
　　媽媽問我，是不是很累了，我想告訴她不是的，但是我還是常常不受控制的陷入長時間的睡眠，鼻血時常說來就來，猝不及防。我經(jīng)�？吹綃寢屚低悼奁涫迨灏参恐�，告訴媽媽一定會治好我，但我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神佛已經(jīng)頗多寵愛我了，偏愛的多給我了兩年時間，讓我能夠作為一個膽小鬼一般陪在他身邊，只是為了滿足我那見不到陽光茍且怯懦的感情。
　　我努力地往自己的懷里隱藏著，但是每過一天，我那微不足道的感情都會溢出一些。
　　我好累啊，它們太重了，我已經(jīng)藏不住了，但我絕舍不得扔掉它們，我知道，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所以我將它們悉數(shù)保存了起來，絕對不會打擾到他的生活，他遇到的姑娘是那樣好，好到我都覺得他們不在一起會有多么可惜。
　　他會一輩子順遂的，我保證。

　　——
　　紅色本子底頁封皮里面居然暗藏玄機，裝著一個小小的U盤，白色的，我知道，這是冷楓最喜歡的顏色，因為暖燭在日記里寫到過。

　　U盤插進電腦，畫面中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房間，簡陋樸素，雖然很大，但看起來空空蕩蕩，仿佛隨時準備離開的旅人居住的地方。

　　“嗨，好久不見，我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在大眾審美下的苗條身材啦！”
　　視頻里面的姑娘形銷骨立，白到病態(tài)的肌膚襯著她的笑容讓我沒辦法長時間直視。

　　“小葉是不是怨我好久不給你打電話啦，對不起，因為最近真的好忙，不要生氣啦，我這不就來跟你見面了嘛，要笑一個哦！”
　　小葉是我，我和暖燭在她爸媽離婚前就已經(jīng)是很好的朋友了，沒有人比我們更懂彼此。

　　“真抱歉，可是我真的好痛啊，我可能沒辦法回去看你啦！”暖燭強忍著，淚水終究還是沖破禁錮，滑落臉頰，淚痕深刻。

　　“張醫(yī)生……說，”暖燭哽咽著，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激動，強扯著平直的嘴角，一頓一頓的說著：“說，我有一點倒霉，從慢性髓系白血病變成急性啦，哈哈，看來一定是因為我小時候經(jīng)常睡懶覺，上天覺得我太累啦，想讓我能早一點好好睡一覺�！�

　　她永遠這樣，所有的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不幸最終都會被她變成幸運的獎勵。
　　可明明不是，她明明很痛。
　　她明明不想走。

　　視頻停頓了幾秒鐘，畫面上的人大概是蹲了下去，好久才重新出現(xiàn)在畫面上。

　　乍然轉(zhuǎn)變的粉色頭發(fā)讓我一怔，隨后心口絞痛起來。

　　“你看，這是我新買的假發(fā)，是不是很好看？其實光頭挺好的，我每天都可以多一個新發(fā)色，冷楓說我穿粉色很好看，看起來像小天使，小葉你看是不是很不錯呢？”

　　依稀記得，暖燭有一頭天生的漂亮頭發(fā)，烏黑亮麗，濃密的惹人羨慕。

　　視頻里柔順的粉色微卷假發(fā)帶在暖燭嬌小的頭頂，仿佛小孩兒偷穿大人衣服似的，格格不入。

　　“我之前看了一部電影，叫——自己的葬禮，在生前給自己辦了葬禮，但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同意我也這么做，所以，我就只能小小的用這樣的方式圓一下自己的夢啦�！�

　　“小葉，我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今天我想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希望你可以幫我保守秘密哦。”
　　我看著暖燭真誠認真的表情，抿著唇吞咽下強烈的情緒，無聲點頭。

　　“我呀，2008年的10月8號，認識了我的哥哥，冷楓。他和他的名字完全不一樣，是暖陽籠罩的最溫柔的人，他笑起來特別好看。”
　　暖燭說起冷楓的時候，連表情都溫柔和煦，陽光從窗外籠罩在她的肩頭，偏愛著她一綹假發(fā)。

　　“到現(xiàn)在，我認識他已經(jīng)三年啦，也這樣以家人的身份陪著他走了三年，何其有幸�！�
　　暖燭沉頓半秒，似乎在做一個重要的決定，眉眼緊蹙。

　　隨后才緩緩舒展開來，她凝視著鏡頭，一字一句的吐出：“這三年，是我最快樂的三年，因為我喜歡了一個那樣好的人，雖然有些卑劣，但還是希望我走后能有人知道我喜歡他，哪怕最后會忘記，但也希望能在誰的記憶里，有過真實存在著的痕跡，就夠啦�！�

