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雪夜。
　　我坐在桌子前放下筆合上雜七雜八寫了一堆的格子本。
　　我準備殺了她。

　　〔二〕
　　我沒有殺過人，也不知該該怎么做，但她一定要死，我恨她恨得發(fā)瘋。
　　都是她害的一切變成了這樣，都是因為她。
　　想到這里我平靜不下來，爬在桌上啜泣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樣媽媽會擔心我，她也會躲起來哭，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所以我得殺了她。

　　〔三〕
　　我回到了她出生的時候，街上冷冷清清但家家戶戶都開著燈穿了厚毛衣一起煮湯圓。
　　窗戶早被大家用膠帶漿糊塑料布和廢紙里里外外粘了個遍，一絲熱氣都跑不出去，只能滯留在屋內(nèi)像片薄薄的云彩。
　　這個時候她在醫(yī)院里。
　　我偷偷溜進去，撮著凍的有些僵的手腳等護士給她抱出來。
　　她還沒出來，懷她的可憐女人咬著牙不肯大哭。隔壁的女人也在生孩子，她哭得一塌糊涂什么臟話都冒了出來，但她同樣也還沒生出來。
　　我等了不知道多久才把她等來。
　　剛生下來的孩子丑得可怕，皮膚在羊水里泡的皺巴巴眼睛睜不開頭發(fā)也沒幾根，軟趴趴地貼在腦袋上。
　　猴子都比她可愛。
　　護士給她清洗了抱去稱重又暫時先放到搖籃里。
　　我抓了這個機會去看她，不過我胳膊長的一個孩子，五指即使伸開也搭不住我一根手指。
　　就是這么一個孩子，她害了我害了我家。
　　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這孩子，她的媽媽和爸爸想看她一眼，她的姐姐也在家等著還沒見過的小妹妹回去。
　　可是我不能……我等不了了，就算是那樣，我也得殺了她。
　　我曾寫過，幼兒的骨骼脆弱易折，嬰兒更會是那樣。我還看過不滿周歲的孩子因為趴著睡一夜窒息夭折了也有的孩子吃輔食嗆著死了。
　　而我現(xiàn)在，手邊好像什么都沒有，我怕見血，我想殺了她固然是真，可我害怕也是真。
　　我止了眼淚尋到一支筆。
　　我很熟悉用筆，筆也是能殺人的，我知道。
　　我拿著筆把筆尖對準了她，因為太小了她還是閉著眼睛哭。
　　我咬咬牙閉上眼，對著她的脖子刺進去。
　　周圍的一切隨著閉眼都變得黑漆漆了，連燈光也沒法像往常那樣透過我的眼皮投到眼睛上。
　　我大概是刺對了，噗嗤的聲音響起來，我手上黏糊糊冰涼涼的一片。
　　她死了嗎？
　　我不敢睜開眼去看。
　　只覺得天地都沒了概念，房子消失了，大家都不知道坐在什么上坐在哪里一起吃團圓飯。
　　姐姐還在心心念念等她會咿呀咿呀叫喊她姐姐姐姐的小妹妹嗎？
　　還有誰在等呢？
　　管她呢，反正只要她死了就都會好起來了。
　　我就知道……

　　〔四〕
　　她沒死。
　　我失敗了。
　　我坐在桌前，憤怒使我沒法做到表情正常，我氣得干嘔起來，她怎么會沒死？！
　　我想不通，是我沒有扎對嗎，但是那么小一個孩子應該就是活不了了�。≡趺磿䴖]死呢！
　　我急得哭出來，用手背抹眼淚。眼睛哭得疼頭也哭得發(fā)昏，我想肯定是因為我沒敢睜眼看。
　　因為我錯了才導致她沒死。是我太膽小懦弱了，這樣只會連累到家里。
　　我哭夠了，累得躺在床上說不出話來。
　　她一定要死，我還得繼續(xù)。

