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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鼠貓】 捧茶
捧茶捧茶……捧茶須先捧三分,再添四分,獨得七分后,緩慢融下后三分,一點一毫,由外及里,方得十分味。
玢城是深山里的一處小地方,然稍沾雅趣的人卻都曉得這里,皆因此處產(chǎn)一名茶——霧頂云深。
玢城所靠的山里有面斷崖,刃鋒高竦,其絕難攀。崖頂上有株近千年木齡的老茶樹,極品的霧頂云深,便出自這棵老樹。此樹所出的霧頂云深,兩以金計,然尋常富貴人家,有金亦難得,霧頂云深,生就奇貨可居。
每年清明雨前,都有幾個攀巖的好手來古樹取茶,一憑本事,唬人不得;二聽天命,求之不得。
只因這由崖底至頂,需大半日的時間,峭壁中上段,有一處最險,不管如何天朗日麗,人一到此,必遇一陣當(dāng)頭狂風(fēng),來勢兇猛,若鬼號哭,直欲卷人而去。倘此時又值天氣突變……取茶者的生死,當(dāng)真由天不由己!
小可憐的爹正是采茶者,三年前被一陣風(fēng)卷落深澗,連尸體都尋不回來。消息傳回時,小可憐的娘正在捧茶,本是城中少有人及的捧茶高手,卻在那一瞬,打翻了手中的一鍋極品好茶……
那一鍋霧頂云深約莫三兩左右,卻是小可憐傾了家也賠不起的。再加上娘親受此打擊一病不起,拖了不足一月,就撒手而去,一個孤女的日子,可想而知的艱難。
那鍋茶卻是不可不賠的。
小可憐一咬牙,走了娘之前的路——捧茶!
霧頂云深之所以難得,一是因為這種極品,采茶艱難;二則是為了這成茶的手藝。
頂極的霧頂云深成茶后,葉片蜷成一個小小的團(tuán)兒,遍體是深沉的暗紅色,葉面上鋪了一層細(xì)長的茸毛,乍一看,白絮裹紅玉般可愛可喜。
為了成就這樣的外相,茶葉的殺青是頂頂?shù)年P(guān)鍵。
玢城之所以把“炒茶”喚作“捧茶”正是因此——霧頂云深,殺青時不能炒,只能“捧”!
小小的一只鍋,架在熾紅的炭火上,火勢要猛,氣勢要足,整個鍋連邊沿兒都被燒的通紅。但茶葉架不住這熱力,單一貼上,葉就要縮,而上面的茸毛,損了焦了,都會使一鍋好茶成了下下品。
這時就要“捧”。
男子手粗,掌握不住力道,捧茶只能女子來,短襟緊袖,立在鍋邊。茶一入鍋,馬上就要將葉片翻身,而為了不傷茸毛,翻茶不能用任何工具,只能用手。茶葉甫一沾鍋手就要跟上,貼著茸毛的邊兒一揮一拂再一攪,借著手勢帶起的風(fēng)和鍋底浮上的熱流,葉片騰空而起,再不能沾鍋。全憑一雙眼一雙手,盯著熱流帶著風(fēng),時時的拂、攪、翻,讓茶葉高不得低不得,就在鍋口的方寸間,反復(fù)被熱氣熏騰,一點點紅透了茶心——此為“捧茶”。
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討不了半分的機巧,全憑手上的真功夫。小可憐不過十三歲的孩子,當(dāng)然沒這樣的本事去捧茶,她要先學(xué),用普通的茶葉來學(xué),學(xué)會了一雙巧手再捧茶還債。
小小的身子站在鍋邊,肩膀和鍋沿兒一般高,生生受著高溫的炙烤,指尖兒和掌心全是被鍋燙出的血泡,但是不敢去想更不敢去看,想一想看一眼,怕是那疼就能鉆了心,可捧茶,分不得半點的神。
可是能忍著疼,卻控制不住額上頸邊的汗往下流。一滴汗水進(jìn)了眼,小可憐忍不住眨了下,只這么一下,手邊控著的茶葉就“嘩”的一下落了下去,灑的鍋里鍋外都是。
還來不及反應(yīng),旁邊的木杖已經(jīng)當(dāng)頭打來,一棍落在背上,疼的小可憐眼前一暈,整個人向爐子撲了過去!
