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煙衰草，鴻雁易老，飛甍銀角，情思杳眇�！ㄇ�

　　（1）

　　元豐五年，宮中下起了小雪，我提著燈，在殿外守夜。

　　高大的朱墻一眼望不到邊，石階被染成了茫茫的雪色，風(fēng)呼嘯著，把不知誰的怨憤和守望吹散。我瑟瑟地拽緊了衣角，在轉(zhuǎn)身的時候，目光突然凝滯在一個昏暗的角落。

　　一個狼狽的身影臥倒在雪中，單薄的衣衫下隱隱可以看到血跡。

　　我走近，暖色的燈光下，那人的臉龐似乎也變得紅潤了起來。

　　是她。

　　她最近總?cè)悄锬锷鷼狻?br>
　　我心里知道她并未做錯什么，只是在這個宮中，沒有權(quán)勢伴身的容色，太過艷麗本身就是一種錯。

　　娘娘在嫉妒她。

　　理智告訴我現(xiàn)在最好就應(yīng)該立刻轉(zhuǎn)身，當(dāng)做什么也沒看到。

　　但是，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我蹲下身子，輕輕地?fù)崦鶝龅哪橗嫛?br>
　　真漂亮啊。

　　暖黃的光隨著風(fēng)搖曳，她的眉眼慢慢生動起來，仿若漫天孤寂的雪都被綴上了螢火，紛飛著，沒有盡頭。

　　（2）

　　她的性格算不上太好。

　　有時候像狐貍一樣狡猾，有時候像是貓兒一樣慵懶，有時候又變得孤傲挑剔，不屑同人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個雪夜里救了她的緣故，她在我的面前收起了尖刺，變得柔軟起來。

　　她會偷偷送我些有趣的小玩意或是精美的小首飾，但知道我對肉包子更感興趣之后，她一臉黑線地好幾天沒有理我。

　　（3）

　　我被娘娘懲罰了。

　　雖然只是跪了兩個時辰，但是膝蓋還是疼到不行，她特地為我送來藥膏。

　　她掀開我的褲腿，冰涼的指尖將藥膏慢慢抹勻，一股奇特的感覺蔓延開來。草木的清香，淡淡的苦味還有她專注的神情。

　　一股酥麻的感覺震蕩著我的心臟，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黑色的眼睛里倒映著我垂下的眼睫，她在疑惑。

　　是疼了？我輕一些。

　　她溫柔的聲音響起。

　　我卻對我的奇怪感到恐懼。

　�。�4）

　　在我記憶里的娘娘是很愛笑的。

　　那時的她還保留著少女的純真和孤膽的浪漫，即使在寒涼的夜里，也會冒著感冒的風(fēng)險踏雪尋梅�，F(xiàn)在的她卻總是一個人坐在精美的梳妝臺前，打開華貴的妝奩，對鏡幽幽畫眉，或深或淺，又如永遠(yuǎn)得不到的君王寵愛。

　　我無法不記得，那個風(fēng)雪夜里，娘娘坐在鏡子前，一邊笑著，一邊剪去燭淚，她腮邊的紅，又像是唇上的血，蜿蜒到心口，成為致命的毒。

　　那天，新來的美人侍寢的夜里，娘娘死了。

　　寥落的古行宮中，埋葬了寂寞無聲的眼淚和枯萎。

　　不知凡幾。

　　（5）

　　宮女之間時常喜歡交流一些小八卦。

　　阿珠告訴我，她的身邊有個宮女好友和一個太監(jiān)結(jié)成了對食。阿珠笑得有些鄙夷，她說她一輩子也不會像她那個好友一樣和太監(jiān)在一起。

　　沒有那物件的男人還算的上男人嗎？

　　這話有些危險，要知道宦官們最討厭有人在這方面對他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三道四的，要是被誰聽見阿珠只不得要被人修理一通，我有些擔(dān)憂地扯著她的衣袖，告訴她要慎言。阿珠人很善良，就是性子很莽撞，說話也容易壞了規(guī)矩，我總是為這點(diǎn)替她感到擔(dān)憂。

　　晚上，我提燈守夜，腦子里一直回蕩著阿珠的話。這偌大的行宮別院，這雕梁畫棟的朱墻碧瓦，這繁華精致的一切都不屬于我們這些人，笑聲，哭聲，雨聲，雪聲，在日復(fù)一日好像永遠(yuǎn)也不會感到厭倦的聲音中，我注定將在寂寞中度過這一生。