　　〔五〕
　　她只是個普通家庭的孩子，祖祖輩輩都是沒上過幾年學的農(nóng)民。重男輕女和用封建畸形的心對待的出產(chǎn)物就是她的父母。
　　兩個沒上過幾年學相親安排在一起了的年輕人。
　　因為生了兩個女兒而不受待見，搬離了家族住的地方自己重新開始了。
　　父親出苦力，母親在家領著孩子。
　　我決定在她自己一個人出去玩的時候殺了她，直接丟到山上還沒被人建房子的地方去。
　　她左右不過三歲，短頭發(fā)，有一頭黃毛，鄰居也喜歡喊她小黃毛，其實只是缺營養(yǎng)元素。
　　她還沒上幼兒園，整天在院子里一個人跳皮筋扎起來的小辮子甩得飛起來�；蛘呤桥苋ズ推渌⒆右黄饛纳巾斞刂放艿桨肷窖�。
　　我在路上找到了她，她正拿著一根狗尾巴草笑得傻兮兮準備回家等爸爸回來。她每天都等。
　　我攔住了她的路，她不害怕，要從我身邊繞過去。
　　你憑什么��？
　　我發(fā)瘋似的揪住她的領子喊她，我喊得嗓子疼眼前發(fā)黑。
　　我不停地問她你憑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我害了家里。她也哭起來，小孩子聲音尖銳得像哨子，不費力就能靠真聲一下子喊上去。
　　我怒火更甚，暈頭轉(zhuǎn)向地透過眼淚去看她，臉和衣服模模糊糊。只有她哭起來的聲音很刺耳。
　　我一把推開她。
　　小孩子站不穩(wěn)，骨碌碌的滾了下去，像個白梨又像揉面時分給我拇指蓋大小的面團，從我手里掉了下去粘了灰。
　　憤怒帶來的勇氣一下子沒了，我抹抹眼淚站在路上盯著一路磕碰的血跡，倍感煎熬。
　　好像已經(jīng)提前上了法庭給自己判了死刑，夏日里我冷得好似剛剛裹上這一層人皮，而又情非得已。

　　〔六〕
　　我坐在桌前，知道了她又沒死。
　　閉了閉眼睛，我長呼出一口氣，我又冷又累，憤怒又憎惡。
　　喝口水潤潤疼得厲害的嗓子，我提筆又想起為什么殺不了她。
　　還因為她是個孩子？
　　或許是可以從這一方面入手。
　　我決定再試一次。

　　〔七〕
　　她幼兒園的時候從山上搬到了鎮(zhèn)子上。不久后她許久未見的爸爸會頂著一張她完全陌生的臉回了家便宜買了樓房。
　　然后又走了。
　　但現(xiàn)在沒有，她和媽媽姐姐住在租的平房里，離學校好遠好遠。媽媽去接初中的姐姐晚自習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媽媽把困得東倒西歪的她一個人放在家里鎖上門去接另一個兒女。
　　這是殺了她的好時機。
　　我站在火炕邊，看她躺在被子里不敢露出腦袋睡覺，只側(cè)躺著縮起來把被子在側(cè)面留一道縫隙通氣。
　　屋里亮度不高的燈亮著，炕上還有一個矮矮的小桌子是姐姐寫作業(yè)用的。
　　我冷靜下來，靜靜地去做飯的地方找了一把劈柴的斧子，返回炕前，高高舉起，對著那被窩里的一團，毫不留情的劈下去。
　　一下子還有響動，兩下子不再抽搐，三下子四下子。
　　隔著被子血不會迸濺到我的臉上，只能無聲地滲出來。
　　斧子上的媒灰印記被紅彤彤淅瀝瀝給蓋住了。
　　頭上的燈晃了晃。