耳邊是在一旁監(jiān)工的薛二娘的怒喝:“這都是今天的第三鍋了,你當(dāng)你是來敗家的不成?”
劈頭劈臉的,第二棒已經(jīng)打了下來!
小可憐撞倒了爐上的鍋,身子一歪翻坐在地上,干脆把眼一閉,就等著這一棒落在身上——
卻聽旁邊有人說:“不過還是個孩子,二娘怎能下這么狠的手?”
小可憐急忙睜開眼,看見面前站了一人,只是將手輕輕捏著薛二娘的手腕處,那木棒就再沒能落下來。
“白大哥……”爬起來撲到那人身邊,拉住那人的衣襟,急急的問,“白大哥你怎樣?”
這人對她笑了笑:“無礙,不用擔(dān)心!
說著,松開了薛二娘的手。
憤憤翻了這邊兩人一個白眼,薛二娘一口呸到地上去:“一個笨手笨腳的臭丫頭和一個沒用的病鬼,裝什么貴氣!”
話是說著,手里的木杖卻沒敢再舉起來,那人一身舊衣,俊秀的臉分明是蒼白的病態(tài),卻只是站在那里淡淡的一眼,就讓她忍不住心里微凜,只能嘴上揀得理的地方?jīng)_小可憐發(fā)狠:“你以為府里養(yǎng)你是讓你糟蹋東西的么?再學(xué)不會捧茶,看你拿什么還債來!”
說罷再瞪了偎在一起的兩人一眼,才轉(zhuǎn)身走了開。
小可憐忙扯了個竹凳把人攙扶著坐下,卻見人已經(jīng)痛得彎下了身子,平時看著覺得極清俊的兩道眉,緊緊的皺在了一起,額頭上一層細(xì)汗。
“白大哥……”她看著心疼,“她打兩下也就過了,你跑出來做什么呢?”
坐著的人抬起頭沖著她微微的笑,也不說話,病得那樣重,眼睛里神采卻湛湛的,好看的不行……小可憐嘆著氣,不知怎么就心酸起來:若是,這人真的是她哥哥,多好?
十日前,她背了采來練功夫的茶葉下山,就在河邊看見這人,想是從河上游沖下來的,身上的傷口被水泡得發(fā)白,昏迷不醒。
她當(dāng)即拖了人回家,又咬牙摸出攢的幾錢銀子,就去城里找大夫。
卻在入了城后發(fā)現(xiàn)唯有的三家醫(yī)館,都被一群看著不善的家伙圍了個緊,說是在查人,一群人細(xì)細(xì)的把醫(yī)館里外都翻了個遍,又打聽有沒有怎樣怎樣相貌衣著的人來就醫(yī)買藥……
小可憐留了心眼兒在旁邊聽,越聽心越?jīng)觯哼@伙兒人要找的,不就是她救回家的那個么?
她沒那個功夫去分辨善惡,只是憑著直覺,就想護(hù)著那人。
醫(yī)館不敢進(jìn)去了,只好從山里找了平時村民拿來治外傷的草藥,碾碎了給他的傷口都厚厚的鋪上一層。幾日后,他人是醒了,病卻沒好,稍一動力氣就會咳的吐血。
她想著過了這幾日,估計那群人也走了,就要再去找大夫來,卻被他阻止了。
他說:“不能找大夫來,那群人兇殘的狠,被他們追到這里,怕是要連累你們一家。”
她悶著氣說:“早沒家了……連累也就我一個人,怕什么?”
那人先是一愣,隨后摸了摸小可憐的頭,語調(diào)柔和:“一個人,命就更金貴了,怎么可以隨便被連累了去呢?”
