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leth從一夜混沌的睡眠中醒來，感到頭痛欲裂。夏日的陽光在早晨就已明亮刺眼，夜晚殘留的清爽和濕潤正在迅速攀升的溫度中蒸發(fā)。
　　Daleth感到喉嚨干渴。他踢開凌亂的床單起身去接了杯水，從地上撿起散落一地的衣物，昨夜殘留的酒精在布料上發(fā)酵出酸苦的氣息。Daleth皺眉，把它們丟在一旁的椅子上，將空杯擱在床頭，看到自己的錢夾在上面攤開。
　　Daleth伸手把它拿過來，一張紙條從里面飄落。他撿起紙條，嗅到殘留的玫瑰和檀木的香水味道。娟秀的字體在隨意撕下的報紙一角上用口紅寫著：Bye（再見）.
　　這讓Daleth想起昨夜。
　　他剛被調(diào)到邁阿密臨時任教，在夏日的暮色中才下飛機就被一眾好友拉去酒吧慶祝團聚�！癉aleth！你就是把我們忘了吧？”Leon頂著跟大學(xué)時一樣的蓬亂頭發(fā)。一把搶過Daleth手里的行李箱，“從你那飛過來也就幾個小時，你倒好，幾年了跟失蹤一樣！”
　　“今天我們可得好好罰你！”Burde親熱地勾住Daleth的脖子，早有預(yù)料一樣堵住Daleth想拒絕的話：“Daleth，這次你可不能說不，從畢了業(yè)我們就沒好好聚過�！�
　　Daleth只好先叫車把行李送到自己的臨時公寓，由著這群家伙拉自己去了一家酒吧。喧鬧的舞池里人浪隨著躁動的音樂洶涌，變幻不定的燈光閃得Daleth有些目眩。Leon拉他到舞池，他勉為其難地待了會兒，借口想去喝一杯就鉆出人群。他在吧臺要了一杯龍舌蘭，金色的酒液在杯中搖曳，被調(diào)酒師端上。他伸手去接，一只掛滿金屬手環(huán)的纖細的手幾乎跟他同時碰到了杯子。
　　“先生，”獨特的嗓音從Daleth左邊傳來，帶著一絲調(diào)笑的意味，“喝酒可不能急。”
　　Daleth順著這只手看向它的主人。女孩畫著煙熏妝，勾勒出夸張的眼線，穿著吊帶熱褲——Daleth想用“衣不蔽體”這個詞來形容，當(dāng)然這太過夸大——艷麗的紅唇噙了一絲微笑，撐著頭看他，帶著魅惑風(fēng)情的味道，卻又隱隱透出些什么不可言說的東西……像午夜中綻放了一段時間的藍玫瑰，幽艷誘人，卻開始有了凋零的跡象。
　　“哦……抱歉。”Daleth把杯子推給女孩。
　　“多謝�！迸⑴e起杯子向他笑笑，幾乎是一口咽下這在杯中灼燒的烈酒，讓Daleth看得一愣。女孩擱下杯子穿過人群，消失在燈光交織中。
　　Daleth接過他的酒，找了個還算安靜的地方坐下，小口抿著飲料，看著狂歡的人群出神。他并不愛來這種過于喧鬧的地方，寧愿在鋼琴室一坐就是一天，他的一群朋友都受不了他的性子。“哪天在酒吧看到Daleth一定叫我，我一定要去申報世界第九大奇跡�！盠eon如是說。
　　Daleth任自己神游，連周圍突然的安靜都沒注意到，直到歌聲響起，才拉回他的神思。
　　一個女聲在唱《Se?orita》，只有一架鋼琴伴奏，緩慢流淌在余熱的夏夜里，是濕潤的冷意。Daleth對音樂的敏感讓他很快迷上了這聲音，卻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描繪：空靈和質(zhì)感并存，性感和冷淡交纏，尾音沙啞卻魅人心魄，就像走在剛?cè)胍沟暮_陷進留有余溫的細沙，微涼海風(fēng)吹過，一點冷與余熱糾纏，心中不知作何感受，在浪漫和孤獨的邊緣徘徊往復(fù)，被牽扯，被成為風(fēng)，沙，海的聲音撫摸，心如止水又微癢難耐。
　　Daleth看向舞臺中央。女孩換上一襲貼身黑裙，線條纖細窈窕，發(fā)絲在蒸騰的荷爾蒙里散開，紅唇微張，一雙眼眸在曖昧的燈光中深不見底。
　　Daleth感到自己開始松軟，被她的歌聲托起在暗夜中沉浮不定。他察覺身體內(nèi)升騰的熱度引起的口唇干渴，一口一口咽下杯中的酒，不知是以歌助酒或是以酒佐歌，是醉了酒還是醉了歌。他幾乎要陷入這無盡流淌的音波中，歌聲卻戛然而止，一陣歡呼讓Daleth清醒過來。
　　女孩拋出一個飛吻，隱進舞臺后的黑暗中，隨即燈光熄滅，彩燈又開始閃爍，人群從剛剛的安靜中蘇醒，再次恣意地扭動。
　　Daleth不由自主地起身去追那個女孩。他產(chǎn)生了一種急迫的想要見到女孩的念頭，空氣中的余音是她僅存的獨特氣味，她的身影被人群和黑夜遮掩若隱若現(xiàn)。他跟她之間似乎永遠隔著一層沖不破的人墻，不過Daleth最終還是做到了——他從人縫中擠出去，握住女孩的手腕：“請您等一下！我……我想跟您聊聊�！�
　　女孩回過頭看他，露出一絲微笑：“先生，您搭訕的方式可真老套。”她收回手抱臂上下打量他一下，紅唇又微微上挑：“悉聽尊便。”
　　Daleth和女孩到一處偏僻的角落坐下。他也驚訝于自己在和這個見面不到一個小時的陌生女孩聊天時能如此侃侃而談，女孩安靜地聽著，不時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Daleth深深震動于她獨特的見解，一針見血的評論和發(fā)自心靈的感受。他著迷地聽著她的敘述，仿佛看到一扇門打開，里面是不甚完全卻有雛形的新世界，只需再讓知識去構(gòu)造，就能成就一處夢幻花園。
　　“你很好，真的，你很好。”在酒精的影響下Daleth的頭腦開始發(fā)昏，出口的夸贊也有些犯傻。他有些模糊的視線停留在女孩深色的眼瞳中，停留在她的唇間，他產(chǎn)生了幻覺，看到一朵午夜玫瑰，忍不住想靠近，欣賞，細嗅她不被人注意的芬芳。她身上香水的氣息縹緲誘人，在他胸腔中彌漫，他徹底醉了，聽到自己血液涌動燃燒的聲音。剩下的夜他在現(xiàn)實和夢境中穿梭，混亂的記憶里依稀殘留她雙唇和身軀的柔軟，她在他耳邊的呢喃和低吟。
　　Daleth想把錢夾合上，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夾層中備用的現(xiàn)金少了兩張。
　　他模模糊糊記起女孩把醺然的自己送到了公寓門口。他似乎很想留她，女孩輕笑著對他說：“先生，這可是要花錢買一晚上的�！�
　　Daleth捏著紙條，心底無端生出一種羞恥惆悵的怒氣，卻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酒后亂性還是因為那個女孩。
　　他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剩下的一天他盡力不讓自己去想昨晚，女孩的身影卻總在不經(jīng)意之間于某處顯現(xiàn)，在插著玫瑰的花瓶邊，在杯翻騰的茶水中，在音樂電臺里。他總不由自主地嘆氣，老想著那首歌和那兩張鈔票，心口堵得難受，就像摘下一朵看似鮮艷誘人的玫瑰，卻發(fā)現(xiàn)已被蟲蝕，幽艷的氣息藏不住干枯的蛀洞。
　　接下來幾天Daleth忙于備課，幾乎已經(jīng)把這事忘在腦后，直到那天他在教室再次遇到女孩。
　　這是他到此的第一次任課，剛走進教室就引得學(xué)生們一陣竊竊私語。Daleth早在另一所分校就成為了女生的追捧對象，誰會不喜歡一個樣貌出眾溫文爾雅的青年教授呢。
　　Daleth微笑著示意他們安靜，習(xí)慣性地掃一眼教室，卻撞上一雙陌生又熟悉的眼睛。女孩穿著再簡單不過的白襯衫，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扎成馬尾，卸去妝容后是一張清秀精致的臉。如果不是那雙眼睛和微微笑著的神情，Daleth幾乎認不出她——那夜魅惑幽艷的玫瑰和眼前這個一副乖巧模樣的女孩根本不像同一個人。
　　Daleth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開始講課。在課中他總不由自主地悄悄瞥一眼女孩，女孩桌上沒有教材，只攤開一個筆記本，倒是很努力地在跟著他講授的內(nèi)容寫寫畫畫，有時咬著筆頭露出困惑的神情，Daleth竟忍不住在心里輕笑起來。
　　一節(jié)課很快過去，下課后一群學(xué)生圍住Daleth提問等待他的解答。好不容易答完他們的問題，Daleth開始整理自己的教案，余光看到有人站到自己身前，接著帶了笑意的聲音響起：“先生�！�
　　Daleth抬頭。女孩站在他面前微笑：“先生，可以再耽誤您一會兒時間嗎？我想請教幾個問題�！�
　　“啊……好。”Daleth接過她遞來的本子，上面記著筆記，條理清晰。女孩指點出有疑問的幾處，纖細的手指上干干凈凈的淡粉色指甲散發(fā)柔和圓潤的光□□aleth一時有點心不在焉。
　　“謝謝先生。”女孩接回筆記本塞進肩上的帆布袋里，眼睛彎彎：“如果不冒昧，我想請您吃頓午飯，我知道這附近一家不錯的館子�！�
　　Daleth不知怎地竟說不出拒絕的話。他跟著女孩走出校門，在小巷里拐了幾個彎，進了一家略顯老舊的小餐館。
　　“Teth！”女孩喊，“我還是老樣子，你看看這位先生要點什么。”
　　門簾一挑，被叫做Teth的姑娘系著圍裙出來：“小點聲吧你，喊得樓都要塌了。”她指著墻上的一塊小黑板對Daleth說：“都在那上面了，先生您看要點什么？”
　　Daleth隨便點了一份煎餅，Teth給兩人各端上一杯檸檬水就回到廚房忙碌。女孩從肩袋中掏出一個小錢包，從里面抽出兩張鈔票推到Daleth面前：“還給您，就當(dāng)是我的學(xué)費，現(xiàn)在我們互不相欠了。”
　　Daleth一怔，掩飾尷尬地喝一口飲料：“還是……你留著吧�！�
　　女孩搖搖頭：“不，先生，夜里和白天的事我分得很清�！�
　　Daleth忍不住問：“你是這的學(xué)生？”
　　“我可交不起學(xué)費�！迸⒖吭谝伪成闲ζ饋恚骸罢f好聽點，旁聽生�！�
　　Daleth明白了。他看著女孩，突然產(chǎn)生了想多了解她一些的想法，但礙于禮貌難以開口。
　　女孩深色的眼睛注視著Daleth，然后笑了：“先生，想問什么就問吧，如果我能答出來，我都不會說謊�！�
　　Daleth為自己的心思被戳破感到有點難為情，又暗暗贊嘆她察言觀色的能力。他問：“你平時……都做什么？”
　　女孩的指尖輕輕敲著杯子，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烈日下的街道：“先生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么——唱歌，跟男人上床�！彼冻鳇c自嘲的笑，喃喃：“一個會唱點歌的站街女，不過如此�！�
　　Daleth不由得輕聲嘆氣。
　　“是在可憐我？”女孩又看向他，噙著一絲笑：“先生，收起你的同情心吧，這是你以‘上層人’自居對我這種‘下等人’的帶著優(yōu)越感的同情，我不需要�！�
　　Daleth被她噎住。這話著實尖銳，卻又實在地戳破他那點自以為是的同情心，他才意識到自己這種“可憐”對于這個驕傲如玫瑰的女孩是一種羞辱。不過他心里自然有點不舒服，低聲說：“你……說話可真刺人�！�
　　“刺人？”女孩輕笑，“我說的不過是事實，而且做這種事總得有點保護自己的手段�！�
　　Teth給Daleth端上一盤煎餅，把一個紙包塞給女孩：“給你加一塊火腿，明天過來幫我洗盤子�！�
　　“今天先記賬吧，我的好Teth�！迸⒗鳷eth的胳膊晃來晃去，Teth做出嫌棄的表情抽回手：“哪天非抓你過來給我洗一個月的盤子。”
　　女孩對Daleth偷笑一下，打開紙包，Daleth看到里面是一塊切成兩半的三明治，女孩拿出一塊，把剩下的另一半又仔細包好塞進肩包。
　　Daleth看著女孩手里那塊小小的三明治忍不住關(guān)心：“你只吃這么少嗎？”
　　“你不懂，”女孩神秘地眨眨眼：“餓一點，唱歌的時候肚子就能和你一起唱和聲�！�
　　Daleth被她逗笑了。Teth過去捶女孩一下：“瞧你整天滿嘴歪理�！�
　　女孩嘻嘻笑著起身，摸出幾張鈔票遞給Teth：“我和這位先生的錢，我得趕快去店里換班了，不然又要被店長罵死。”說罷她推開店門沿著空曠的街道跑去，留下Daleth和Teth在店里。
　　“唉，這家伙�！盩eth收斂了笑容，盯著女孩奔跑的背影出神一會兒，轉(zhuǎn)過頭看著Daleth：“你是她朋友？”
　　“嗯？……偶然認識的�！盌aleth回答。
　　“不用裝了，我知道你是她的某位客人。”Teth湛藍的眼睛盯著Daleth，“如果你別有居心，奉勸你離她遠點兒。要是給她找麻煩，小心我打斷你全身的骨頭�！�
　　Daleth聽到這番“威脅”后啞然失笑：“小姐，您誤會了，我并沒有什么心思�！�
　　“……但愿吧。”Teth收回目光垂下眼睛：“不過我還是勸你離她遠點，為你好，也為她好。”
　　兩人一時無語。Daleth咬了一口煎餅，忍不住問：“她……到底怎么樣？”
　　“她？……”Teth沉默一下，輕聲說：“她不讓我跟別人講那些事，她說不想要那些假惺惺的關(guān)心……我只能告訴你，她也不想這樣�！�
　　Daleth不再說話，低頭吃著午餐，女孩的影子在他腦海里清晰又模糊地晃動著。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女孩照常在Daleth的課上出現(xiàn)，每次都認真記下一大篇筆記，Daleth則會在不影響課程的情況下有意放慢一點速度，或者提點一些基礎(chǔ)知識。下課后女孩仍然等到最后，詢問一些問題，然后和Daleth一起去Teth的小餐館吃飯或者匆忙離開。在餐館她還是點三明治，分成兩半，一半現(xiàn)在吃掉，另一半，Teth私下告訴Daleth，就是她的晚餐。“她為了省錢，吃得盡量少，還一天做幾份工，你瞧瞧她那瘦胳膊，”Teth說，搖著頭，“我當(dāng)然想不要她的錢讓她天天在這吃飯……她跟我鬧脾氣，說我也不容易……唉，這家伙，難道多她一張嘴就能把我拖垮了？”
　　Daleth閑暇時開始在小餐館給女孩講授一些基本的樂理課程，往往一講就是幾個小時，然后Teth給他們端上餐點。Daleth往往會多點一道菜，然后告訴女孩自己想吃但吃不完一整份，邀請女孩和他分享。女孩這時候就會默默笑笑，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什么。
　　在見不到女孩時他開始時常想到她。下次給她講些什么？她在做什么？她心情怎么樣？然后他想到酒吧，想到那夜她在臺上如一朵玫瑰的魅惑，然后想到臺下的人們，尤其是男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生出一股酸澀的怒氣，卻弄不明白這種情緒從何而來。他見到女孩時的一瞬就開始欣喜，看到她笑他也不自覺跟著笑，心臟像吹飽的氣球滿足地鼓脹著，一種名叫快樂的藤蔓就迅速生長纏住他的心，然后在某個瞬間萬花齊放。
　　她是朵迷人的玫瑰，Daleth想，然后發(fā)現(xiàn)這朵玫瑰正一點點開到自己心上。
　　結(jié)束一天的課程時經(jīng)常已經(jīng)入夜，Daleth常常選擇繞遠一點路過那家酒吧。他會在門前停一會兒，聽著隱約傳出的樂聲。通常他在這首或者下首歌就能聽到女孩的聲音，他會站在那聽完整首曲子再離開。有幾次他等了很久都沒聽到女孩的聲音，踏著車流和人群在暮色中走回公寓時只覺得心中空寂。還有一次，他看到女孩跟一個男人從酒吧出來，那人的手攬在女孩腰間。Daleth在剎那的注視里升騰出無法壓抑的沖動，他多想過去一把推開那個男人，然后拉著女孩奔跑直到玫瑰盛放之地，可在這一瞬的晃神里，女孩和男人消失在人群中，無跡可尋。
　　那天晚上Daleth失眠了。他翻來覆去掙扎在矛盾里，頭一次認真審視自己的感情。他發(fā)覺這些天他心底早已刻下她不可磨滅的痕跡，而他向來有些保守的思想?yún)s做著抵抗。一個應(yīng)召女郎，他聽到一個聲音在朝他喊，是的，他確實無法接受女孩的身份，更無法接受自己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似乎已經(jīng)墜入愛河。Daleth向往在點滴溫情堆積后逐漸萌生的長情之愛，可眼下他感到的是一團烈火瞬息之間形成的燎原之勢。這團火是愛嗎？愛會這么輕易燒起來嗎？Daleth懷疑著自己，可他又回想起酒吧那次初見，回憶著談話時那種觸及靈魂的振蕩，回憶著她那雙動人心魄的眼睛，又甜蜜又痛苦地想著她也許就是他希望的靈魂伴侶�；鹧娓▽⑺指畛蓛砂胧苤煌恼勰ィ苟紱]有入睡。在清晨還余留一絲濕涼的空氣里他嗅到花瓶中玫瑰的氣息，聽到自己的聲音說：“玫瑰不只是愛情，是痛苦和焦渴�！�
　　第二天女孩照舊來聽課。下課時晚鐘正飄蕩在空氣里，晚霞從太陽墜下之處燒上來。Daleth整理著書本，空曠的教室里學(xué)生很快寥寥無幾。
　　“Daleth�！币恢焕w白的手伸過來輕輕敲敲他面前的桌面。Daleth抬頭，女孩說：“要一起去走走嗎？順便聊聊�！�
　　“你不是該去……？”Daleth有點驚訝。他知道女孩這時候應(yīng)該去那家酒吧準備表演了。
　　“就這么想讓我走？”女孩瞇起雙眼，見Daleth有點慌張地說“不”之后笑起來：“這么緊張干嘛，開個玩笑。走吧，我的Daleth先生。”
　　兩人來到附近的海灘。海風(fēng)帶著潮濕的咸腥味撲面而來，落日浸入海水，在海面褪出一片浮動的金紅，幾只海鳥從他們頭頂鳴叫著掠過。
　　“Daleth，”女孩靠上欄桿，看著海鳥飛向水天相接之處，“這段時間……真的謝謝你�！�
　　“什么？”Daleth裝作不明白。
　　“嘿，別裝了�！迸⑼旖俏⑽⑸蠐P：“給我講課，點菜然后分給我……”她撩起耳旁散亂的鬢發(fā)，Daleth注視著她被夕陽描摹的眉眼，聽她說：“我一向不喜歡被這樣‘幫助’……讓我覺得自己多卑微，像在街頭被扒光一樣羞恥。有次我遇到的男人第二天在Teth那看到我，他問我為什么只吃這些——”女孩比出她的三明治的大小，“——我說錢不夠，他非要給我點一堆東西，付了錢之后跑得比博爾特還快�！迸⑿Τ雎晛�，又慢慢地出神：“我看著那堆東西，我很餓，可我吃不下。那個男人一定以為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哦，天啊，請一個餓肚子的站街女吃了頓飽飯，進天堂的資格書又多了一份——可當(dāng)時我感覺這頓飯就好像我拿自己賣可憐換來的，難受的我直抖……也許他是一片好心，但是他臉上……呃，那種……‘施舍’，這我可受不住�！�
　　我能理解那男人怎么想，Daleth心說，看到你就像看到一朵正遭害的玫瑰，任誰都會起憐愛的心思……可是玫瑰是不需要這些的。她們是多么驕傲的花兒，即使要凋零也絕不低下頭顱，而這種俯視的‘憐愛’對她們來說，不亞于另一種折磨。
　　“但是……你不一樣，Daleth�！迸⑥D(zhuǎn)過臉來看著Daleth：“你不一樣——雖說剛開始還是叫我不舒服——可后來你做的事情，我不反感，甚至……有點喜歡�！彼樕下冻鲆环N少見的混合了緊張和羞澀的笑，挪開視線，“你從來沒有過那種‘施舍的同情’，你看著我的眼睛……有我說不出的東西，讓人感覺心被溫水流過一樣�！�
　　“嗯，你喜歡就好�！盌aleth輕聲說。
　　“我不喜歡欠別人的�！迸⒂挚粗�，一臉認真：“Daleth，我也想為你做點事……你對我很好，真的，你對我很好�！�
　　“那么……”Daleth思考了一下，然后對女孩微笑：“能給我一個多了解你的機會么？比如……講講你自己�！�
　　女孩一愣，然后抿嘴笑：“你們是都喜歡聽一個女孩如何淪落的故事來滿足獵奇心嗎？”
　　“不，”Daleth說，依然看著女孩，“我只是想更了解這位讓我產(chǎn)生好感的姑娘，讓我心中所困得到一個答案�！�
　　女孩有點訝異地看著他�！昂酶�？”她重復(fù)著，沉默一會兒，Daleth聽到她低低地笑：“對我這樣的人有好感……好吧，我講講�！彼檬种冈跈跅U上隨意敲擊出一段節(jié)奏，眺望一覽無余的海面，“很奇怪，從前我絕不樂意跟別人說這些，你讓我有種……傾吐的欲望。”