　　〔八〕
　　我還是沒能殺了她。
　　我想應該是和她的年紀有關系，又或者是因為我殺不了她，得她自己主動死才行。
　　我記下這些。
　　想再試試。

　　〔九〕
　　這回我來到她小學時候，爸爸不在，姐姐住校讀高中，媽媽在家和她一塊。
　　認為自己不掙錢就也不舍得花錢的媽媽一直沒給近視的她配眼鏡，直到去測試發(fā)現(xiàn)四百多度了已經(jīng)沒辦法再說是假性近視騙自己了。
　　媽媽面色冷然。
　　媽媽面色蒼白。
　　媽媽帶著喊疼的她走遍了鎮(zhèn)子上的診所看中醫(yī)帶她抓中藥。
　　我家孩子說……
　　她說……
　　我看她疼……
　　一千多……
　　一次一個療程還要吃三次……
　　你覺得好了嗎你覺得有用嗎你覺得不疼不悶了嗎……
　　我們換一家什么破藥根本治不好……
　　我看她臉白唰唰的說疼……
　　我看她說胸悶……
　　又是這老些錢…
　　你爸什么時候再打錢回來…
　　都怪我沒好好照顧你，我和你姥說了要照顧好你的…
　　你能不能爭點氣，媽就盼著你和你姐替我考上大學呢…
　　家里又沒錢了…
　　你就不能在家附近找點活干非要出去…
　　還剩誰的錢沒還…
　　你要在家好好照顧你媽。
　　你在家聽話點別讓你媽生氣。
　　你沒看你媽都氣成那樣了還和她頂嘴？
　　你給我出來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又有什么好哭的？
　　買書看了一遍就不看了買它有什么用。
　　又把你的娃娃擺的亂碼七糟哪都是。
　　商量個事唄，你把你那點破爛都收拾起來，看著多不利索。
　　拿到閣樓去，讓人看到該笑話整的這么埋汰。
　　好好念書啊考個好大學別像爸一樣。
　　我一遍遍地把這些話和她說，我說。
　　家里為什么沒有錢你不知道嗎，你喝進去的大把錢就是家里窮的原因。
　　為什么媽媽她總是哭你不知道嗎，你什么都做不好碗不會刷就是她生氣的原因。
　　為什么媽媽她生氣不理你知道嗎，你連哄她都做不好又長了和爸爸像的臉就是原因。
　　為什么你說勸媽媽說安慰爸爸的話會被打你不知道嗎，你連出氣筒都沒法做的心甘情愿又哭又嚎就是原因。
　　如果沒有了你就不會發(fā)生現(xiàn)在這一切。
　　我和她說。
　　看著她蹲下去哭起來，重復著問該怎么辦自己該怎么辦。
　　我轉(zhuǎn)身離開了。

　　〔十〕
　　她沒死掉，我反思著為什么，應該是她恨自己也想消失，但沒人告訴她死是怎么一回事，她甚至都不知道自殺這個詞。
　　她有想法但不知該該有何行動。
　　我得讓她意識到。
　　她得死。

　　〔十一〕
　　初中她的病更嚴重了，和同學們一樣會用筆尖、尺子、圓規(guī)在胳膊上劃痕跡以緩解自己。
　　大家都理所當然的會這件事。
　　她疼得厲害躺在床上休息冒著汗睡過去。
　　媽媽害怕她因為經(jīng)常請假而上不了好高中。第二天冷著臉讓她回去上學。
　　她想說點什么但看看生氣的媽媽和沒什么表情的爸爸穿了鞋，靠著扶手靠著墻壁把隔了一棟樓就是學校的路走的漫長又艱難，呼吸沉重短促。
　　她回到學�？奁饋恚y受又不敢說，怕回去媽媽生氣。
　　班主任一定要她說，養(yǎng)好了再回來也不是不可以。
　　她看了看同學們小機器人一樣死氣沉沉寫題的臉被爸爸接回去。
　　我站在她的房間里，看她胳膊上的血跡。
　　我說，你難受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說，那你知道自己為什么難受嗎？
　　她說覺得痛苦又沒意義，媽媽再不需要她努力替她考上大學了。
　　我說，那你想知道怎么解決這一切讓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和氣氛好起來嗎？
　　她點頭。
　　我拿著廚房里的刀，遞到她手邊。我說，那你一定要去死。

　　〔十二〕
　　她是個蠢得離譜懦弱又膽小的東西，她還有舍不得的，她還有害怕的，她還不敢死！
　　我在桌前寫下咒罵她的話，惡狠狠又用力。
　　把筆當成刀，把格子當成她的血管。
　　窗外有聲音，但我的房間在六樓，我合上本子把它壓在一摞書下面然后拿了圓規(guī)去看窗戶。
　　外面站了一個人，她害怕的腳都在抖但手扒住窗戶把身體從窗戶探進來。
　　她說，你一定要去死。
　　我看她摔了下去摔了個粉碎，眼前一黑。

　　〔十三〕
　　我說，我一定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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