小可憐住在府里偏處,平日里沒人注意她,只有個薛二娘來教教活兒催催工,卻也是個少與外人接觸的,小可憐和她說人是遠(yuǎn)房的親戚,路過玢城,不慎害了寒,在這里養(yǎng)養(yǎng)身子,她也只是頗厭惡的哼了哼,沒有多計較。一時間,倒也沒什么人知道這里多了個不明不白的人。
小可憐還在低頭想著什么,忽覺手上一陣涼意,泠泠浸浸,舒服的很,這才恍過神兒來,看到白大哥正抓了她的手用冷水沖那燙傷,反復(fù)的沖了幾遍后,才說:“去屋子里找些醬涂在傷口上,幾日后就會好了!
她倒不在意的很:“學(xué)這個,傷少不了的,不去理會就是了!
白大哥靜靜的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去屋子里取了醬罐出來,用一根竹筷,挑了醬給她抹上。
默默的收了醬罐,再出來時,白大哥塞了個東西在她手里:“沒人知道這個是我的,你不要去當(dāng)鋪,找間玉石鋪子,就說是你家傳的。賣了它,足夠你還清債了,小小年紀(jì),不要再受這樣的苦!
小可憐的指尖輕觸到玉面上,一股能浸透皮膚的涼意,卻并不仄人,柔柔潤潤的感覺,就像要攤化在手里般。
小可憐是記得這玉的,平常人都是把玉佩掛在身上,可是她白大哥卻把這塊玉裹在前胸的衣襟里。
那時他人才被她救回來,一直沒有醒,她在給他換藥時,這玉就從身上掉了出來,她揀起來看,只覺得奇怪——不是沒見過富貴人掛這些東西,可是人家掛的都是盤龍游鳳的吉祥物,怎么這人掛的卻是……
“是老鼠,”她嚇的一驚,轉(zhuǎn)過身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人醒了,一雙眼干凈仿佛被水洗過似的,正看著她笑,“玉佩上刻的是老鼠,你沒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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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憐站在石鋪前猶豫著不肯進(jìn)去,她看得出這塊玉對白大哥來說很重要,不重要的東西又怎么會貼著身放呢?她的身上有個銅圈,也是貼著身的,是娘小時給她掛上的護(hù)身符,她戴了好多年,都沒有離身。這玉佩對白大哥定然也是一樣重要的,怎么會舍得賣掉呢?
她捏著玉,舉到眼前——日光被玉擋住,就像被吸進(jìn)了玉里一般,能看見里面有云綿一樣的紋絡(luò)勾勾繞繞,迎著光,水一樣漾了起來……
身邊“呼”的一陣風(fēng),小可憐反應(yīng)過來時,手上已經(jīng)空了,她瞪眼看著面前忽然出現(xiàn)的人,心里一涼——
來人沖她晃了晃手里的玉佩,沉著臉:“這玉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被白大哥事先教好的話差點沖口而出時,卻又生生忍住,心思轉(zhuǎn)了轉(zhuǎn),她把身子一縮:“這個當(dāng)然是我家的東西!你快還我!”
“你家的?”那冷笑讓人心慌的緊,“真的是你家的?”
小可憐掃了眼他腰間掛著的劍,忽然轉(zhuǎn)身就跑!
可沒跑出幾步遠(yuǎn),已被人從身后一把拎了起來!她頓時一陣掙扎:“放開我放開我……那東西是我偷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偷的?”那人果然把她放下,“從什么人那里偷來的?”
小可憐努力的抽噎著:“過路人……”
“什么樣的過路人?”不耐煩她哭,順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下,“閉嘴!”
小可憐乖乖的閉嘴,什么也不肯說了。
那人一陣苦惱:“服了你了!”
塞了錠銀子在她手里:“快說,是什么樣的人?”
小可憐張口就答:“藍(lán)衣的年輕人,高高瘦瘦的,臉色蒼白……”
那人一把抓緊她的肩:“人往哪個方向去了?”
“從南面那邊出城去了!”
話剛落,小可憐就滿意地看見眼前的人閃遠(yuǎn)了……
眼看著那個身影輕縱幾下,消失在層層的屋頂間,她轉(zhuǎn)身跑得飛快!