　　難道，我以后也會無法忍受寂寞找一個太監(jiān)結(jié)為所謂的夫妻之好嗎？

　　我自嘲地笑著。

　　不知怎么地，她的身影在我的腦中閃過，雖然快過星火墜落，但是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心在那瞬間跳得異�？�。

　　我不覺得不認(rèn)為這是喜歡。

　　這……只是人對美好事物的憧憬罷了，

　　我這么告訴自己，這么勸說自己。

　�。�6）

　　元日，宮中舉行盛大慶典，熱鬧非凡，皇帝在太元殿設(shè)宴，接受四海朝拜。

　　拿到了發(fā)放的俸祿，我終于可以松口氣，好好休息一天。前些日子托采買宮女買的物什終于到手。我盯著手里這個可愛的海棠紋折花簪，心中雀躍，雖然花了我大半的私房錢，但是一想到她戴著的樣子……好像也值了！

　　不知道……她喜不喜歡這個禮物呢？

　　她長得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自從娘娘死后，我就遷到了賢妃娘娘那兒，而她被貞妃看中，做了侍女。我悄悄來到琉璃宮周圍，她就住在不遠(yuǎn)的耳房，我躊躇了。

　　遠(yuǎn)遠(yuǎn)的，我扒著墻，踢著石子，心里好糾結(jié)啊。

　�。�7）

　　她瞧見我，連忙跑了過來。

　　她手里捏著荷包，說看我最近焦慮不安，佩戴纈草可以鎮(zhèn)定心神。繡面上一只小青蛙氣鼓鼓地瞪大眼睛，我也跟著瞪大眼睛，這也太可愛了吧！

　　我瞧著她的臉，握緊掌心里的簪子，有點(diǎn)害羞，下一秒一咬牙，閉緊眼睛，伸出手。

　　這個給你！

　　我偷偷睜開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瞅著她，看她呆愣地接過簪子。

　　纖細(xì)的指尖撫過綻放的海棠紋，停留在精雕細(xì)刻的花枝上，她的嘴角爬上一抹笑意。

　　還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簪子。

　　她像是嘆息般地笑著。

　　以后我會送你很多很多簪子，我鼓起勇氣抱住她，擲地有聲地捏緊了拳頭。她回抱住我，將臉埋進(jìn)我的肩膀下，輕輕點(diǎn)頭，發(fā)出極輕的聲音。

　　嗯。

　　玉蟾高懸，她的眼睛好像浮動著水一般的光暈，溫柔、帶著淡淡的情愫。

　�。�8）

　　我的父親是一個小官，俸祿低微，生育能力卻異常出眾，無奈之下，把我和阿姐一同送入宮，希望我們多出來的俸祿可以體己家里。

　　阿姐去年病逝，只剩我一人在宮里沉浮飄零。

　　我的過去么，也沒什么的，我不是正室所出，是庶女，兒時艱難，就跟著病弱的母親一同繡花賣錢貼補(bǔ)生活。等到母親病逝，與阿姐在那個家里就再無依靠。

　　阿姐平日里總是沉默地干活，也不愛說話，但是，她的掌心很溫暖，她點(diǎn)亮的燭火是我在風(fēng)雪呼嘯的寒夜里能感受到的唯一溫暖。

　　后來……

　　連最后一絲光亮也被吞噬殆盡。

　　那一段時間，我活得很茫然，渾渾噩噩，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好像靈魂和阿姐一起飛走，只有一具皮囊留在這個世界。

　　她的出現(xiàn)給我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東西，我很感激她。

　　我也……很喜歡她，當(dāng)然是朋友那種喜歡！

　　飄搖的心好像又找到了新的依靠。

　　我能猜到她有不為人知的過去，也能感受到她的野心和欲望，有時候我會很難過。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希望她能變丑一些，這樣，這樣……

　　皇帝就不會輕易發(fā)現(xiàn)她，寵幸她。

　　她就可以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

　�。�9）

　　阿珠沖撞了貴人，犯下大錯，被罰每夜一更到五更在宮中提鈴巡夜。被杖刑后的阿珠還沒等傷好就被逼著領(lǐng)罰，白天被別的宮女刁難，晚上還要在漫長的宮道上步履蹣跚，忍受著恐懼的折磨。別看她平時嘴硬得很，其實(shí)膽子很小。

