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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歡而散
楊戩始終想不明白,自己跟三妹,究竟是怎么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的呢?
明明在此之前,他們還是三界之中人人艷羨的兄妹,放眼整個三界,幾乎沒有哪對兄妹會比他們更親近。
可究竟是從何時起,擁有這樣相濡以沫的感情的他們,竟也漸漸有了裂痕?
凝望著妹妹那雙蒼涼秀美的眼,楊戩不由悵然,繼而有些慌亂地偏過頭去,不去與她對視。
他怕。
怕在她的眼眸里看到失望與怨恨。
針對他的失望怨恨。
可他避得開楊嬋的逼視,卻避不開心頭的詰問。這個時候,不光他的妹妹楊嬋想要質(zhì)問他,就連他自己都會忍不住捫心自問。
是啊,這種兄妹離心,乃至最后已經(jīng)淪落至兄妹相殘的狀況,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是他極力阻止三妹與那廢物書生在一起的時候?還是他忙于政務(wù),許久不去華山看望她的時候?
亦或者,早在當(dāng)年自己為了讓多疑敏感的妻子不再無理取鬧,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小家,而選擇默許她背著包袱孤身一人離開楊府的時候,這裂痕便已有跡可循?
這樣多的痕跡……原來他心中早已明了,原來他并非不知。三妹,竟是早就與他離了心。
不止如此,到了后來,她甚至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他。
在不知不覺中,在他尚未發(fā)覺之時,那道裂痕也變得越來越大,三妹已不再殷殷期待他的到來,不再心心念念著想要見到他,不再愿意坐在他身邊,含著淚說出那句支撐他一路走下去的——“我永遠(yuǎn)都會相信你,支持你……”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是一個該死的,令他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的凡人,劉彥昌。
這個驟然出現(xiàn)三妹身邊的男人,不知不覺間便橫亙在了他們兄妹之間。在他尚未發(fā)覺之際,悄無聲息地便將兄妹倆費心維持的平衡給打破了。
正如現(xiàn)在,他的三妹,被他以雷霆手段鎮(zhèn)壓在華山之下后,久別重逢時對他所說的第一句話——“我的丈夫和孩子在哪里?”
不是悔過,不是咒罵?闪攘葞鬃,卻始終不離那個人的影子。
劉彥昌,又是劉彥昌!
原本見她沒有第一時間怪責(zé)自己,楊戩心中還隱隱有些竊喜,心道原來他們的兄妹之情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薄弱?僧(dāng)聽到楊嬋字字句句不離劉彥昌后,方才的微薄欣慰頓時一掃而空,只余氣悶與苦澀。
你相依為命的親哥哥,你每天期待著想要見到的哥哥,明明就站在你面前,可你心中所想所念的,為何竟成了別人?
天知道楊戩是有多想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可臨了,看著蓮臺之上楊嬋憔悴的面容,不知怎的,他便再沒了將之說出口的勇氣。
于是,心中的種種郁結(jié),自然而然地盡數(shù)化作了對劉彥昌的不滿。
楊戩委實不知道,那個窮酸書生究竟有什么值得三妹一顧的理由。論武力,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論文采,亦是功不成名不就,不然也不會等到名落孫山,才怒而轉(zhuǎn)去楊嬋的圣母廟里指天罵地。
再想到自己去捉拿三妹那日,那書生懦弱地躲在竹舍之中以求庇護(hù),只讓三妹孤身一人對抗天兵天將的無能模樣,他就愈發(fā)為妹妹不值。
這般拙劣的品行,這樣懦弱的為人,不說天庭那許多的青年才俊,便是連人間的諸多凡人,恐怕都要遠(yuǎn)勝他幾分。不提旁人,他們的父親楊天佑,不正是個現(xiàn)成的例子?
對此昔年天兵天將下界時父親對母親的挺身維護(hù),這個劉彥昌當(dāng)真是一無是處,窩囊到令楊戩連多瞧他一眼都欠奉。如此一來,他卻是更加窺不破,自己那見識過無數(shù)青年才俊的妹妹,究竟是看上了他哪一點,竟能心甘情愿下嫁于他,甚至為之誕下孩子?
愈是這樣回想,楊戩就愈加不能理解楊嬋的眼光,更無法對他們所謂的“情比金堅”做到感同身受。一瞬間,心中對劉彥昌那廝的厭惡到達(dá)了頂峰,他薄唇輕啟,冷酷地吐出那句極有可能會傷害到他們的兄妹情分,可在他看來卻也足以讓楊嬋心死,繼而迷途知返的語句。
“劉彥昌和沉香已經(jīng)死了!