　　“遇見他的那個冬天是冷冬，但很奇怪，是我覺得最溫暖的一個冬天，小葉，你說這是不是就是別人常說的，你遇見了最溫柔的人，于是整個冬天都變成了春天。”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但我只知道，暖燭很喜歡他，喜歡到連寒冷都凍結(jié)不了她生的希望。

　　但直到最后，生的希望也吝嗇給她一點回應(yīng)。

　　“冷楓比我大五歲，他永遠淡然自若，脾氣很好，如果你見到他也一定會覺得他很好的，他對我很好，經(jīng)常會給我輔導(dǎo)功課，只是我很愚笨，總是耽誤他的時間，這一點我一直很抱歉，但好像沒有機會和他當面道歉了，真遺憾啊。”

　　“他有一個……特別，特別好的，女朋友�！�

　　我登時愣住，我根本沒有辦法想象，暖燭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口是不是在滴血，是不是想要大哭一場，是不是也在抱怨老天殘忍，是不是也想沖過去告訴冷楓自己的感情，哪怕沒有回應(yīng)，哪怕會破壞到別人。

　　但她沒有，她只是笑著，連眼淚都干涸，流不出一點淚水來。

　　“只是她眼睛看不見，冷月姐姐說她在等待合適的眼角膜�！�
　　“我已經(jīng)想好啦，等我離開后，我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給她，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看不到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看不見冷楓更加讓人心疼，很慶幸，我的眼睛一直保護的很好，視力還是一點沒有降低哦，是不是很厲害！”

　　我狠狠地將本子砸在地上，發(fā)出不小的聲響，她怎么這么傻！
　　明明自己那么羨慕，居然還要去做那個偉大的人，把眼睛都給別人！

　　但我除了怨憤，無濟于事。

　　后來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暖燭都在說著關(guān)于冷楓的一切，他的苦惱，他的學習，他的好，他送過的禮物，還有他的女朋友。

　　我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如果我真的如暖燭所說見到了冷楓，我想我一定會狠狠地揍他一頓。

　　他不配被這么認真的暖燭喜歡著，喜歡這么多年，喜歡到連離開都要選在溫暖的春天，原因無他，只是暖燭說冷楓怕冷，最不喜歡冬天了。

　　可是，他不喜歡的冬天，卻是盛滿了暖燭短暫一生中全部歡喜的季節(jié)啊。

　　“好啦，我知道你會覺得我為什么要把眼睛捐給別人，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小葉，你想，以后就會有人替我看看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了，也可以替我看看冷楓，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我并不覺得高興，因為只要不是暖燭，我會永遠覺得滿是遺憾。

　　那一箱遺物里，有好多暖燭生前的東西，但一大部分都和冷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還有好多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禮物，暖燭雖然沒有說，但我知道一定是為冷楓準備的。

　　牛皮紙箱的最底部，寫著一串并不清晰的字，歪歪扭扭，看起來寫的時候花費了一些力氣，還有一團暗紅色的污漬。

　　——媽媽說，冬天怕冷點燃暖燭就會暖和了，但是好像他已經(jīng)有了棉襖，也就不需要暖燭了，不是么。

　　一滴清淚砸在箱子上，氤氳出深色的斑痕，愈來愈大，愈來愈深，蔓延著，欲蓋彌彰，卻怎么也化不開那深深烙印的暗紅色血漬。

　　///
　　距離收到暖燭的遺物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我始終沒辦法忘懷，其實暖燭早就給出了答案，她誰也不怨，離開的安然。

　　可是就像干凈的白T恤上被點上了黑色的記號筆，怎么洗也洗不掉，明明只是一個點，但無論如何都讓人覺得百爪撓心，不舒服。

　　我沒辦法釋懷，也沒辦法替暖燭放下。

　　直到那天，一個女人上門拜訪，我恍然無措，她說，她叫冷月。

　　我知道，暖燭說過，這是冷楓的姐姐。

　　大概是對冷楓的芥蒂，連帶著對這個精致漂亮的女人，我也沒辦法坦然面對。

　　“要去看看她嗎？”冷月一點不拐彎抹角，直擊人心。

　　我答應(yīng)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暖燭了，這大概是她離開十年后第一次正式的“見面”吧。

　　視頻的那一次不能算數(shù)。

　　///
　　春天漸漸地入暖了，我如愿見到了暖燭。

　　照片上的她笑得好開心，活成了所有女孩都夢想的年紀，永遠活在了18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墓園的，也不知道自己又為什么會答應(yīng)冷月，去見見冷楓，和那個接受了暖燭眼角膜捐贈的女孩。