　　女孩講起她的家�！拔矣袃蓚�弟弟，一個小妹妹，”她溫柔地笑起來，“一群可愛的小家伙……我最喜歡的是我的Aden。多乖巧的孩子，可惜從一出生就體弱多病�！�
　　“我不記得我爸是誰。聽我媽說他拿著錢跟別的女人跑了。人都不見，更別提什么撫養(yǎng)費，我們有時候都猜他是不是早死了�！�
　　“我媽……那時候要照顧一堆孩子，沒有工作。領(lǐng)著救濟金，要喂飽幾張嘴……她開始喝酒。每天半瓶，一瓶，再到幾瓶。酒精把她腦子弄壞了，她糊涂了，領(lǐng)到錢就去喝酒，不上班也不管我們�！�
　　“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我想辦法從她手里偷錢藏起來，我放學(xué)之后去撿垃圾、找點雜活——什么都要錢，”她嘆氣�！板X剛到手里就不見了。我還記得有好心人想塞給我錢，我拒絕了。從小我就挺要面子，我不想被當(dāng)成討錢的小乞丐�！�
　　“班上總有人喜歡欺負我——穿舊衣服，吃免費午餐，還撿破爛，一看就好戲弄。他們拿我尋開心……嘿，我才知道整人的花樣那么多。那次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撲到欺負我最狠的那小子身上咬，別人怎么打我我都不理，專門揍那小子……”女孩忍不住大笑，把碎發(fā)撥到耳后，“人家爹媽上門告狀要錢，我媽把我結(jié)結(jié)實實抽了一頓。不過第二天那小子都不敢正眼看我，也沒什么人再欺負我了。然后我知道了，要想不被人欺負就得長點刺，讓他們知道我扎手，不好惹。后來他們都管我叫‘蕁麻’，我心想，叫就叫吧，有本事過來惹我一下。”
　　“我那時候?qū)W習(xí)也挺努力。我想以后找個掙錢多的工作，供我弟弟妹妹過好日子。學(xué)校里有個音樂老師長得很漂亮，我特別喜歡聽她彈鋼琴。每天放學(xué)我都跑到琴房門口聽她彈琴，一邊聽琴聲一邊看著天胡思亂想。音樂是永遠歡迎我的家，它能讓我忘了一切，剩下的只有最純粹的跟著旋律起伏的感情。”她抬頭看著頭頂逐漸變成深藍的天空，仿佛回到了當(dāng)初那個躲在琴房門口偷聽的小女孩，“應(yīng)該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喜歡上了音樂。我當(dāng)時也想以后做個會彈琴的音樂老師。我跑到樂器行去看，簡直要嚇死——要那么多錢！不過至少老天給了我一副好嗓子，我還撿到過一把破吉他，我就偷偷自己練，去看街頭歌手，跟他們學(xué)點技巧——結(jié)果我后來就不想當(dāng)老師了，想組樂隊，現(xiàn)在也想。”女孩為著自己的想法笑起來，雙眼映著余暉折射出彩虹的光暈：“多幼稚多天真的念頭啊……我也知道可能一輩子也實現(xiàn)不了，可我就是想試試�！�
　　Daleth看著她閃亮的眼眸，靈魂的雙手似乎觸到那個要面子的、被欺負的、蹲在角落里聽琴的小女孩，然后聽到自己的心跳亂了旋律�！澳悄銥槭裁础克唤麊�，然后意識到這個問題太過冒犯，就像撕下傷口的血痂，硬生生噎了回去。
　　“嗯？……啊，是問我怎么干起這檔子事吧。”女孩無所謂一樣笑笑，Daleth看到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簡直就像爛俗的青春小說。喜歡上一個男孩，跟他戀愛……他騙我上床之后滿世界宣揚。原來每天甜言蜜語地哄著我，到頭來他就是想玩我。”她望著海面發(fā)呆，Daleth看到她的表情平淡而麻木：“說什么三塊錢就能跟我睡一覺，說我有多少任男朋友……我哭啊哭，跟別人解釋，攔不住他們的舌頭。后來我在學(xué)校就待不下去了，什么都學(xué)不進去，本來我成績還挺不錯……”她垂下眼簾，雙眸隱藏在陰影里：“我媽肝又出了毛病，要吃很多藥，挺貴的。我一天做幾份工，也掙不了多少錢。我就想，你們既然說我是婊子，是站街女，好啊，反正我也臟了，那就去干吧�！�
　　“然后我退學(xué)了，去掙錢。在酒吧試唱，遇到想要我的就上床�！迸⒌恼Z氣輕描淡寫，“就這樣我還是要面子……我不喜歡的就不跟他走，因為這還被人罵過又當(dāng)又立�！彼猿暗匦πΓ骸翱刹皇怯之�(dāng)又立嘛，一個站街女有什么可挑的……但我還是想讓自己好過點，我怕我連一點尊嚴都沒了，真到那時候，我沒法想象會變成什么樣�！�
　　“就是這樣�！迸⑼駾aleth，露出一個艷麗卻死寂的笑容：“是我自己淪落到這地步的�！�
　　Daleth看著她微笑卻無神的雙眼，感到心臟被狠狠撕扯，想說什么，又梗在喉舌間無法吐露。他從未經(jīng)歷這些，可他的靈魂卻感到同樣被撕裂的疼痛與冰冷。他嗅到干枯的花瓣衰敗的氣息，眼前這個女孩是一朵掙扎在沼澤邊的野玫瑰，沒有溫室的庇護，裸露風(fēng)雨，花瓣與枝葉上沾了泥污，有了凋零的跡象。可她仍在努力生長，被蟲蛀的花瓣也拼命舒展想要開放。一朵野玫瑰。Daleth突然全心想朝她伸出手，想用心房給她一處庇護，想用血液的溫度給她滋養(yǎng)，讓她能少一些苦難，朝風(fēng)雨盡頭的心之所向拼命伸出枝條生長，最終在陰云散去的陽光下盛放成花叢中最燦爛奪目的那處美麗。
　　兩人一時沉默。女孩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打火機，點燃一根女士香煙放在嘴邊吸一口，然后劇烈地咳嗽起來。
　　“別抽煙。”Daleth接過她指尖的香煙扔進垃圾桶，“對身體不好�！�
　　“我知道�！迸⒉林鴨艹龅难蹨I，“偶爾緊張或者難過的時候會抽一口……煙從嗓子辣下去的痛能讓我清醒，我就感覺到我又能控制自己了�！�
　　Daleth忍不住伸手替女孩抹去眼角的淚水，指尖撫過女孩的臉頰。
　　“Daleth，”女孩低聲說，聲音有點啞，不知是因為香煙還是什么情緒哽住了她的喉嚨：“我勸你最好離我遠點……為了你好，也是為了我好。我干這種事，名聲不好，我不想拖你下水……”她長長嘆息一聲：“Daleth，我當(dāng)然不是懷疑你，但我從前已經(jīng)被騙過一回了，現(xiàn)在我不敢輕易相信什么所謂的好感……別對我這么好。我怕我又掉進一個深坑再也爬不上來�！�
　　Daleth不說話，只默默注視她的眼眸，冰藍的眼瞳中閃動著哀傷的溫情。
　　“我喜歡你看著我。”女孩輕聲說，“喜歡你眼里那種讓我很安心的東西……喂，Daleth，”她說，目光有點閃爍：“你說，你對我有好感，我還真好奇，你是看到什么才對我這種人有……‘好感’？”她的手指撫摸自己的臉：“是這張還算可以的臉？還是我的身子？除此之外我可想不到還有什么算吸引人的地方了。”
　　Daleth慢慢揚起手，指尖觸碰女孩的眼尾，說：“這里。我從你的眼睛看到你的靈魂�！�
　　女孩愣愣地看著他，手指攀上心口的位置。她喃喃：“這里在發(fā)顫，Daleth……就像被電擊一樣�！�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夜晚逐漸彌漫上來，最后一絲陽光消失在海底，只有天上的云還在做著落日謝幕的演出。
　　“海風(fēng)涼了，我們回去吧�！迸⒄f。
　　“嗯�！盌aleth應(yīng)聲。
　　“明天見？”
　　“明天見�！�
　　女孩邁出幾步，突然輕聲叫他：“Daleth。”
　　“怎么了？”
　　柔軟溫暖的唇落在Daleth臉上。女孩踮起腳尖印下這一吻，忍不住揚起嘴角，然后轉(zhuǎn)身跑走。
　　Daleth呆在原地，指尖擦過還留著余溫的那處皮膚，聽到自己胸腔內(nèi)綻放一朵煙花。腳下的沙子摩擦著發(fā)出簌簌聲，他脫去鞋襪赤足踩在沙灘上。留有余熱的沙子漫過他的足背，微涼的海風(fēng)吹去白日最后一點燥熱，海浪在日與夜的交界低聲吟唱，Daleth聽到是那首《Se?orita》。
　　“Se?orita……我的玫瑰小姐，”他輕聲說，“如今我相信了，我對你一見鐘情�！�
　　下次課后Daleth攔住女孩�！拔�?guī)闳�地方�！彼麪科鹋⒌氖�。
　　“嗯？去哪？”女孩有點不解。
　　Daleth沒有回答，拉著女孩穿過校園。
　　“喂，Daleth……”女孩看一眼周圍的人群，低下頭想抽出手，壓低了聲音說：“別……別拉我手……被看到了不好……”
　　Daleth側(cè)過頭輕笑著看她，把她往自己身邊拉過來：“你靠我近一點，就擋住看不到了。”
　　“別鬧……”女孩雙頰有點泛紅，埋著頭小聲嘟囔：“你今天什么情況啊……”
　　即使是生著尖刺的驕傲花兒，花蕊也是柔軟可愛的。Daleth想，不禁又把手指扣緊了些。
　　“就是這里。”Daleth帶女孩停在一處小樓前。他推開門領(lǐng)女孩進去：“這是琴房和練音室，在這我出入還算自由，如果你想練習(xí)，我可以帶你進來�！�
　　“哦，哦……”女孩呆呆地看著Daleth：“你帶我來這干嘛？”
　　“怎么？不是某位小姐說過想組樂隊嗎？”Daleth被她一臉的茫然逗笑了：“我想你肯定需要一些指導(dǎo)和練習(xí)，我正巧可以幫你�！�
　　“天，Daleth……”女孩怔在原地，看著Daleth夢囈般喃喃：“你，想幫我？”
　　“嗯。”Daleth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發(fā)：“你有天生的資本，更重要的是你有向上的心。我真的很想幫你�！�
　　“不，Daleth……”女孩低下頭，聲音有點干澀：“組樂隊可沒那么容易……出名就更不容易了……Daleth，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至少有機會讓你的生活好起來。”Daleth說，“還有，這不是添麻煩，舉手之勞而已。能幫到你我很開心�！�
　　女孩沉默許久。她突然撲到Daleth身上，輕聲說：“謝謝你，Daleth……我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她抬起頭，Daleth看到她眼中有淚，卻在午后的陽光下重獲生機般明亮清澈。她說：“Daleth，我感覺就好像重新活了一次……我又欠了你�！�
　　Daleth擁住她的肩，說：“能看到你過得更好，就是你還我的。以后，你我之間不要說‘欠’�！�
　　“謝謝你，Daleth。真的很謝謝你。”女孩放開手，微微低頭露出一個有點羞澀的笑容。
　　玫瑰在陽光下溫柔嬌羞的場景是任誰都無法抵擋的心動。Daleth不禁想。
　　此后的日子里女孩常常在下午來到琴房。Daleth耐心地訓(xùn)練她，女孩的進步也顯而易見。然后他們?nèi)eth的小餐館，準備品嘗她的新菜品。
　　“Teth的夢想可是要開連鎖店！”女孩攬過Teth的肩露出自豪的表情，“所以品嘗新菜品的艱巨任務(wù)就交給我們吧！”
　　“嘁，你就是想白吃�！盩eth依舊嘴上不饒人，不過倒是手腳麻利地端來幾盤新菜：“快嘗嘗，給我挑挑毛病——哎呀我的烤箱！”她慌忙跑進廚房，在一陣垂頭喪氣的抱怨之后響起洗刷碗盤的聲音。
　　“Teth一心想把她祖母的餐館做好�！迸⒂貌孀犹羝鹈嫠腿肟谥校粗鴱N房的方向悄聲說，“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過世了，是她祖母一手把她帶大。我跟她從小就是同學(xué)，高中的時候她祖母病了，也只好輟學(xué)回來經(jīng)營飯館�！彼p聲嘆氣，“她想讓我做她的幫工，在她這吃飯，我總不肯，因為她這兒生意……不怎么好，她祖母又病著，哪都要想法省錢，Teth又肯定會有意關(guān)照我，我不就成了她的累贅了�！�
　　“我來了，”Teth從廚房出來坐在他們身邊，“剛才試做的蛋糕，差點烤著起來�！彼裏o奈地聳肩，“我任重而道遠啊——對了，快說新菜怎么樣？”
　　“Daleth，快使勁挑她的毛病，”女孩調(diào)皮地笑，“這可是在幫她，別不忍心�！比缓笏捅籘eth狠狠捏臉。
　　“你這家伙！捏疼了！”兩個女孩歡笑著打鬧成一團，笑聲擴散在傍晚的空氣里。
　　Daleth微笑著看她們。他愈發(fā)覺得這座海濱之城逐漸變成他的第二個家，它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將他這個過客接納。這座城市會在他以后的生命里留下鮮明的一筆，Daleth想，嘴角噙著笑意看向女孩。
　　也許還有某個人。
　　Daleth時常感覺自己又重回學(xué)生時代。他和女孩就像互生情愫的青澀高中生，朦朧的愛戀中是兩份完全純真的感情。他們從不需要過多言語和肢體的表達，因為當(dāng)他們對視時就可以看到對方眼中最真摯的光彩，從一顆心觸摸到另一顆心。
　　傍晚Daleth依舊來到酒吧，進去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等著女孩完成演出，再把女孩送到她家門口——女孩早已不再做那種事�！艾F(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有點太沖動了，”女孩說，“就好像要同時和面前的生活一起毀滅。感覺自己已經(jīng)有了污點，那干脆就徹底跳到泥潭里淹死好了�！彼錾竦啬鵁艄饨豢椀慕值溃缓筠D(zhuǎn)過來望著Daleth，深色的眼瞳中星光流轉(zhuǎn)，“不過很幸運，我遇到了你�！�
　　在漆黑的樓道前他們互道晚安，說一句“明天見”。“明天見”，這句簡單的道別卻像一句最長情的承諾，“明天”也許指的不僅僅是今天的明天，還是余生每一日的明天。Daleth目送女孩消失在樓梯上，聽著她的腳步，直到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才會離開。
　　Daleth幫女孩找了一份清潔工作，負責(zé)學(xué)校的琴房�！耙院竽愠鋈肭俜烤透奖懔耍页陝跁嘁恍�，但可不要光顧練習(xí)忘了工作啊�！盌aleth揉揉女孩的發(fā)頂，微笑。
　　“Daleth，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了�！迸涯樎裨谒乜�，“我還能為你做些什么呢？”
　　“嗯……”Daleth假裝為難地思考一會兒，然后貼在女孩耳畔輕聲說：“那……就做跟我共度一生的人吧�！�
　　女孩騰一下紅了臉，拿手錘他：“又說什么呢！別——別鬧……”
　　“我是認真的。”Daleth握住她的手，溫柔的眼眸倒映著女孩的影子，澄澈深邃。
　　女孩怔了怔，苦笑一下：“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她垂下頭，額前碎發(fā)遮住雙眼：“我是不是需要提醒你一下，我從前……可是干那種事的，這個污點會伴隨我一生。Daleth，你應(yīng)該有更好的女孩。”
　　“我不在乎�！盌aleth輕輕搖頭，點點女孩的心口，“那個自毀的‘你’不是你的本心。我能看到，真正的你是一株野玫瑰�！彼p撫女孩的臉頰，目光溫柔而堅定：“我確信，你就是我此生所求�！�
　　女孩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她移下目光，許久，才輕聲開口：“Daleth，你總是這么理想主義……但是我喜歡你給我的許諾。”隨后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如果哪天我們分開了，我也會永遠記得你給我的這場美夢�！�
　　“說什么傻話�！盌aleth擁住她，“這不是夢，是現(xiàn)實，我們也絕對不會分開�！�
　　女孩露出一個笑容。Daleth沒有看到她笑容里復(fù)雜的一份情緒。她沉浸在此時的幸福，卻對未來仍有隱憂，而有時人總會在無心中一語成讖。
　　周末沒什么事務(wù)時Daleth會請女孩到他的公寓做客。他們就著咖啡聊林肯公園，蝎子，滾石，也聊肖邦，莫扎特，貝多芬。他們時常辯論起來，最后哪一方認輸就要即興彈一段曲子。兩人經(jīng)常彈著彈著就有了靈感，Daleth抽一張紙錄下譜子，女孩則更喜歡填詞。她拿一支筆安靜地寫著，偶爾抬頭望著窗外出神，Daleth看著她的側(cè)臉，感到一種奇異的寧靜和安定，仿佛他們已經(jīng)如此過了幾十年，或者接下來幾十年他們都將如此度過。女孩感受到他的目光，抬頭看過來，兩人相視微笑，心臟間某一條線就牽扯著被撥動。
　　有天Daleth照常在酒吧坐著等女孩，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Daleth回頭，看到一臉驚訝的Burde：“Daleth！你竟然在這里？”
　　兩人出門靠在路燈下。Burde開玩笑地拿出手機：“我得給Leon打個電話，讓他趕快來申報吉尼斯紀錄——不過我真的挺好奇，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在等人�！盌aleth答。
　　“等人？等誰——哦，我知道了，”Burde瞇起眼睛，“是最近跟你一起的那個女孩吧�！�
　　Daleth點頭，輕輕微笑。
　　“Daleth，我真是搞不懂你，”Burde的表情嚴肅起來，“那個女孩是……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Burde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你可別告訴我你在跟她交往？”
　　“是。”
　　“我的老天！”Burde盯著Daleth，簡直要難以置信地笑出來，“我的老天！交往？你怎么會跟她——你可別告訴我你在模仿什么爛俗愛情故事，那晚之后你跟她突然有感情了。”
　　Daleth轉(zhuǎn)過頭來看著Burde，眼中倒映著街道流淌的燈光：“可以這么說，也許又不能這么說�！�
　　Daleth把他跟女孩的故事向Burde敘述一遍。Burde若有所思地望著黑暗的天幕：“是這樣……”
　　他沉默良久，說：“Daleth，你還是這么理想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真在一起，就算你不在乎她以前的事，可它就在那里，總有一天你不得不面對它從別人那里對你的影響？”
　　“你說我理想化，那我就理想化到底。”Dalet看著遠處地平線外隱約可見的海，說：“我以后想帶她去帕西菲卡，太平洋旁邊的小鎮(zhèn)�！彼麊朆urde：“你知道墨西哥人怎么說太平洋嗎？”
　　“嗯？”Burde疑惑地看著Daleth，然后露出了然的表情：“我知道了——‘沒有記憶之地’。”
　　“是的，沒有記憶�！盌aleth說，“那里不會有人認識我和她，她可以把過去的一切全部扔進太平洋，在藍色的海水里洗刷干凈，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她也值得另一種生活�！�
　　Burde默然不語，學(xué)著Daleth眺望向那片沒有記憶的藍色之海。他覺得自己似乎在看另一個版本的《肖申克的救贖》，不同的是安迪身處監(jiān)獄的囚籠，女孩則被生活關(guān)押，但他們都在那條充滿臟污的不見天日的下水道里掙扎，最終把自己掙脫出去，朝著夢里粼藍的大海一路向前。
　　“我一直認為這是幾乎沒有希望的徒勞浪漫，Daleth。”Burde說，望著Daleth笑了，“不過在你這我看到一點實現(xiàn)的苗頭。我也許還是無法理解你，但——如果有困難，找我，我永遠會幫忙�！�
　　Daleth也笑起來�！爸x了，Burde�！彼f。
　　“你的小姑娘出來了，我也得去找找Leon，省得他又喝太多。”Burde說，拍拍Daleth的肩，“下次太平洋見？”
　　“嗯�！盌aleth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然后兩人大笑起來。Burde路過女孩身邊時沖她點頭示意，推開酒吧厚重的大門消失在門后。