　　我沒有辦法陪她，除了能送些吃食和傷藥外，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好朋友慢慢變得蒼白消瘦憔悴。一有空兒，我就在阿珠要走的路前，提著燈慢慢晃悠，起初，她有被嚇到，但知道是我后，淚眼婆娑地握住我的手，無語凝噎。我拍拍她的肩膀，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阿珠不要怕，你還有我呢！

　　她抹著眼淚，也笑了，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冒著被罵被責(zé)罰的風(fēng)險，我也想為她點(diǎn)亮一盞燈火。

　　阿珠是我唯二的好朋友。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一雙眼睛在角落里沉默地打量著我們。

　　視線落在我和阿珠相執(zhí)的手上，剎那間如寒冬臘月，北風(fēng)呼嘯，難以言說的嫉妒和冰冷浮現(xiàn)在那雙黑瞳中，深沉的墨色翻滾，像是有無邊的惡意卷起狂風(fēng)暴雪。

　�。�10）

　　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特地買通了膳房的廚子，給她做了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

　　“快嘗嘗，快嘗嘗好不好吃。”

　　我催促她趕快吃，她拿起筷箸，挑起面，我期待地看著她，滿眼都是小星星。

　　“怎么樣好不好吃？”

　　她咬斷面，仔細(xì)咀嚼，她吃飯的聲音很小，動作慢條斯理，優(yōu)雅非常，看起來十足的賞心悅目。她像是在回味，良久，才迎著我的眼光，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

　　我撐著下巴，開心地露出小虎牙，看到她對面條的肯定，情不自禁地交疊雙手，為她祈愿。

　　生辰吉祥！一定要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幸福快樂吉祥如意！

　　她深深地凝視我，掌心貼在我的手背上，我疑惑地看向她驟然冷淡的面容。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她質(zhì)問道。

　　“因?yàn)椤矚g你�！�

　　我喏然。

　　她怔住，指甲摳進(jìn)我的肉里，留下彎月痕跡，有些疼。

　　“喜歡我？”

　　“你……喜歡我？”

　　她喃喃重復(fù)著我的話，讓我不禁赧然。

　　“是朋友的喜歡！我們難道不是好朋友嗎？”

　　“是啊……不！”我的回答不知道哪里觸怒了她，她突然狠狠甩開我的手，皺著眉頭，一臉厲色。

　　“怎么了？”我驚慌不解地看向她。

　　“不……我們不該是好朋友的�！彼偷仄鹕恚蚝舐雇�，凝視我的眼里滾動著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她猛地轉(zhuǎn)身跑開又像是狼狽地落荒而逃。

　　我盯著沒吃完的面，想去追，又不舍得面條，心口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眼角發(fā)澀，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她為什么要生氣呢？明明剛才還好好的。我真笨，惹她不開心了。

　　我含淚快速把面條吃完，跑出去追她。

　�。�11）

　　上次的不歡而散讓我們冷戰(zhàn)了好久。

　　我想跟她道歉，但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好像也是她單方面的發(fā)脾氣？

　　我無比糾結(jié)了一段時間。

　　會去她值守的地方偷偷地看著她，會在膳房周圍裝作不經(jīng)意的巧遇，會托和她同住的宮女給她送點(diǎn)小玩意兒，雖然每次都被退回來……

　　我也想給她繡一個荷包，不自覺走神繡歪了，我心煩意亂地?fù)现^發(fā)，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樣過去了把月，我們倆還在鬧別扭。

　　有時候我也能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多出的小驚喜，床上突然出現(xiàn)我喜歡的草編蛐蛐，守夜回到屋內(nèi)桌子上會出現(xiàn)我最愛的熱氣騰騰的大肉包。我們沒有明說，但是她不會再躲著我。

　　我偷偷去找她，她只會嗔怪的眼神看著我。

　　月夜星空，我們坐在一起，我們一起出謎語猜謎語。她很聰慧，每次都能猜出來，卻裝作一副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這時候我就會囂張地叉腰大笑，擺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她坐在石階上，裙擺羅襪被寒露打濕，滿眼寵溺。

