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那是一個早上,下起了小雪,積了薄薄的一層,蓋住了街上的青石板。日陽躲在灰霾之后,天地一片蒙暗,像誰在眼前籠了一塊紗一般。早有三三兩兩的馬車“吱呀”駛過,偶爾車簾掀起,能看見車內貴人尨茸狐裘的小小一角。
她跺了跺腳有點冰的腳,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縮了縮脖子,看著又一輛馬車經過,卻停在了“酒坊”門前。車夫放下手中的韁繩走了過來,馬車內的人伸出一只手撩開車簾,踏在了冬日清晨的積雪上,她一時有些愣了。
“姑娘,一壇上好的狀元紅。”
她匆匆回過神來,急忙走到了酒架子前,努力的回想著,上次掌柜說過的那壇頂好的狀元紅是哪一壇呢?有點泛紅的指尖掃過一個個封泥,這個……封泥不好看,那壇……被掌柜的兌過水,那壇……
“姑娘,麻利些,我家公子時辰緊!
挑了一壇,吃力地捧到那車夫面前,那個人還在馬車旁站著,熹微晨光攏住了狐裘的邊角,他的眉眼像一聲最溫柔的嘆息。
她突然想起,那壇酒似乎也被兌了水。
整整一個冬天,她都能看見他,他住在了對面的客棧里。
每日支著腦袋在酒坊門口等著,又怕那壇狀元紅里兌的水被發(fā)現(xiàn)。每日清晨與黃昏的等待將每一刻無限的拉長,耗盡了所有一般的等著。整整三個月的寒冬都在等待中渡過,于是,等待的滋味也便是冷的。
他們說,對面客棧住的都是參加春闈的士子。她越發(fā)怕了,怕他如若高中鼎元時飲的狀元紅居然是兌過水的。她認為他會中,無他,只是每日見他談笑經綸,縱論經緯,便這樣覺得,像極了郭先生,對了,就是茶肆里說書常說的段子里,那個郭奉孝,郭先生。
就是覺得像。
春天不知不覺來了,當俊挺的少年換上了杏黃春衫,柳絮若雪紛繁了京都的時候,孟春伊始。
皇榜張出來了,幾家歡喜幾家愁,又有幾人瘋癲幾人癡狂,她記不清了,只記得那雀屏中舉,金蟬折桂的意氣才子,高頭大馬之上,以不可及的姿態(tài),在漫漫長街上緩緩而過。
他走了,向著那皇宮大院里去了,或許那壇狀元紅已經被他惱憤的摔在地上,他人生的大喜日子,又怎么容得下那兌了水的狀元紅。
有很多的東西早已劃下了深不可及的鴻溝。
就是那么不公平,有些人永遠被記住,就想她耳垂上的耳洞,深刻的將她穿透,恒久的存在,而自己,卻永遠不存在于他的記憶中,被他不屑一顧,就像那壇或許被摔碎了的,兌了水的狀元紅。
她一直都希望他會因為那壇狀元紅找上門來,但她又無法想象他窮兇極惡的嘴臉,好像無論什么時候,他都是噙一抹笑,眉目溫潤得能在水里化開,在春日那泓最為清澈的水里被湮開。
那天,他真的來了。在落紅哀嘆春暮的時候來了。
她看見他的時候,手足無措,手邊的算盤被手肘碰到,落在地上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眼前是因劣質的酒而尋上門的客人,不滿于她的出神,放大了音量,惹得她耳朵里嗡響,頭更低了,掌柜不在,如此窘迫的情形在他面前出現(xiàn),她該如何是好?張口欲言,卻囁嚅不出一聲一響。
他來了,微微的笑了。
這姑娘賣的酒是極好的。
對方不過是星斗小民,見了錦衣華服的貴公子仗義相助,自然悻悻而去。她一直低著頭,再抬頭時,他已經轉身,背影襯托了物寶天華的京都繁盛,莫名的落拓與寂寥。這次她想起了哪一壇酒才是頂好頂好的,急急捧了,氣喘吁吁的捧給他。他愣了愣,終究接了過來,大方的給了她一個笑。
彼時的瀲滟日陽,透過了那個笑容姍姍而來。
不過一瞬,那壇酒卻落地了,很大的一聲悶響,佳釀馥郁的香氣犖犖纏繞,幾乎像被針扎了一般,她回頭,卻見他被幾個年方弱冠的輕狂少年,推搡著,大罵著,叫喊著,說他欺世盜名,道貌岸然,說他竊詩……
她不明所以,急急的跟著看熱鬧的人們圍了上去。市井小民平日鮮少能見這般場景,一時之間,起哄的有,冷眼旁觀的更是有。
她聽到說書人絮叨地向不明內里的人們解釋。
這狀元郎本是一朝中舉,春風得意馬蹄疾,詩才熠熠,一字千金,卻不知怎的被人說他竊了旁人的詩欺世盜名,有坊間傳言啊,是他家的小娘子圖財,竊了他的詩稿售予他人,反倒造人反咬一口,而今聲名狼藉,那些自詡清流的官家腐儒自然將他罵得體無完膚了,聽說還遭了人擠兌,遲些要被圣上外放到窮旮旯去……唉,真是如戲文一般啊……
身邊依舊嘈雜,她卻好像聽不見了,只看到了。
看到了,他青衫染塵,踉蹌間衣角被地上的酒液濡濕,狼籍一片。他不發(fā)一言,眸光低垂,背卻梗直著。他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似乎被罵的被推搡的,從來都不是他。只是眉微微顰著,原本安靜的一泓春水,有了漣漪。
她想走過去,高聲替他維護,但,她又是誰?
她又是誰呢?
她只是敢低聲的囁嚅著,公道自在人心,公道自在人心……
最后,所有人都散去了,他也拍了拍衣角的塵埃,徑自沿著青石板的小街亟亟而去,背影漸去漸遠變成了遠處的一個小點,消失在街的轉角。
她躲在小酒坊里,不斷的想著,想著。
她永遠都只能這樣,像旁觀的其余人一樣,說著立場模棱兩可的言語,像秋日的枝干看著余葉祁祁而去,卻無能為力。
歲月逡巡即隔年,時光總是荏苒而無情。又是一年冬,又該到了外放的官員歲末入京述職的時期。她攏了攏袖子,搬著一個個酒壇子。長街寂靜,行人寥落,皆因雪落如鵝毛,靜得仿佛能聽見雪花和凜風相擦得聲響。
又是馬車的“吱呀”聲,像琵琶的撥片,她的弦已經調好很久了,撥片一來,便撥出了咿呀的老調。
她看向外面,車上的人走了下來,眉目依舊,宛如一聲最溫柔的嘆息。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