　　“那位先生是朋友？”女孩走到Daleth身邊，問到。
　　“嗯，很多年了�！盌aleth回答。
　　“笑的真開心，在聊什么呢？”
　　“在聊……”Daleth牽住女孩的手，“太平洋，理想，和有你的未來�！�
　　盛夏來臨，假期開始，這座海濱之城進入旅游旺季，許多前來避暑的旅客漫步在沙灘上，淺海也被戲水的人們擠滿。Daleth暫時結(jié)束工作，他本該趁假期回到俄亥俄州的家，但他當(dāng)然選擇留在這里。
　　“Daleth！”女孩看到Daleth走進琴房，放下手里的活興奮地撲過去：“我今天可真幸運！”
　　“嗯？怎么了？”Daleth微笑著接住她，“瞧把我的小玫瑰高興成這樣�！�
　　“第一，酒吧老板說會考慮讓我做駐唱歌手！”女孩頗為自豪地揚起頭，“看來我的實力被認可了——當(dāng)然還要感謝我親愛的Daleth幫我練習(xí)！”她踮起腳尖狠狠親一口Daleth的臉頰，高興的就像個小孩子：“先做駐唱歌手，然后攢錢買樂器組樂隊，嗚呼——”
　　“哦，恭喜！”Daleth揉揉女孩的發(fā)，“真好，離夢想又近了一步。還有什么好消息？”
　　“現(xiàn)在不是度假季嘛，社區(qū)打算舉辦一個小型的音樂會吸引旅客，也讓做生意的鄰居們多賺點錢�！迸⒔oDaleth看了消息，“音樂會我要參加，還有Teth。她和后街的Wynard老爹一起申請為音樂會提供餐點，準備借這個機會做出點名氣�！�
　　“那你呢？”
　　“我？我寫了首歌想去唱，”女孩擠擠眼睛，“送給你的，你一定要來哦！”
　　“那我可太期待了�！盌aleth在琴凳上坐下，“需要我?guī)湍愀淖V子么？”
　　“不，”女孩搖頭，把Daleth拉起來推向門口：“這是個驚喜，你幫我改譜子不就全泡湯了？我一會兒把這里打掃完就開始練習(xí)，你可不能偷聽！”
　　“好好好�！盌aleth有點無奈地笑著，任女孩把自己推到門外，看到樓門邊一個小男孩靜靜地坐著。
　　“啊，那是我弟弟Aden，跟你提過的�！迸⒛樕铣霈F(xiàn)溫柔的笑意，“他想在音樂節(jié)給我伴奏，吵著要我教他吉他，今天又跑過來了。Aden——”她叫弟弟的名字，Aden轉(zhuǎn)頭看到自己的姐姐，小跑過來乖巧地靠在女孩身邊。這是個瘦弱的小家伙，臉色蒼白，看上去身體確實不好，不過一雙清亮的眼睛里透著頑強的生機，很讓人心疼。
　　“你好啊，Aden。”Daleth俯身跟男孩打招呼。
　　“您好，您就是Daleth先生吧，”男孩很有禮貌地問好，“姐姐經(jīng)常跟我提起您�！�
　　“是么？我很高興�！盌aleth笑著看女孩，女孩微紅了臉扭過身回琴房關(guān)上門：“我去干活了，你們聊吧�！�
　　“姐姐害羞了�！盇den笑起來，然后看著Daleth：“Daleth哥哥，姐姐真的很喜歡你。”
　　“這是我的榮幸�！盌aleth說。
　　“你喜歡我姐姐嗎？”
　　“嗯，”Daleth說，“很喜歡。”
　　“那我可以提一個請求嗎？”男孩說，“請你一定要好好對我姐姐，我就把姐姐交給你了�！�
　　“你也很愛你姐姐吧�！盌aleth輕撫Aden的發(fā)頂。
　　“嗯。姐姐是我最愛的人。”Aden臉上是與年齡不相符的認真，“姐姐照顧我們和媽媽生活，要出去掙錢，還要輔導(dǎo)我們的作業(yè)，我生病的時候也是姐姐守著我，她很累的�！�
　　“雖然姐姐不告訴我她在干什么，可是我都知道。我想跟姐姐說要她別再做那種事了，但是每次看到她為繳費單發(fā)愁，我就不知道怎么開口。我真難過，我沒法幫姐姐的忙，她也不讓我?guī)兔�。但是Daleth哥哥你幫了姐姐很多，我真的很高興。我希望姐姐也會有人照顧，因為我很愛她，我想讓她開心。她很久沒這么開心了�！�
　　Daleth蹲下身和Aden平視，拍拍他的肩：“我保證會照顧好你姐姐，當(dāng)然還有你們。我很高興你能認可我。”
　　男孩露出燦爛的笑容�！爸x謝哥哥。”他說。
　　“Aden，我聽說你想學(xué)吉他幫姐姐伴奏？”Daleth問。
　　“是的！”男孩一下興奮起來，“我想學(xué)吉他，這次音樂會給姐姐伴奏，以后和她一起組樂隊！”
　　“好�！盌aleth起身拉過Aden，“來吧小伙子，我可以教你吉他�！�
　　“萬歲——”男孩蹦跳著歡呼。
　　之后的三個星期Aden專心學(xué)吉他，女孩就躲在琴房里改譜子或者練習(xí)。姐弟倆都十分默契地保存這首歌的秘密，有時甚至謹慎的有點幼稚，常常惹得Daleth忍俊不禁。
　　Teth的小餐館也熱鬧起來，里面出入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斑@只是個階段性的小勝利，”Teth說，喝了一大口啤酒，“等著瞧吧，Teth的小餐館會先在這條街出名，然后是這個區(qū)，再然后是整個邁阿密！”
　　音樂會即將到來的那個星期整個社區(qū)漸漸充滿狂歡的氣氛，傳單被塞進每個路過的人手里，街坊們忙的不可開交。Aden練習(xí)吉他可以說是廢寢忘食，女孩除了日�；钣嫼透艿苣ズ现膺�拉著Daleth去給Teth幫忙。兩個人幫忙傳菜，洗臟盤子，直到晚上打烊之后才精疲力竭地坐下來歇歇。這時候女孩就盯著Daleth腰間的圍裙咯咯直笑，就像看到了世上最令人開心的東西�！鞍滓r衫，西褲，配圍裙�！彼滩蛔∮执笮ζ饋�。
　　“至少像個五星酒店的侍者，不是嗎？”Daleth打趣，把那條別扭的小圍裙解下來搭在椅背上。
　　“我笑得都快停不下來了�！迸⒉敛裂劢切Τ鰜淼臏I，接過Teth遞來的冰汽水喝一口，“我最近真的很開心，雖然有點莫名其妙，可就是很開心�！�
　　“是啊，確實很開心。我開始覺得是因為音樂會，后來想想，可能并不是這樣，”Teth撐著頭若有所思，“也許是因為生活在一點點好過起來吧。從前我?guī)缀蹩床坏较Ｍ�，偶爾看到螢火蟲大小的一點點光在前面飛，伸手去抓，那一點光又不知道縮去哪了�！彼哪抗鈷哌^窗臺上擺放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臑橐魳窌䴗蕚涞奶O果派，發(fā)自內(nèi)心地微笑：“看看現(xiàn)在，我感覺再走幾步就可以看到好生活朝我招手，至少每天早上一醒我就知道該為什么忙碌，至少有了盼頭。”
　　“是啊，有了盼頭�！迸⒏胶�，靠在椅背上舒適地長呼一口氣，“感覺能活出點樣子了。”
　　“那么，我先預(yù)祝Teth小姐的餐館在全城知名。”Daleth舉起杯子跟Teth碰一下。
　　“那怎么夠？”Teth手一揮，那股氣勢像個全球知名企業(yè)家，“我還要開連鎖店，要讓全國，不，全世界都知道我Teth的餐館！”
　　Daleth和女孩大笑起來�！昂�！那你一定要給我們終身會員卡，去哪吃都免費！”女孩故作正經(jīng)地說，然后又捂著肚子笑。
　　“那肯定！”Teth也笑出聲，“但你也不能忘了老朋友！以后你唱出名堂了，拿了格萊美，演唱會第一排最中間那個位置也必須留給我！”
　　三人又是一陣歡笑。女孩舉起杯子，“為即將到來的好生活，為我們未來的知名連鎖店開創(chuàng)者和格萊美獲獎?wù)吒杀�！�?br>　　“干杯！”
　　笑聲散落在夏夜清涼的空氣里，混合著蘋果派的香味，被晚風(fēng)在寧靜的街道上鋪開。月亮也沒了睡意，把她銀白的身影投在杯中晃動的飲料里，像一輪純凈而明亮的希望。
　　音樂會的場地選在一塊空曠的草坪上。舞臺已經(jīng)搭好，一群人正往上搬著音響和樂器，Teth店里的桌子都被借出來放在一邊，上面鋪好了精致的桌布，準備迎接Teth制作的美味。負責(zé)人正一遍遍地確認流程，不時被突發(fā)狀況打斷。雖然現(xiàn)場有些混亂，不過太陽西落時，一切都有驚無險地準備就緒，下面站滿了觀眾。
　　“Daleth，”女孩低聲喚著Daleth，有些冰涼的手握住他的手指，“我有點緊張�！�
　　“放輕松，能行的�！盌aleth反握住她的手，“就當(dāng)成是在酒吧唱歌�！�
　　“不，我不是怕這個……我是怕你不喜歡這首歌。”
　　“我相信我一定會很喜歡�！�
　　“呼……”女孩長長吐一口氣，眼睛彎彎：“歌里有些我想對你說的話……你可要認真聽。”
　　“嗯，我會的�！盌aleth微笑。
　　“那我去找Aden最后排練一次——哎！我在這里，Aden！馬上來！”女孩分開人群匆匆跑走，留下Daleth一人在原地。在這熱烈的夏日的傍晚，Daleth突然回憶起第一次遇到女孩的場景。那時他與她之間也是隔著一道似乎永遠無法跨過的人墻，她朝陰影中去，他沖破障礙與她相觸�，F(xiàn)在他正站在原地，注視著女孩一點點消失在人墻背后逐漸淹上來的暮色里，心底陡然升起一絲不安，就好像自己再也無法第二次抓住她一樣。
　　想什么呢。Daleth驅(qū)散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然后看到面前燈光亮起，人群發(fā)出歡呼慶祝音樂會的開始。
　　Daleth在人群中找到Teth。她正努力平靜地站著，不過Daleth注意到她一直在偷瞄每一個過來端取食物的觀眾。Teth注意到他過來，才有些放松：“Daleth，你不知道我有多緊張……我真怕辛辛苦苦做的東西沒人吃，雖然我對自己的廚藝還挺有信心�！�
　　“你們倆都緊張的夠嗆啊�！盌aleth拿起一份蘋果派叉下一塊送入口中，“嗯，味道很好——怎么樣，有沒有找回點信心？”
　　“萬分感謝�！盩eth露出一個徹底放松的笑容。
　　歌聲和樂曲在深色的夜空中浮動，然后如可樂中的氣泡一樣漲破，在耳膜上振蕩起像汽水在舌尖爆裂后的酥麻和愉悅。
　　“她來了！”Teth激動地戳戳Daleth，臺上主持人正在報幕：“讓我們傾聽‘小玫瑰’帶來的《玫瑰之夏》！”
　　女孩穿一身及膝的白裙，發(fā)絲散在頸間，淡妝就裝點出燦爛青春的美麗。Aden穿著襯衫短褲，安靜地抱著吉他坐在話筒后的椅子上，撥動琴弦。
　　女孩的眼睛在燈光映照下閃耀如星辰。她的目光在人群里與Daleth相遇，粲然一笑。吉他聲頓，女孩的歌聲就在這時飄起：