　　我站在她身前，為她攏起散亂的鬢發(fā)，她抬眼，眼波脈脈。

　　樹影散亂，滿庭清波，夜色無邊漫長。

　�。�12）

　　無端的，她開始疏遠(yuǎn)我，以各種理由開始逃避和我見面。

　　直到我發(fā)現(xiàn)她胳膊上的淤傷，我怒氣沖沖地問她是誰打她的，

　　她沉默地推開我，

　　冷冷地說，

　　以后還是不要見面吧。

　　憤怒忽然消失殆盡，轉(zhuǎn)而是無盡的悲涼彌漫在心頭，

　　我憂傷地看著她，看著她轉(zhuǎn)身一點(diǎn)點(diǎn)走遠(yuǎn)。

　　內(nèi)心填滿了苦澀和無可奈何。

　　我什么都做不了。

　　（13）

　　她生病了，病得很嚴(yán)重，貞妃娘娘準(zhǔn)許她臥床休息幾日。

　　阿姐就是因?yàn)閭撸也幌Ｍ磉呍儆腥诉@樣突然地離開我。

　　阿姐離世前，還有些藥未曾用完，那些藥被我藏在小箱子里。我急忙翻找出來，不顧外面傾盆大雨，給她送藥。

　　她把我拒之門外。

　　阿玉與她同住一間耳房，她托阿玉傳話給我，說我是個只會麻煩別人的賤人，讓我別再找她。

　　阿玉說得吞吞吐吐，面有尬色，我在外面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卻只得到了這樣的答復(fù)。無奈之下，只好將藥遞給阿玉，讓她轉(zhuǎn)交給她。

　　她不是一個輕易會把話說得這么難聽的人，我回想起她身上的瘀傷。

　　心口痛得像是要窒息。

　　我不該打擾她的。

　　我不該再去打擾她的。

　　我……

　　為什么會這樣呢？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為什么什么都要一個人藏在心底？

　　看到你這樣我真的好痛苦。

　　夜雨淅瀝，檐上的鈴鐺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的發(fā)絲和衣服都被打濕，風(fēng)來，我瑟瑟發(fā)抖。

　　委屈涌上心頭，我有些想哭。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無月也傷情的滋味。

　　（14）

　　她被調(diào)入安貴妃的宮中，我再難以見到她。

　　她的事情我現(xiàn)在只能從別人嘴里知道一二。

　　又是一年風(fēng)雪夜，我在外面提燈守夜。

　　鈴鐺聲在夜風(fēng)中格外清脆，隨著縹緲的情思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她成了皇帝的妃嬪。

　　她不再是那個和我一起在月下猜謎語的小宮女，

　　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我是喜歡她的。

　　或許說，

　　我是愛著她的。

　　（15）

　　皇帝很寵愛她，她越爬越高，在通向權(quán)力的路上一去不復(fù)返。

　　現(xiàn)在，她是尊貴的娘娘，是協(xié)理六宮的姝妃，是我所要仰視的存在。

　　我以為她忘了我，我以為我們此生再無多少交集，所以，我才會對成為她的貼身侍女這個消息這么驚訝。

　　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綾羅華服，琉璃金簪，香爐焚煙，粉胸半掩疑暗雪，眼波流轉(zhuǎn)朱唇翹，她單單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幅最精巧的藝術(shù)家都難以描繪出的畫卷。她越來越精致美艷，我卻對這樣的她感到陌生。

　　鏡中人在梳妝，

　　她抬起手將簪花戴在發(fā)髻上，似有不滿，對著前鏡照了照，又對著后鏡仔細(xì)調(diào)弄。

　　我已是僭越地走在她的身后，鏡子宛如水波，日光漫上光亮的鏡面，我的面孔漸漸浮現(xiàn)在上面。

　　如虛似幻。

　　你怎么哭了？

　　她微笑地看向鏡子，輕啟朱唇

　　(16)