此言一出,他那素來溫婉倔強(qiáng)的妹妹果然猛地抬起頭來看向他,嘴唇嚅動著,卻說不出任何質(zhì)疑的話來。楊戩眼睜睜看著她眸中一下子便蓄了淚,將落未落,只一眼便令他覺得揪心不已。
強(qiáng)忍著飛身過去為她拭淚的沖動,他站在原地,攥緊雙拳,仿佛也攥著自己那點身為兄長的威嚴(yán),迫使自己隔著光柱與楊嬋遙遙相望。
他以為楊嬋會落淚,會崩潰,可這一次,她卻堅強(qiáng)得超乎他的想象。哪怕心中已經(jīng)痛甚,卻仍強(qiáng)忍著不讓淚水落下,教他這個壓妹殺甥的卑鄙小人看輕。
良久之后,許是楊嬋終于調(diào)整好情緒,他才勉強(qiáng)聽見空氣中遙遙傳來的,被淙淙水瀑遮掩,以至于聽來不甚真切的,那道隱隱帶著顫音的聲線,“你在騙我。”
三妹果然沒那么好騙,楊戩一時不知道該欣喜于她對自己人品的信任,還是失望于她的執(zhí)迷不悟,便只好繼續(xù)謅著謊言,盼她能夠迷途知返。
“我沒有騙你。他們不死,你的心怎么能死呢?”
這許是頭一次,他在她面前,絲毫不曾掩飾自己的心狠手辣。
一是為了震懾,二來也是為了提醒她,天規(guī)不可違。即便他們兄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變數(shù),可他仍不愿見到楊嬋重蹈母親當(dāng)年的覆轍。
家破人亡的慘象,經(jīng)歷一次便已足夠痛徹心扉,他實在無法再承受更多。當(dāng)年沒有能力保護(hù)父母兄長已經(jīng)足夠令他悔恨,倘若如今再看著唯一的妹妹出事,自己便當(dāng)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終于,在如潮的痛悔之中,他如愿看見楊嬋不可置信的眼神。
她終于信了,也徹底對他失望了。
楊戩這樣想著,心中卻絲毫沒有得償所愿的感覺。
明明事態(tài)的發(fā)展皆在自己的預(yù)料之中,他也以為自己是會滿意這個效果的。可當(dāng)真的觸及到楊嬋那道悲痛欲絕的目光時,不知為何,他心中泛起的密密麻麻的煩躁與痛楚,竟是比那點子微不足道的滿意還要令他心碎。
可那又能如何?若非被逼至絕境,他又怎會出此下策。
除了冷心冷情的玉帝,這世上恐怕沒有哪個做哥哥的,會愿意在妹妹心里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他亦然,否則怎會在每次去華山見她時,都會下意識換去那身冰冷威嚴(yán)的黑麾銀鎧,下意識地想讓她看見自己最溫和的一面。
在他心里,當(dāng)今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比他的妹妹更重要。所以,他不想拒絕楊嬋對他的親近,更不想見到她像旁人一樣對自己敬而遠(yuǎn)之的模樣。
楊嬋是他在世間唯一的牽掛與溫暖,這一點永遠(yuǎn)都毋庸置疑。
楊戩疼她,愛她,寵溺到哪怕后來明知她妄動凡心,也全然沒有處置她的打算,一心只想著殺了劉彥昌父子,徹底鏟除她思凡的證據(jù)。
他并非圣人,跟相依為命的妹妹比起來,區(qū)區(qū)劉彥昌和一個素未謀面的外甥,還不足以讓他軟下心腸。即便那孩子,也算是他們楊家的血脈。
拳拳愛妹之心,無不表明他對她的在意與疼寵?上顙葏s不懂。
或者說,不肯去懂。
聽見他這樣講,她心中最后一絲隱秘的期待終于徹底熄滅。在楊戩的注視下,她閉了閉眼,咬緊牙關(guān),幾乎耗盡了全部的氣力,才不至于讓自己在這個狠心的哥哥面前狼狽倒下。
這一刻,她突然深深痛恨起自己的無能。如非她一直任性地覺得一向?qū)ψ约河星蟊貞?yīng)的二哥會一直讓她依靠,又自負(fù)于寶蓮燈難逢敵手,如今又怎會落得這番家破人亡的地步?
這一切,不過是她咎由自取。
可冥冥之中,好似還有另一道聲音在心中叫囂著——事情走到這一步,怎能全然怪她?畢竟誰又能想到,滿心信賴的哥哥竟會這樣殘酷,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居然連感情甚篤的親妹妹也能痛下狠手!
楊嬋心中既恨且怨,萬般絕望之中,她咬牙切齒,重重地朝著楊戩,她那位心狠手辣、大義滅親的哥哥,說出那句連她自己聽了都久難回神的怨毒語句:“我永遠(yuǎn),不會原諒你!
寥寥幾字,殺人于無形。
如她所料那般,楊戩面上的血色頃刻間褪盡,原本就算不得光鮮的面容更是如雪般慘白一片,襯得那人本就陰郁的氣質(zhì)愈發(fā)寂寥。
雖然毫發(fā)無傷,可一瞬間,他卻感覺自己的心仿佛在滴血。
她在說什么,三妹在說什么?
她是不是在說,永遠(yuǎn),不會原諒他?
如此決絕,如此殘忍,就為了一個男人?僅僅為了劉彥昌和那個孽種的死,便決意要與自己恩斷義絕,永不妥協(xié)。
這就是他的好妹妹?