　　初夏午夜中遇到你

　　音符滑落在煙灰色空氣

　　以為相見即是別離

　　滿身陽光的你卻闖入我心里

　　你和我去暮色夕陽的海濱

　　你帶我彈午后閑靜的弦琴

　　你望著我在人海中目不轉(zhuǎn)睛

　　雷雨的天空都放晴

　　夏夜晚風(fēng)吹動你的發(fā)梢

　　晚霞和臉都紅的發(fā)燒

　　你好看的眼睛溫柔地笑

　　我聽到自己慌亂心跳

　　你說我是星球那朵野玫瑰

　　旅行宇宙又重回

　　你說想永遠為我遮風(fēng)澆水

　　錯過花園也無悔

　　你送我仲夏夜夢境的滋味

　　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你許我一輩子不盡的伴陪

　　余生的相隨

　　我曾被寒風(fēng)冰凍封了喉嚨

　　我曾被泥濘吞陷掙扎不動

　　我曾在黑夜徘徊遍體傷痛

　　是你如夏日陽光給我的心動

　　是你拉我出深海從溺亡之中

　　你讓我看到一片易碎又美好的彩虹

　　如夏日玫瑰的夢

　　……

　　青澀的歌詞和旋律，卻明明白白袒露著心聲。
　　觀眾們手中的光棒跟著歌聲起伏成一片發(fā)光的海浪。Daleth望著臺上聚光燈中的女孩，聽到心臟和著節(jié)奏一下下跳成甜美的旋律。
　　“真好。”Teth轉(zhuǎn)過頭對Daleth說，“這次她沒看錯人。Daleth，謝謝你，我總算不用擔(dān)心她了�！�
　　Daleth微笑著，眼神一刻都不曾離開女孩。我的小玫瑰，他在心里喃喃，你也是這個夏季給我最好的禮物。
　　一曲終了，臺下報以掌聲和歡呼。女孩帶著弟弟深鞠一躬，臉頰染上激動的紅暈。她朝著臺下所有人揮手，笑容愈發(fā)燦爛，就像剛完成一次人生中最美好的綻放。
　　音樂會一直持續(xù)到深夜。在把桌子和一大堆舞臺用具搬回Teth店里后三人已經(jīng)累得東倒西歪。
　　“就先放在這吧，”Teth踢開地上散亂的電線，打了個哈欠，“我最近可累壞了……好在今天結(jié)果不錯，終于能睡個好覺了。明天再過來幫我收拾收拾，我請你們吃飯�！�
　　“你是用我們這兩個免費勞力上癮了吧，”女孩伸個懶腰笑到，“明天再說吧，我可累壞了。”
　　跟Teth說再見后Daleth和女孩沿著寂靜的街道走著，一路無話，單純的陪伴似乎就可以讓疲累化成一種有重量的幸福。
　　到了女孩家樓下，女孩正要進門，突然又回來抱住Daleth的手臂抬頭盯著他，雙眼晶亮：“Daleth，我好喜歡你�！�
　　“我也是�！盌aleth圈住她，女孩的額頭抵在他懷里。她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就是很想說我喜歡你，一直說下去，就算你煩了我還想說�！�
　　“以后的機會多著呢�！盌aleth吻她的額頭，“你可以天天對我說，我也不會煩�！�
　　女孩放開手沖他笑。“那，明天見�！彼龘]揮手，走進黑暗的樓道。
　　Daleth回到公寓，很快就沉沉地睡過去。
　　凌晨時Daleth被窗外嘈雜的聲音吵醒。他起身準備關(guān)上窗戶，正好看到一輛消防車呼嘯而過。
　　怎么回事？他心想，探頭出去看，發(fā)現(xiàn)遠處的街角正騰起火光。
　　Daleth心里不由得一緊，不祥的預(yù)感順著脊骨竄上大腦，一陣麻冷。他匆匆披衣起身下樓，朝著起火的方向奔去，越靠近就越發(fā)驚心。他看到濃煙翻滾著卷到空中，火光在黑夜中閃爍，就越發(fā)擔(dān)憂。
　　到了近處，Daleth看到火焰正在Teth的餐館里熊熊燃燒�；鹕嘣谀巧人麄儠r常一起看著夜空的窗戶中吞吐，店里的一切都被明亮的火焰吞噬殆盡。消防水槍已經(jīng)架起，噴灑出的水流在灼燙的溫度中激起一片白霧，這小小的門店就徹底消失在眾人眼前。
　　Daleth看到Teth在消防車旁站著。她沒有任何表情，火光在她臉上明暗不定，映出她停滯的目光，像喪失了生命的木偶。一個消防員去勸她再退后一點，她任由他把自己拖走，拖到遠處的夜里，火光在她眼中反射的光一瞬間徹底消失，只留下黑蒙蒙的黯淡。
　　“Teth！”Daleth跑過去，“你，你沒受傷吧？”
　　Teth沉默不語。Daleth十分擔(dān)心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正焦躁時，Teth終于有了動作。她緩緩地蹲了下去，臉埋在膝蓋上。
　　“我應(yīng)該收拾好東西再走的�！盌aleth聽到她干啞的聲音，緊接著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嚎啕。
　　Daleth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安慰這個瘋了一樣哭喊的女孩，只能蹲在她身邊沉默不語。
　　清晨這場大火才被徹底撲滅。在這場由于電路故障導(dǎo)致的火災(zāi)中，Teth的餐館——包括她最近所有的收入——都化成一片焦糊的灰燼，只剩下一個被熏黑的空殼。
　　Daleth拿出手機，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女孩這件事，鈴聲就先響了起來。
　　“Daleth！”女孩的聲音在另一端帶著哭腔，“你，你快來醫(yī)院——Aden他……”
　　Daleth的心猛地一沉。他把Teth拜托給附近的鄰居，攔下一輛車去了醫(yī)院。在急診室門前他看到眼圈紅腫的女孩，她一見到他就撲過來，抓住他的手臂，凌亂的敘述被哽咽聲割裂成碎片：“Aden，他……他剛才叫我，說不舒服……我過去看，他流了好多鼻血，高燒……然后他，昏過去……”女孩已經(jīng)抽噎得說不出話，Daleth輕拍著她的背努力安撫她的情緒：“別擔(dān)心，會沒事的，會沒事的……”然而他心里的隱憂愈發(fā)膨脹，這些安慰的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一位女醫(yī)生走出來找到女孩。“您的弟弟現(xiàn)在暫時好轉(zhuǎn)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xù)說：“但是，非常抱歉……我們查出他患上了急性白血病，建議住院治療�，F(xiàn)在您……”
　　Daleth怔在原地，醫(yī)生后面的話他幾乎沒有聽到。急性白血病，這幾個字在他腦海里盤旋，有一瞬他甚至想要發(fā)笑，感到極其不可置信。白血病，怎么可能，怎么會這么戲劇化，又不是演電視劇。急性白血病。
　　手臂被誰緊緊抓住，Daleth才回過神忙攙扶住站立不穩(wěn)的女孩。胳膊上皮膚被擠壓的刺痛提醒他這是現(xiàn)實，Daleth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思考，周圍混雜消毒水味道的空氣變得寒冷刺骨。
　　女孩的臉色慘白。她死死咬住下唇，齒痕處滲出血，扒著Daleth的手努力不讓自己倒下。當(dāng)她再開口時她能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了：“Daleth，拜托你……先幫我照看一下Aden，我……得回去拿錢�！�
　　“我先付，你回去收拾點必需用品就行�！盌aleth拍拍她的手輕聲說。
　　“……好。”女孩有些呆滯地點頭，在他肩上靠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走去。她的步伐疲憊僵硬，一片看不到的陰云正壓在她頭頂，冰冷沉重。
　　生活最悲慘的也許不在于接踵而至的打擊，因為你已經(jīng)絕望到可以接受跌落谷底。而當(dāng)你剛見到一點希望，并因此而欣喜，以為未來對你露出微笑時，一根棍子猝不及防而兇狠地直沖頭頂劈下，兜頭又一盆冰水，將那點剛?cè)嫉南Ｍ麚錅�，將你從懸崖邊再一次推下，那種剛剛脫離泥潭又重新墜入的冰冷絕望有可能摧毀任何人的意志。
　　更可怕的是這些可能發(fā)生在我們?nèi)魏我粋�人身上。也許我是個故事的編撰者，但也許我只是個忠實的記錄者，誰知道這個“故事”到底是誰的命運？虛假抑或真實？
　　Aden被送進了重癥病房。Daleth和女孩在醫(yī)院一直待到傍晚才離開。女孩始終沉默無言，眉頭緊鎖，疲累的雙眼恍惚地盯著地面。
　　“別擔(dān)心，我還有些積蓄�！盌aleth知道她在憂心什么，輕聲撫慰她。
　　“可是之后……”女孩長長嘆息，“簡直就是個無底洞……怎么夠啊……”
　　“我會有辦法的�！盌aleth抱住女孩，“你別發(fā)愁，相信我�！�
　　“Daleth……”女孩欲言又止，頭埋在他懷里，很久才抬起來。Daleth看到她眼圈泛紅。
　　走到女孩家附近，兩人遠遠地就看到那里圍了一群人。再靠近些，他們聽到爭吵和互罵聲。
　　“是我媽的聲音……？”女孩瞪大了眼睛，匆忙跑過去擠進人群，Daleth連忙跟了過去。
　　人群中間是一對男女。男人瘦小枯干，雙眼渾濁，身上的衣服臟亂不堪，女人則身軀胖大，頭發(fā)亂成一團，臉上通紅，衣服上散發(fā)出濃烈的酒氣，晃晃悠悠地站著。
　　“不管怎么說我是她爹！她的錢有我一份！”男人粗啞地吼著，雙手叉腰瞪著女人。
　　女人跌坐在地上借著醉意扭動著，夸張地哭嚎，幾滴眼淚擠到她的酒槽鼻上：“你不要臉！十幾年前帶著錢扔下我們跟野女人跑了，現(xiàn)在回來還要吸我的血啊——十幾年沒寄過來一分錢，他女兒去站街掙錢啊，這個沒心的連這錢也要啊——”
　　這話太過刺耳，Daleth不禁皺眉，悄悄看女孩一眼，她埋著頭，手互相死死地掐著，指甲陷進肉里，Daleth忙拉過她的手握住。
　　女人還在嚎叫，那些見不得光的歷史一件件被她扔到太陽下暴曬，以此來訴說家庭的苦難，博得圍觀群眾的同情，證明自己擁有錢財?shù)暮侠硇裕词顾缫炎⒁獾剿呐畠壕驼驹谌巳豪�，蜷縮成一團地抖著。她僅剩的一點自尊被母親拿在腳下踐踏著，以此換取微薄的同情，而這正是她曾最厭惡的事。
　　“不管她干什么，這錢都有我的！”男人的食指指點著地上的女人，“你拿不拿？拿不拿？”
　　“不拿！”女人像被點著的巨型爆竹一樣蹦起來，“這是我的錢！你趕緊給我滾！”
　　“你個賤人！”男人握緊了拳頭一拳擂到女人胸脯上，女人就倒在地上痛苦地哼哼。
　　“媽！媽！”女孩撲過去費力地扶起女人，Daleth擋在女孩身前攔住男人，冷冷地盯住他：“先生，您最好別動手�！�
　　“你，你管什么閑事！”男人見Daleth站在他跟前，氣勢先矮了一大半，但還梗著脖子吵嚷，“臭婊子，不給我拿錢，我讓你也不好過！”
　　“沒錢！”女孩突然站起來喊，嗓音尖的變了調(diào)，“你兒子現(xiàn)在在醫(yī)院躺著，你這個父親伸手要錢浪蕩——”她的聲音發(fā)顫，愈發(fā)尖利，“我以前權(quán)當(dāng)自己沒有爸爸，現(xiàn)在看來沒有更好——你叫我惡心透了！”
　　“你，你敢罵我？”男人的氣勢徹底灰敗下來，還不服氣地嘟囔著，悻悻地轉(zhuǎn)身要走，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是老子的錢老子就要拿走，老子說到做到……讓開讓開！小心我揍你！”他撥開人群，邁著頹喪而滑稽的步伐走遠了。
　　Daleth看一眼周圍拿著手機錄像的人，無奈地嘆口氣，和女孩一起把女人扶進樓道。女孩的眼淚打轉(zhuǎn)，她拼命吸氣，把淚水憋回去，小心翼翼地對女人說：“媽……Aden他病了，需要錢——”
　　女人本來還在痛苦地哼哼，一聽到“錢”就翻起耷拉的眼皮瞪著女孩：“沒錢，別問我要�！�
　　“……好，你不給我，我自己去找。”女孩狠狠咽下一口氣，啞著嗓說，快步就要上樓。
　　“你給我回來！”女人驚怒地吼著，肥碩的手一把把女孩拽下樓梯：“那是我的錢！你別想拿！”她亢奮地揮動手臂尖著嗓子叫：“跟你那該死的爹一個德行，都來吸我的骨髓，我這輩子都搭給你們受活罪了！上帝保佑，你們這些東西都該給我下地獄！”
　　女孩一個趔趄撞上墻壁，眼淚被震得迸出。她嗚咽著喊：“那是你兒子！你兒子快死了你還只顧著錢！我知道你恨我臟了你的名聲，可是Aden什么都沒錯�。　�
　　女人突然發(fā)狠地罵：“他沒錯？狗屁！你們誰都可恨！”她一把推開女孩搖搖晃晃地往上走，惡狠狠地扔下一句話，“我這輩子最倒霉的就是嫁給那個人渣，生下你們這群小賤種！你們毀了我一輩子！”
　　女孩僵直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著女人碩大的身軀擠上樓梯，淚水凍在眼角流不下來。