　　我真怕自己見到他們會破口大罵，會聲嘶力竭的指責，將暖燭的離開全都怪到他們的身上。
　　其實他們什么也沒有做錯，只是接受了她的眼角膜，只是不喜歡暖燭，僅此而已。

　　在見到他們之前，我預(yù)想著周全的質(zhì)問，我發(fā)誓，一定要讓他們覺得愧疚，我最好的朋友，這輩子把所有的力量全數(shù)給了他們，只是因為那不敢拿到陽光下的、虛無縹緲的喜歡。

　　“你好，你是小暖的朋友吧，我是她的哥哥冷楓。”

　　我看著這個男人，周到溫和，清風朗逸。

　　只是一瞬間，我茫然了，我笑著回他，心口吊在嗓子眼，上不得下不去，每一次呼吸都舉步維艱。

　　是啊，他看起來真的很好，就像暖燭說的那樣，我該如何怪他，這是暖燭放在心尖兒上的人，我放棄了，但不意味著我與他和解。
　　只是我不想暖燭傷心。

　　我們聊著暖燭生前的事情，說到她生病的事情，從天南說到海北，只對她的感情只字不提。

　　我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卻三緘其口。

　　走之前，冷楓意外露出一絲憂傷，卻又很快轉(zhuǎn)瞬即逝，不知道是在對著誰說，只是呢喃著：“真遺憾啊�！�

　　直到離開，那個接受捐贈的女孩也沒有說話。

　　就要離開墓園之前，冷月拉住我。

　　她看著我，表情\欲言又止，最終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轉(zhuǎn)而指向身后的姑娘，擺了擺手指。

　　我心頭一驚，她居然說不出話來！

　　我想問，冷月告訴我，那姑娘是因為男朋友的去世發(fā)生了意外所以失去了聲音。

　　而那個姑娘，是冷楓好兄弟的女朋友。

　　我有些震驚，而冷月看起來似乎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也沒問，只是拍著我的肩膀，給了我一只舊手機。

　　冷月長嘆一口氣，抬眸深深望著墓園里面，“小暖離開的那天，冷楓和家里決裂�！�

　　“為什么？”冷月嘴里的冷楓，似乎和暖燭給我介紹的不是一個人。

　　冷月還很清晰的記得那天的場景，她想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那向來驕傲的弟弟跪在祠堂，拳拳立誓。

　　“冷家不孝子孫，冷楓，年23，今就此脫離冷家，脫去冷家身份，終身不娶，終身不育后代，在此跪別，永不回頭�！�

　　冷家是傳統(tǒng)的大家族，這樣的事情是堅決不允許發(fā)生的，冷楓的父親什么也沒說，只是揮手說著，讓他去。

　　自那之后，冷楓四處旅游，居無定所。

　　回到家，我打開了那部舊手機，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信息草稿箱中，有一封沒有發(fā)出的消息。

　　微弱的手機屏幕光，照的人眼睛生疼。

　　夜露寒涼，手指微顫，我點開那封信，字字戳心——
　　冷風終將撲滅燭火，冬天暗無天日。
　　于是我的冬天，從此墜入永夜，這大抵是我這輩子的報應(yīng)。
　　從相遇那天起時間就無情的開始倒計時，我該如何和時間爭奪你的生命。
　　很遺憾，我是個膽小鬼，很遺憾，我沒能成為你口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冷楓哥哥。
　　很遺憾，我愛你。
　　最遺憾，我不能愛你。

　　///
　　幾年后，我再次碰到了冷楓，聽冷月說起過，他現(xiàn)在在寺廟里，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
　　剃去了三千煩惱絲，仍舊帥氣如當年。

　　他見到我，依舊溫溫和和的打著招呼，寒暄幾句，再次聊起當年。

　　“如果小暖在，現(xiàn)在也該成家了吧�！�

　　我愣怔一瞬，隨后輕笑，開玩笑似的：“說不定小暖在的時候也經(jīng)歷過青春期呢！”

　　冷楓捏著念珠的手指頓了一霎，很快又捻動起來，他面容平靜，附和著：“是啊，被她喜歡著的年齡相仿的小男孩，真好�！�

　　我沒說話，冷楓看向我。

　　“是啊，那個小男孩應(yīng)該的確不錯�！�
　　我揮著手，什么也沒說，越走越遠。

　　落下淚來的，那十五歲的冬天，再也回不去了啊。
　　而那個冬天獨自埋葬著盛大的歡喜，永不再現(xiàn)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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