這就是他視若明珠,愛逾性命的親人?
楊戩在這一刻,終于體會到了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他突然想要大笑,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亦想大哭,哭一哭自己的孤苦伶仃。
可他最終,卻仍選擇了忍耐。不想,亦不愿在楊嬋面前表露出分毫的傷心難過。
許是早已預(yù)見了這個結(jié)局,他眼中雖有濕意,卻并沒有先前預(yù)想的那般難以接受。
看來天庭眾仙所言不錯,他楊戩,本就是個無情無義之人,活該眾叛親離。
形銷骨立的天神垂眸苦笑,片刻之后,又抬起頭,遠(yuǎn)遠(yuǎn)望著蓮臺中央閉著眼不愿再與他有任何交流的杏衫麗人,眉宇間有些困頓,但更多的,卻是自嘲。一聲凄苦的輕嘆自他唇邊逸出,短暫得幾乎讓人覺察不出它存在過的痕跡。
楊戩眼中澀然,濕濕的像是被什么冰冷的物什包裹著似的,口中卻毫不留情地冷冰冰呵斥道:“不會原諒我?哼,三妹,如今就連你也要背叛我!
揪住一句口不擇言的氣話便聲稱是“背叛”,未免太過苛責(zé)。若放在往日,楊戩決計不會如此借題發(fā)揮。可如今,是他相依為命的親妹這樣指責(zé)他,即便聲如鶯囀,即便名副其實,可其中含義,也足夠傷人。
是以,素來面不改色的他,如今也抑制不住滿腔憤慨,這樣冷冷地逼問她。
三妹之所以如此,無非是為了劉彥昌。自從那個男人出現(xiàn)后,他就再也看不到她迎向自己時的笑臉,現(xiàn)在兄妹二人更是因他而反目成仇,從沒忤逆過他的三妹,竟然也開始固執(zhí)地不肯回頭,也不肯原諒他了。
僅僅一個劉彥昌,不止讓三妹的人離開了他,現(xiàn)在就連心也離開了。
僅這一點,教他如何心悅誠服?!
聽到他的責(zé)問,楊嬋頓了頓,下一瞬終于抬起頭來直視他,卻帶著一種他怎么也看不透的失望神色,滿目含悲地反駁道:“明明是你先離開我的!”
“就算是這樣,那個劉彥昌又有什么好,值得你這樣死心塌地地待他?”
楊嬋靜默片刻,冷笑出聲,漠然地吐出幾個字,直教他心間郁卒,“至少他能一直陪著我!
陪著她?
楊戩怔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楊嬋行差踏錯的原因竟會這么簡單,簡單到令他悔不當(dāng)初。而就在這時,楊嬋毫無波瀾的凄冷聲音也再一次傳到他耳邊,更令他啞口無言。
“在我見不到你的那些年,在我獨自在華山孤單度日的那些年,二哥,你知道我是怎么過的嗎?”
“是他,是我的丈夫劉彥昌,一直呆在我身邊,陪伴我,照顧我……他能傾盡一切愛我,而你,卻只會為了別人,一次次將我推開,讓我不得不離開楊府,不得不退出你的世界,甚至不得不……”
“——寂寞千年!
僅僅是因為寂寞嗎?
就是這樣可笑而簡單的理由,便讓她一個灼若芙蕖的仙女,心甘情愿委身于一個無所事事的凡夫?
楊戩望著她,突然油然而生一股無力感,頹然道:“你若想要陪伴,為何不同我說?”
“我說了,你便會來找我嗎?”
楊嬋的反問讓他心緒難平。是啊,真君神殿事務(wù)繁忙,這八百年來有多少次他想去看看妹妹,最終卻都被那些繁瑣事務(wù)絆住了腳,以至于次次讓她空等?
楊戩至此,終于察覺出楊嬋心里的苦澀。
終究是自己對不起她。
他突然有些不敢再面對楊嬋,無論是從她眼中看到的死寂,還是她口中吐出的冰冷字句,無一不令他神傷。是以他再也無法裝作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樣去勸導(dǎo)她認(rèn)錯,只得冷冷丟出一句冰冷的勸誡之辭,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讓他覺得窒息的地方。
“天規(guī)不可違,你好好反省,什么時候想通了,我再放你出去!
匆匆丟下這句話,他便背影倉惶地拂袖而去。八卦玄門開合的聲音如此醒目,傳到被孤零零撇下的楊嬋耳里,更令她心中五味雜陳。
楊戩終是離開了,沒有回頭。于是她隱忍了許久的淚,也終于在最后一絲陽光被隔絕在門外之時不堪重負(fù),就那樣洶涌地自早已憋至通紅的眼眶中流了下來,一滴滴地滑落在那片繡著銀白暗紋的前襟上,浸得衣衫上原本溫柔的杏色都染上了一層濕意。
沒了不得不與之針鋒相對的狠心兄長,偌大水牢內(nèi),終于漸漸傳出女子悲苦無助的泣音,一聲高過一聲,經(jīng)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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