一路氣喘吁吁的沖進(jìn)屋子,抓了里面的人就再往外沖:“白大哥你快和我走,那群人又來找你了……”
用力把人扯到院子里,卻怎么也扯不動了,她急得要瘋掉,抬頭叫他:“白大哥你怎么……”
卻又吞了音,順著白大哥的目光看過去,墻頭上站了一個人,白衣?lián)P風(fēng),正死死的看著她身后的人,臉色白得近青——
小可憐頓時感覺心里“咯噔”一下:這不就是街上那人嗎?竟然追來了……
小小的身子忽然爆發(fā)出莫大的勇氣來,幾步擋在了她白大哥的身前:“白大哥你快跑啊你快……”
像個要撲人的小老虎似的就往那走來的人身上撲!被抓住了就用手抓,手被制住了就換腳踢,腿上不知怎么的一麻,動不了她就要張口咬——
“玉堂!”
她聽到有人喝了一聲,接著就把她從這人的懷里搶了出來……周圍是淡淡的藥草味道,她這十來日里聞慣了藥草味道……于是“哇”的一聲,就在這個懷里哭了起來……
哭到淚眼朦朧稀里糊涂時,抬了頭,卻看見那人已經(jīng)離的近了,近到幾乎貼了她白大哥的身。極漂亮的臉,卻因為青白的臉色而只會讓人感到害怕,手扣著白大哥的肩,抖得厲害。小可憐聽見他說話,再向上看去,才發(fā)現(xiàn)這人竟然連唇都哆嗦的厲害,她努力的聽努力的聽,才辨得出這人說的話:“臭貓……臭貓……竟然連你白爺爺送的東西都敢拿去賣……”
小可憐暗地里撇了撇嘴:呸!小氣!虧你長的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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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小了些,坐下兩個人后難免有些擁擠,可是小可憐看著眼前的人,卻覺得再沒什么比這個又小又?jǐn)D的車廂讓人安心了。
這份安心是從面前的這個人傳到她身上來的。仍是那慘白的病容,仍是是那亮亮的眸子,可是,就是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小可憐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變了,只是感覺到她的“白大哥”像是從身上卸下了什么一樣,變得那般舒心而寧和,而這份安心的感覺,卻是如水一樣,只流向一個方向——
“貓兒,你怎么碰上了這么個鬼丫頭!要不是五爺我手快解決了那幾個跟尾的,再回來時你說不定被這丫頭弄哪里去了,怕是又要我天南地北的好找!”
小可憐用鼻子重重的“哼”了聲給簾外趕車的人聽,靠近正笑吟吟看著她的“白大哥”:“白大哥白大哥,我們這是往京城去嗎?”
外面的人“哧”的一陣狂笑:“白大哥……哈哈~~白大哥……貓兒,你為什么告訴鬼丫頭你姓白呢?莫不是……”
小可憐現(xiàn)在當(dāng)然已經(jīng)知道了“白大哥”并不姓白,于是也很好奇的看了過去,卻見她的“白大哥”悠悠然的開口:“自然是因為不會有人想到我會冒這個姓氏,白五爺您又想什么呢?”
外面的人不說話了,小可憐看看這個,又瞟瞟簾外……就像要附和那疑惑似的,“白大哥”的臉上慢慢的透出一抹紅色,小可憐覺得不對勁兒,剛要開口問時,卻又被外面那人打斷:“我說貓兒,你這般說可就……”
車輪骨碌骨碌的聲音一陣陣的往耳朵里鉆,車?yán)镘囃獾膬扇四阋痪鋪砦乙痪渫故桥匀舜蜃懔司褚膊宀贿M(jìn)去……
小可憐恨恨的轉(zhuǎn)身去趴了車廂的小窗口,拿眼睛滴溜溜的向外看,自從出現(xiàn)了這么個家伙,自己的白大哥,忽然就不是“白大哥”了……心里不由得再次怨恨:這個白玉堂……真是天殺的討厭!
(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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