　　Daleth感到胸口一陣悶痛。他抱住女孩瘦小的身體，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女孩一動不動，Daleth只聽到她時輕時重的抽氣聲。良久，女孩從他懷里滑出去，緩緩蹲下，摸索遍身上的口袋，掏出一個煙盒，抽出一支香煙顫抖地夾在指尖，火機燒到了她的手指，她也毫無知覺。
　　“別這樣！”Daleth想把她的煙拿走，女孩推開他拼命地吸那根煙，然后咳得撕心裂肺，幾乎要把肺腑都咳吐出來，淚水就無聲地流了滿臉。
　　“別這樣……”Daleth搶過她的煙摔到一邊，緊緊地抱住她。女孩終于哭出了聲，死死扒住Daleth的肩，壓抑不住的痛哭讓他也心碎了。“有我在，有我在……”Daleth只能重復(fù)著這句話，任何的安慰在此時都太過蒼白。
　　許久之后女孩才開口，“Daleth……”她低啞地說，“你先走，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可你……”Daleth實在沒法就這樣離開。
　　“求你，讓我一個人靜靜……”
　　Daleth只好起身走開，站在不遠處的街角悄悄看著。女孩始終縮在樓道角落，夕陽把一絲余光投在她身上，然后一點一點消退，直到夜幕降臨時，她就全部隱在了陰影中。良久，她慢慢起身，背影徹底消失在黑暗的樓梯上。
　　假期的最后一段時間Daleth和女孩在醫(yī)院和家之間來回奔波。女孩放棄了成為駐唱歌手的機會，專心照顧Aden。醫(yī)生告訴他們Aden的病情因為被延誤，治療難度更大。
　　“我應(yīng)該再細心一點的，”女孩看著病床上的Aden說，雙眼喪失了光彩，“音樂會之前那兩個星期我就覺得他精神不好……我總以為是他身體弱練琴太累了……都怪我……”
　　Daleth看著她眼里只剩下疲憊和憂愁，心疼不已。他多想替她承受這份痛苦，有時他甚至恨自己能力的有限。
　　學(xué)期即將開始，Daleth的臨時任教結(jié)束，不得不先坐飛機返回俄亥俄州。他一面準備下學(xué)期的教學(xué)，一面忙著調(diào)換校區(qū)，有幾天沒顧得上跟女孩聯(lián)系。
　　某天晚上他剛剛完成手頭的工作，Leon的電話就打了過來：“Daleth，最近那個視頻……你看到了沒？”
　　Daleth擱下筆按著脹痛的額角：“什么視頻？我最近有點忙，沒有在意。”
　　手機一震，Leon把視頻發(fā)了過來，Daleth點開，見是那天女孩的父母在街上爭吵的場景，問到：“這個視頻，怎么了？”
　　“因為拍到了那個女孩和你！”Leon說，“本來只是好事的人隨便一拍傳上網(wǎng)，結(jié)果有學(xué)生認出來那女孩是學(xué)校的清潔員，因為那個吵架的大媽說什么站街……有人就扒出來那女孩以前在酒吧的事了……然后你和那女孩在一起的照片就被放上來了，現(xiàn)在校園論壇都快炸了！”
　　“嘖……”Daleth皺緊了眉頭，“我這邊倒沒什么事……她怎么樣了？”
　　“她？我還真沒注意……Daleth，你先想想怎么把你這部分事處理好吧，論壇里都在說你怎么會跟一個……一個應(yīng)召女郎走這么近，我怕你受影響啊，——嘿，Burde，嗯？……”電話那頭傳來交談的聲音，然后Burde接過電話：“Daleth，我剛聽說，那個女孩被辭退了。”
　　“什么？”Daleth驚到，“因為這件事？”
　　“嗯，”Burde輕聲嘆氣，“你明白的，為了學(xué)校的形象�！�
　　“可是，可是她——”Daleth想說什么又噎住，不知從何說起，他想起她憂愁憔悴的雙眼，想起她在音樂會那晚的燦爛奪目，想起Aden……這些畫面翻來覆去地攪合在一起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現(xiàn)在急需一個傾訴的出口。于是他對電話那端的Burde講述了最近發(fā)生的事情。
　　“唉……該怎么說呢，壞事偏偏就喜歡連篇�！盉urde喟嘆，“等于說她現(xiàn)在丟了這份工作，幾乎沒有收入了啊……Daleth，需不需要我們幫忙？”
　　“……”Daleth猶豫著沒開口。他已經(jīng)把目前所有的積蓄都給了女孩，但他清楚這遠遠不夠。
　　“嘿，別糾結(jié)了，我們明白�！盠eon的聲音傳來，“我們先盡量給你湊湊，如果不夠再想辦法�！�
　　Daleth不禁覺得眼睛有些酸澀。“謝謝……”他低聲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別說這話，我們的關(guān)系用不著客氣�！盉urde輕聲笑了，“我和Leon得掛了，有個會，回見�！�
　　“嗯�！盌aleth應(yīng)一聲，掛斷電話，心里總算有些安穩(wěn)。他又拿起手機給女孩打電話，準備問問最近的情況，卻發(fā)現(xiàn)號碼成了空號。
　　Daleth以為是號碼錯了，又仔細看了幾遍那串他早已熟記在心的數(shù)字，再撥過去，依舊是空號。
　　Daleth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他一遍又一遍撥打這個號碼，這個跟她唯一的聯(lián)系，多希望這是個玩笑，然而電話那頭機械冰冷的女聲一次次擊垮他的希望。
　　手機屏幕閃了閃，因為沒電而關(guān)機了。Daleth木然地扯過充電器給手機充電，呆坐在盛滿夜的房間里，恍惚地看著窗外張牙舞爪的樹枝。他想思考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思想不聽從他的命令，在混亂的漩渦中飛速下沉。他搞不懂這一切了，他試圖從蛛絲馬跡中捕捉到女孩這么做的原因，可一切毫無邏輯。有一瞬間他甚至開始懷疑女孩根本就是個騙子，但他立刻痛斥自己這種想法，不，怎么可能，他的玫瑰怎么會騙他？可是又一個聲音對著他的耳朵細細地說，你怎么知道她以前沒有這樣欺騙過別的男人呢？你真的了解她的一切么？她講述的一切都是真的么？Daleth立刻反問那個聲音，騙走錢財需要用這么久的時間精心謀劃這么大一場戲么？那個聲音啞口無言，但隨即又掙扎著說，你又怎么確定她只是為了騙你的錢？也許她只是想玩弄你一番，看著你為她付出所有的感情和錢財……
　　夠了！Daleth在心里怒吼，那個聲音就煙消云散，可他卻徹底陷入一場矛盾的掙扎。他不相信他的女孩會是個騙子，可那個聲音卻不斷勾起他的懷疑。他感覺自己再次被撕裂，上次是為著愛而受難，這次卻是因為純粹的痛苦。
　　鈴聲再次響起，Daleth忙搶過手機，卻是Burde。他接起電話，Burde在電話那頭壓低聲音說：“Daleth，這篇帖子……我覺得你得看看。我，我真是徹底搞不明白了……”
　　Daleth點開Burde發(fā)來的鏈接。帖主自稱是某人的朋友，詳細講述了女孩是怎么和他的朋友一步步從相識到熟悉到利用他朋友的同情心獲取金錢，最后不告而別。這個女孩是個騙子，帖主寫到，并且警告讀者不要上當(dāng)�！拔衣犝f你們學(xué)校某位教授跟這個女孩有牽扯，我在這好心提醒一下他，盡快擺脫，不然他就是下一個受害者。不要對那女孩生出一絲一毫的同情心，這都是她自己墮落至此。”帖子的結(jié)尾這樣寫到。
　　“不……”Daleth扔下手機抓著頭發(fā)。不會的，不會是這樣……可他從心底感到最深重銳利的痛，他的心臟正被一把刀慢慢割成碎片。他不停地刷新頁面，多希望有人出來聲明這是子虛烏有，可除了同情他和痛罵女孩的評論，他沒看到其他任何消息。那個聲音在他耳邊愈發(fā)尖利地笑著，喊著，吵的他的頭要裂開一樣痛著。
　　夜深了，窗外下起雨。Daleth突然撲到窗邊打開窗戶，涼風(fēng)混著雨就刮在他身上，他臉上。Daleth在窗邊站了半夜，臉上流淌的水珠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本以為這一切就會這樣過去，直到深秋時Daleth收到一封來自邁阿密的信件。他以為是主校區(qū)發(fā)來的通知，從信箱里抽出這封有點厚實的信時注意到上面沒有任何寄信人的信息。他有點疑惑地拆開信封，映入視線的是一沓鈔票。他把錢抽出來，一小張卡片從信封里掉落，他撿起來，上面是再熟悉不過的娟秀字體：“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
　　Daleth愣在原地，緊緊攥著那張卡片，就像攥著一把回到過去的鑰匙。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樣開始點數(shù)這沓鈔票，當(dāng)最后一個數(shù)字累加完畢后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發(fā)顫：這是他當(dāng)初借給女孩所有醫(yī)療費的數(shù)目。
　　Daleth感到眼前一片空茫，等他再回過神時他正朝著落日之處奔跑，旁邊的路人正訝異地看著他。他知道自己這樣狂奔是要去尋找失落的過去，卻不知所尋之物如今身處何方。他就這樣沿著街道奔跑，似乎這樣就能跑回更久遠的日暮之時，跑回夕陽下的海灘，再次觸碰到她在海風(fēng)中飛揚的發(fā)，直到精疲力盡。
　　Daleth大口喘著氣，胸腔中火燒一樣灼痛著。他面對只在天邊留下一點光芒的晚霞站了很久，直到夜幕覆蓋了他整個身體。
　　當(dāng)晚Daleth就請了兩星期的假，第二天他搭上最早的班機前往邁阿密。在路上他想了很多，實在弄不清女孩這一系列做法究竟是為了什么。他必須要找到她當(dāng)面問清楚，他絕不能再次失去他的玫瑰了。
　　他回到那條熟悉的街道，隨意找了家旅館住下，就直奔醫(yī)院。當(dāng)他來到那張病床前，卻發(fā)現(xiàn)躺著的是張陌生的面孔。
　　Daleth連忙去辦公室找之前Aden的主治醫(yī)生。“哦，是你啊，”這位醫(yī)生很快認出了Daleth，親切地跟他握手：“好久不見，怎么樣，弟弟的病好些了嗎？”
　　“不，我跟他們分開了一些時間……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Daleth問。
　　“啊，是這樣嗎？”醫(yī)生輕聲感嘆，“弟弟的病確實很嚴重，我們建議他們轉(zhuǎn)到上級醫(yī)院……但很明顯錢不夠，醫(yī)院還搞過一次募捐，不過只能說是杯水車薪啊。姐姐要求先出院，我們就讓她走了……”醫(yī)生看了一眼病床上現(xiàn)在的病人，“畢竟還有人需要這個床位，而且醫(yī)療費也更充裕。”
　　“多謝……您真的不知道他們?nèi)ツ膫�醫(yī)院了嗎？”
　　“不知道。我只能先專注于眼前的病人。”
　　“好的……”Daleth輕聲道謝后離開醫(yī)院，在街角躊躇了一會兒，向女孩的家走去。踏進黑暗潮濕的樓道，心里數(shù)著她踩過的臺階，當(dāng)記憶中鑰匙的聲音嘩啦啦響起時他就站在一扇鐵門前。Daleth敲了敲門，然后聽到屋里一個醉醺醺的女聲粗啞地喊：“別敲了！敲也敲不出個鋼镚兒付你那該死的電費！”
　　“您好？”Daleth試探著喊。經(jīng)過一陣木頭摩擦和玻璃撞擊的聲音，里面的門打開，Daleth看不清女人的臉，只嗅到熏天的酒氣。
　　“你找誰？”毫不友善的聲音。
　　“您好，夫人，我想問，您的兒子Aden——”
　　“我沒有兒子——他們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女人兇狠地甩上門。
　　“請開開門！”Daleth拍著鐵門，里面只有女人幾聲細碎的嘟噥和地板的尖叫，然后歸于平靜。
　　Daleth咬了咬牙，也只能嘆氣，又來到女孩之前常在的酒吧。酒保正在柜臺上懶洋洋地趴著，Daleth過去問：“您好，請問之前經(jīng)常來這里唱歌的女孩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唱歌的女孩？……哦，你是說那個‘小玫瑰’？”酒保直起身饒有興致地打量Daleth，“她好像是去給弟弟治病了——你該不會就是那個帖子里的教授吧？哥們，別聽這帖子瞎說，我保證她干不出這事兒！現(xiàn)在的人為了騙點擊量啥都能寫出來，你看看這帖子，妓女，教授，詐騙，多齊全，反正我是忍不住想點進去看，然后吐口唾沫再走，可是誰又知道現(xiàn)實是什么樣呢？——我知道‘小玫瑰’挺好有什么用�！彼劬ε貞�，“至于她現(xiàn)在……我還真不知道她在哪。唉，上帝保佑，讓她弟弟趕快好起來，我覺得她快要撐不住了�！�
　　“……謝謝�！盌aleth失望地輕嘆，道了謝就準備離開，酒保拉住他：“哥們，你就打算這么走著一家家問？發(fā)個推啊，說不定分分鐘有消息。”
　　“是啊，我還真忘了�！盌aleth連忙翻出手機，酒�？吭谒赃呏更c：“放上照片和名字，再寫點小作文——嘿哥們，你快寫啊�！�
　　Daleth的手指遲遲停在屏幕上。他的記憶在過去夏日的陽光和夜晚中穿梭，女孩的身影在其間生動鮮明，可他卻再找不到一點其他的字眼。他稱呼她是他的玫瑰，他的Se?orita，卻忘記了這不是仲夏夜之夢而是現(xiàn)實。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說來可笑又荒謬，但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
　　也許是夏天太過美好朦朧，使他一時迷亂從而忘卻，也許是他慣常相信名字只是一種符號，他從未開口詢問過女孩的名字。她是他的玫瑰，他是她的小王子，在童話故事里小王子和玫瑰都沒有名字，可現(xiàn)實中名字連接本體與世界，失卻了名字，在這個世間你就徹底“消失”。
　　Daleth，你總是過于理想化。Daleth聽到她那天對他說。
　　是啊，他總是過于理想化，才忘記自己活在現(xiàn)實，而不是一個擁有完美結(jié)局的故事。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盌aleth說。
　　“老天。”酒�？鋸埖芈柤�，“好吧——我得承認我也不知道。照片呢？……也沒有？那我可幫不到你了�！�
　　Daleth走出酒吧，熟悉的街道在秋風(fēng)里晃動的令他陌生，似乎下一秒就要在風(fēng)中破碎。這個夏日溫暖明亮的城市第一次讓他感到冷意。
　　還有誰……Teth！Daleth連忙奔向街角，看到當(dāng)初那個燒的一干二凈的小餐館成了一家快餐店。他進去詢問，得到的答案斷去他最后一點希望：Teth在火災(zāi)之后轉(zhuǎn)賣了店鋪，帶著祖母回了祖母的家鄉(xiāng)。生活給了她一點希望之后又吞噬殆盡，她最終也只能接受。
　　Daleth再次站在了街道上。此刻夜幕彌漫，曾經(jīng)氤氳的燈光在風(fēng)中萎靡成昏黃的一片，Daleth覺得自己無依無靠了。這座城市有多快地包容他就有多快地拋棄了他，給了他南柯一夢之后又親手撕碎一切。它把街道上來往的人都吞吐一遍，有的人歡喜有的人悲哀，有的人連名字都不曾留下。
　　而Daleth絕對想不到他跟女孩的這次相見會是最后一面。
　　兩個星期快要到頭了，Daleth依舊一無所獲——除了知道女孩還沒有搬離此地。這天晚上他依舊在酒吧等待，抱著點無望的期待希望女孩出現(xiàn)，直到深夜散場。
　　天正在下雨。Daleth來到街上，潮濕的冰涼空氣立刻開始帶走體表的溫度。
　　他撐開傘緩步走著，太多的思緒一時蒙住他的眼睛，待清醒過來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反了方向。
　　Daleth要轉(zhuǎn)身回去，又停住了。斜對面房子門外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瘦小的人，正蜷縮成一團。
　　Daleth猜想那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打算過去幫忙。走得近了，他借著路燈看清那是個女孩，頭發(fā)和身上的睡裙已經(jīng)被雨淋透了。
　　“您好？您這是怎么了？”Daleth彎下腰輕聲詢問。
　　這女孩抬起頭來看他，路燈的光照亮她蒼白的臉。
　　Daleth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然后嘯叫著沖擊他的大腦和心臟，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你……你怎么在這里？”
　　女孩愣愣地看著他�！癉aleth……”她小聲叫出他的名字，然后埋頭到膝蓋間，像一個無助又惶恐的孩子。
　　Daleth看到她在雨里滴水的頭發(fā)，壓下滿腹的五味雜陳和問題，趕忙脫掉外套裹住她發(fā)抖的身體：“先跟我回去，你怎么能這樣在雨里待著�！�
　　女孩順從地縮在他懷里，始終一言不發(fā)。
　　到了旅店，Daleth放了熱水讓女孩洗澡，幫她吹干頭發(fā)。女孩的臉倒映在鏡子里，蒼白而憔悴，最令人心碎的是那雙眼睛，空洞無神，其中的光亮被徹底消磨殆盡。
　　吹風(fēng)機被關(guān)掉，房間里一時陷入寂靜。女孩坐在床邊沉默著，Daleth靠在她身邊，幾次想開口又不知該如何詢問，最后只是問：“Aden……還好么？”
　　“……還在治療。需要移植骨髓，但是沒有合適的配型……”女孩低著頭，Daleth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互相掐著。他握住她的手，她把頭埋得更低。
　　“之前為什么……就那樣走了？”Daleth問，感到胸口悶痛，“我……一直在找你�！�
　　“……對不起，Daleth……原諒我不告而別……”女孩的聲音干澀沙啞：“我只是不想再拖累你。Aden的治療費是很大一筆錢，而且結(jié)局也不一定會好……我不想讓你也受累�！�
　　“好了，不說這些，”Daleth抱住女孩，“我又準備了一些錢，明天帶我去看看Aden，這次你不許再玩消失。”
　　“……”女孩深深地呼吸，然后抬頭看他，露出一個有點微妙的微笑：“Daleth……你不怕我是騙子？就像那篇文章說的一樣？”
　　“說實話，剛開始你消失的時候我難受了很久，差點就相信……直到我收到你的信�！盌aleth看著女孩，眼神愧疚，“我很后悔，我竟然懷疑你……對不起，原諒我那么久沒來找你……”
　　“別道歉，Daleth，起因在我�！迸⒄f，輕輕地笑，“我很高興能聽到你相信我……這樣就夠了。其實那篇帖子是我寫的�！�
　　“什么？——可是為什么？”
　　“怕我牽連到你�！迸⒄f，“你跟一個賣笑的女孩走這么近，別人會說什么好聽的話？他們會把你從里到外扒一個遍，找出你從前那點微不足道的錯誤，合在一起證明你絕不是個好人，甚至不適合繼續(xù)從教，但如果說你是好心幫助這個女孩反而受騙，那效果就反過來啦——一個出賣身體的女孩，連自己都不愛，能干出這種事也不足為奇，這樣他們反而會理解你。我不在乎多一個污點了，畢竟我已經(jīng)夠臟了，但你不能，你還有未來可以走，你應(yīng)該有更好的生活，不能毀在我身上�！�
　　“……你真傻，我不在乎他們說我什么，我也不求什么未來，你就是我的未來�！盌aleth緊緊抱住女孩，心中酸澀。
　　女孩輕嘆口氣：“Daleth，你還是這么理想主義……但我這輩子都會記得這些話，Daleth，謝謝你……我得走了�！�
　　“去哪里？”Daleth問，“剛剛那個地方？”
　　“……嗯�！迸⑽⑽Ⅻc頭，神情黯淡下去，“我……為了給Aden掙治療費……做了情婦。來錢快。”她僵硬地勾起嘴角嘲諷地笑，“除了這張稍微好看點的臉和年輕，我一無所有了。他要我干嘛我就干嘛，他心情好了哄著我逗我玩，心情不好打我趕我出門我也認，我是他養(yǎng)的金絲鳥，他給什么我就得吃什么……自尊，以前我還要那一點自尊，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要了，為了錢……”她還扯著嘴角，眼圈已經(jīng)紅了，卻沒有淚。
　　她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
　　Daleth抱著她，喉嚨卻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從前那朵驕傲的野玫瑰，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踐踏了一切尊嚴，如今花芯快要腐朽殆盡，只留下一具逐漸枯萎的空殼。他埋在她耳邊喃喃：“等Aden好了我就帶你走，我們?nèi)ヅ廖鞣瓶�，去太平洋，在那把一切都忘掉……跟我走吧，別再離開……”
　　“Daleth……”女孩涼涼的手指撫過他的臉頰，“我走不掉的。我還有媽媽，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的生活已經(jīng)成了一灘爛泥，里面還在伸出手要把我拖下去，如果我再抓住你，你也會陷進去……我不能這么做，因為我愛你。”
　　“不，跟我走，我想讓你幸�！盌aleth握住女孩的手懇切地望著女孩，“跟我走吧……”
　　“Daleth……你應(yīng)該有一個更好的女孩。謝謝你給我這個夏天，讓我看見過光。我沒有遺憾了�！迸⒁鹕�，被Daleth拉回來抱住，幾乎是哀求了：“別走，別走好嗎？我求你……”
　　女孩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反身抱住Daleth：“Daleth，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我把心給你，你帶走吧，這是我唯一一件干凈的東西了……”
　　在黑夜里，這對悲情的戀人哀傷地吻著，在床榻之間肆意而苦澀地瘋狂，而從此之后，女孩永遠留在這片夜里，再無機會看到黎明的晨光。
　　第二天早上，Daleth醒來時，女孩早已不在，像第一次相見一樣，她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不過上面的字卻寫著：Farewell（永別）.
　　Daleth連忙趕去昨夜的那棟住宅，卻看到一群工人正進進出出搬著家具。他拉住其中一個工人詢問，那人說：“你問這家人？搬走了，家具都不要了——”他壓低了聲音，“據(jù)說這家的女人是那男人包養(yǎng)的，男人的老婆前幾天找來了，男的怕再出事，一大早就帶著那女的走了�！�
　　“搬去哪里了？”Daleth不死心地追問。
　　“這我哪知道�！惫と苏f，然后繼續(xù)干起活來。
　　Daleth回到了家。但他依然一有機會就來到這座海濱之城，在那條街道上久久駐足，或者去敲女孩家的門——盡管一般都是女孩的媽媽在大聲謾罵。他求助了很多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他和女孩的故事，希望可以借此再次找到女孩，可依舊沒什么結(jié)果。
　　也許她改了名字，也許她去了另一個州，也許她……Daleth站在海邊，看著那片蔚藍的大海。也許她已經(jīng)到了太平洋邊，徹底把從前的一切扔進大海了。他這樣想著，雖然知道并不現(xiàn)實，還是感到一絲欣慰和歡喜。
　　夏日再臨。Daleth又來到這座城市。這一次他在敲門時門開了，里面卻是個陌生的女人，矮小枯黃，頭發(fā)亂糟糟的�！澳阏艺l？”她問，狐疑地上下打量Daleth。
　　“之前住在這里的不是……”
　　“你找上一家？”那女人神情稍微放松了點，“死了�！�
　　“……什么？”
　　“那個老女人死了，剩下兩個小孩去福利院了�！�
　　“大女兒呢？大女兒……在哪？”
　　“大女兒？”女人回想了一下，“聽說去給別人做情婦，那男的天天打她，回來處理她媽后事的時候眼圈都是紫的——最后好像得病死了。”這些話從女人嘴里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就好像在說“吃飯”“睡覺”一樣簡單，可就在這么簡單的句子里，某個人就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Daleth木然地向女人道謝，走下樓梯，攔了一輛車。
　　“去機場�！彼f。
　　他不知道為什么要攔車，更不知道為什么要去機場。他只是下意識地想逃跑，逃離這條街，那女人剛才說的一切仿佛就都不算數(shù)了。
　　司機打開收音機。Daleth的頭抵在車窗上，恍惚地望著天邊的落日，周圍的一切好像都不曾存在，直到他聽到收音機里傳來的音樂。
　　是《Se?orita》。
　　這個女聲熱情奔放地唱著，跟他那晚在酒吧里聽到的一點都不一樣。
　　一點都不一樣。
　　司機有些詫異地看著后視鏡。在夏日金紅的暮色中，在電臺縈繞的音樂聲里，后座的年輕乘客正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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