　　白日里，廊廡中，影如長龍，她像一只驕傲的火鳳斜倚在柱前，眼睫半垂。

　　我站在她的身旁，靜靜聽著蟲鳴。

　　歲月好似凝滯，又好似倒流。

　　回憶里浪濤洶涌，我們坐在小小的舟楫中，恐懼隨時可能到來的傾覆，又迷戀此時此刻的感覺。

　　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

　　即便我們各自皆心知肚明。

　�。�17）

　　阿珠死了。

　　一個人孤零零地，悄無聲息地死了。

　　一定很寂寞吧。

　　可是，

　　阿珠，

　　為什么呢？

　　為什么我還活著卻感到這么寂寞呢？

　　以前的我不明白為什么她總是對阿珠抱有莫名的敵意，現(xiàn)在的我隱約有些懂了。

　　她不允許我去見阿珠最后一面。

　　她對我偷偷祭拜阿珠的行為大動肝火，甚至歇斯底里地砸壞了不少珍寶器物。

　　她紅著眼質(zhì)問我，為什么我也變了。

　　她在逼我做選擇。

　　她讓我看著她的眼，親口一字一句對她說，阿珠已死，她與我徹底無關(guān)了。

　　她握住我的手，顫抖著。嘴唇蠕動著。

　　她說她討厭阿珠。

　　我流著淚搖頭。

　　搖頭

　　搖頭

　　最終……我還是屈服了。

　　她不知道嗎？

　　我從來都無法拒絕她。

　�。�18）

　　年少時所有的情感都那么朦朧而晦澀，像是最甜美的夢，又像是……一碰就碎的水中倒影。

　　我們在岸邊，它們在水里，若鏡中的花火，太短暫，也太虛幻。我們想要去抓住，牢牢握在掌心，然而，撈起的是流瀉的水滴，看見的是自己逐漸老去的容顏。

　�。�19）

　　“我很生氣。”她平靜地說道，廣袖中藏著的指肚卻被捏得泛白。

　　“那個賤人竟敢打你！”她忽然冷笑，將青瓷茶杯狠狠摔碎在地。

　　“阿落，如果我們足夠強(qiáng)大，再也無人敢欺侮我們�！彼径ㄔ谖颐媲�，纖纖素手輕柔無比地?fù)崦业哪橗��！爸灰覀児餐辛嘶实鄣亩鲗�，再也無人敢欺侮我們。”

　　“絕對。”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

　　從前，我最愛她的手指，它們生得那么修長秀美，不染丹蔻，如空谷幽蘭，染則艷過百花�，F(xiàn)在它們覆上我的面，我只感覺臉側(cè)有毒蛇吐信，冰涼得讓我心生絕望。

　　“我知道�！彼p輕擦去我眼角的淚水。

　　“但是我們必須要這么做，不是嗎？”她挑眉，輕柔的吐息讓我渾身戰(zhàn)栗。

　　“嗯�！�

　　我含淚看著她，點(diǎn)頭。

　　“這是為了我們能永遠(yuǎn)在一起�！�

　　她輕輕擁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肩膀下。她身上從前有一股淡淡的纈草花香氣，但現(xiàn)在，我只能聞到濃郁的脂粉香。

　　我看向窗欞外，日光下移，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纏綿且不分彼此。

　　“嗯�！�

　　我輕輕點(diǎn)頭。

　　【20】

　　她將皇帝灌醉，床榻上，皇帝已分不清承恩雨露的究竟是何人。

　　“阿落�！�

　　她喚我乳名。

　　我顫抖著，給她一個微笑。

　　大抵，這人世間的寂寞，不過于，

　　眾里尋她千百度，

　　燈火闌珊處，

　　再無那人

　　也……再無燈火。

　�。�21）

　　姝妃不孕。

　　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無不有著極其險惡的用心。

　　我下意識地觸碰左心口，

　　心臟在有力的跳動，

　　為什么我還感覺到了心如死灰的滋味呢？

　　盡管皇帝不喜歡我，我也成了他后宮嬪妃大軍中的一員。

　　閑下來的時間變多了，我開始迷上了做木簪。

　　梅花云紋簪呀、桃花蝴蝶簪呀，我把它們專門放在一個小盒子里，掛上鎖，除了我誰也見不到。

　　她經(jīng)常來找我喝茶吃點(diǎn)心，午后也在我這小憩。

　　我摘下庭院中的春海棠，插在她的發(fā)髻上，

　　紅情密，胭脂醉，錦繡成堆。

　　她睡著的時候，眉頭還是緊皺著的。我撫上她的眉眼，她像是嗅到了令她安心的氣息，慢慢放松下來。我凝視著她睡著時變得溫柔的睡顏，不禁哼起歌來。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22）

　　她梳發(fā)的手法很差勁，總是要扯斷我好幾根頭發(fā)，卻總是樂此不疲，

　　她說，為我梳發(fā)的時候會感覺很安心，好像一梳到發(fā)尾，一梳到白頭，好像這樣我就會一直在她的身邊。

　　我聽到這話就會笑著安慰，

　　我又能跑哪里去。

　　可是，我總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yuǎn)。

　　她的聲音太輕太淡了，被風(fēng)一吹就散。

　　我們沉默地依偎在一起，夕陽的余暉穿過樓臺水榭，水晶簾動，屋室內(nèi)，半明半暗。

　　（23）

　　最近我總是感覺整個人懶洋洋的，沒什么力氣。

　　她有些擔(dān)憂，傳喚了太醫(yī)。

　　太醫(yī)把脈后，

　　告訴我，

　　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下意識地看向她，卻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24）

　　懷孕的過程很痛苦，我總是孕吐。

　　她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忙前忙后，一會為我拍背緩解嘔吐感，一會又吩咐人送來酸的吃食。

　　皇帝兒女子嗣眾多，人放蕩慣了，又不喜我，一次也沒來看過我。

　　我在被窩偷笑，

　　她看著我竊喜的模樣，眼中凝結(jié)了萬般復(fù)雜的情緒。

　　最終都化為了無可奈何的嘆息。

　　她點(diǎn)著我的腦門，

　　我說，我要吃梨子。

　　她充耳不聞。

　　我又說，我要吃梨子。

　　她巋然不動。

　　我撒起嬌來，搖著她的袖子，

　　卿卿，我要吃梨子！

　　她被我纏得無可奈何。

　　都依你。

　　（25）

　　她偶爾會在我半睡半醒的時候，摸著我的肚子，怔怔發(fā)呆。

　　她的眼尾染上紅暈，眼角旁似乎有晶瑩一閃而過。

　　有次假寐，她連喚我三聲，我都故作不答，她便以為我睡著了。

　　坐在我旁邊，傾身，臉貼著我的肚子，我聽到她自言自語地呢喃著，

　　為什么不是我們的孩子呢?

　　為什么……要讓她難過呢?

　　（26）

　　自從我懷孕以來，她穿得越來越樸素了，

　　我調(diào)笑她說你還是盛裝華服好看。

　　她就為我穿上綾羅綢緞，手拈薄扇，眼波流轉(zhuǎn)。

　　我又刁難她說，想看她穿宮女衣裳。

　　她沒有遲疑地答應(yīng)了。

　　她偷偷換上衣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美人就是美人，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我撐著下巴，看著她，她提著裙擺，回望我。

　　我們的視線交匯在一起。

　　輕靈的月色穿過窗欞，落在她鬢角那支海棠紋折花簪上，我抬起手，想要觸摸。

　　卻只摸到了冰涼的淚水。

　　夜半時分，夢醒，更見傷心色。

　�。�27）

　　“這是我們的孩子�！彼谝慌岳C花，我咬著水靈靈的梨子，突然出聲道。

　　“什么？”

　　“它不是皇帝的孩子�！�

　　“這是我們的孩子�！�

　　“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孩子�！�

　　我堅定地望向他，梨子的汁水滴在她的繡面上。

　　她一臉震驚的表情取悅了我。

　　我放聲大笑起來。

　�。�28）

　　“阿卿，你想好為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嗎？”

　　“這可由不得我們決定啊，阿落�！彼龂@息。

　　“是啊�！�

　　“由不得我們�！�

　　（29）

　　我好久沒看見她這么狼狽的樣子了。

　　她散著頭發(fā)，跪坐在我的床邊，眼睛里血絲環(huán)繞。

　　我一直認(rèn)為我對她的喜歡要勝過她對我的喜歡，

　　我對她是愛，她對我呢?也是愛嗎?

　　她愛我嗎?

　　好像……不重要了。

　　“卿卿。”我抬起手，想要撫平她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阿落�！彼袷谴顾乐司o緊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樣地，把我的手?jǐn)n在掌心里。

　　“不要……難過”

　　“不重要了，卿卿。”

　　“你還有想要抓住的東西……我……”

　　“真的。”

　　“真的……”

　　”不——阿落。不——怎么會兒，怎么會……不重要呢?”

　　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我閉上了眼睛。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候，好像漫天的，孤寂的雪都被綴上螢火。

　　我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好像所有的悲傷都塵埃落定。

　　野史記載，崇皇帝真正的生母乃是一名地位卑賤的嬪妃，生產(chǎn)時大出血而卒，姝妃將其過繼到自己名下，待之，如親子，甚勝過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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