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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無情
媧皇宮在下雨。這倒是很少見,尋常,這里都應(yīng)該和下界的天氣一樣。他們說圣人心如止水,水面平了,就好像鏡子一樣,能倒映出這世間的一切,自己卻還是干干凈凈的。圣人是不應(yīng)該動心的。
我確實是不應(yīng)該動心的。
就算心動了,也不該是下雨。我心情好時,媧皇宮一向是晴天——卻不會是那種碧空如洗、萬里無云的晴天,而是早上的晨曦,或者傍晚黃昏,陽光是暖色的,溫柔而不刺目,映照出漫天織錦般的云霞。
我一直很喜歡云霞。
其實,我喜歡什么,也不難看出來。我最親近的童子,一個叫碧霞,一個叫彩云。我最常穿的,是一件五色流霞的織錦。媧皇宮也是建在平地上,好讓陽光能照進來。就連補天的石頭,也要煉成五色的。
若是有心,很容易記住。
只不過,這些事,大家都只是心照不宣。好像圣人是什么鐵律似的,和我有關(guān)的事,都要三緘其口。
而若是心情不好,則應(yīng)當(dāng)是飛雪。
下雨是什么呢?不像漫天大雪那樣冰冷,雨是溫柔的,纏綿,細(xì)密,可卻也帶著蕭瑟和涼意,風(fēng)透過屋檐刮進來,讓人只想裹緊衣衫。
我坐在欄桿邊,看著雨籠罩宮殿。
天地間都是灰色的,濕漉漉的,像是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哀傷。我按著心口,忽然就覺得好笑,于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情絲如雨啊。
倘若一段感情,從最開始,就是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便可以被稱作“孽緣”了罷,我想。
三清和伏羲都勸過我許多次,妖族是一艘將要沉沒的大船,我應(yīng)當(dāng)盡早跳下去。我也知道,可我做不到。
有些時候,這個圣人,當(dāng)著,也挺沒意思。
我又倒了一杯酒。若是給碧霞看見,準(zhǔn)要嘮叨。他的“嘮叨”,倒不是要在我耳邊絮絮叨叨許多諫言,他也不敢。而是站在那里,拿話逗我開心,好像他這樣陪著我,我就能好過些似的。我確實好過了一些。
碧霞一向是很聰明伶俐的。
這些童子之中,碧霞跟著我最久。我勸他先走一步,碧霞不肯,還笑著對我說,娘娘,弟子還等著看你移天換日的法術(shù)呢,太古洪荒以來,有幾個人見過?弟子是不走的。他當(dāng)真是很會說話。
我有什么值得他們誓死效忠的呢?
我又倒酒。酒壺已經(jīng)空了一半,得省著點喝了。有一兩個妖精喜歡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人總是會喜歡上年長的人,美麗的人,在困境中幫助過自己的人,可隨著他們漸漸成長,他們終究會明白,那只是在年少時,輕浮又不成熟的幻想。
偶爾,有一兩個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喜歡我的人,妖,神,數(shù)目多了,總是各式各樣的都有。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總是置之不理。
我確實應(yīng)當(dāng)置之不理的。
可若是早知道當(dāng)初機緣巧合,點了妲己去商朝,會是這個結(jié)果,我想,我也還是會去做的。我沒有辦法看著妖族死在我面前。
我讓她去敗壞商朝的江山,說的是假話。我早知道,江山如何,和她沒有關(guān)系,和我這個圣人,也沒有關(guān)系?晌疫是得這么說。說出口的話,才能成誓言。我往棋盤上下了一顆子,要讓天道聽到,才能攪動命數(shù)。
至于棋子的死活,我并不關(guān)心。
我總是救不了所有人的。
我只能盡可能救更多的人。
我也知道,即使我做了這么多事,妖族,還是會死。
這些年,我利用過的人不少,錯過和辜負(fù)的更多。若是這每一樁、每一件的事,都要我來負(fù)責(zé),媧皇宮的這個位置,我也不必再坐下去了?扇羰钦f我對這些事毫無愧疚——倘若我能做到,也就不會把自己陷在今天這樣的境地里了。
可我還能做什么?我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往雨中舉了舉,然后自己喝了。這些我利用的、錯過的、辜負(fù)的,大概都在冥冥中等著我。
我祝他們幸福,也祝我自己幸福。
我很清楚我是對不起妲己的。我與伏羲,至今仍然沒弄清楚,為何她化形時像了我的容貌,卻沒有被天雷劈死。最后只能歸結(jié)為她運氣好。我利用這一點,利用得毫不手軟。
我看著她的掙扎,痛苦,失望,憤忿,袖手旁觀。我當(dāng)然可以救她,但誰來救妖族?讓她恨我去好了。
可她沒有恨我。她愛我。
我有些時候,譬如現(xiàn)在,會十分困惑于到底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對我死心塌地。元始對玉虛門下傾力栽培,沒少因為他的那些寶貝徒弟惹上麻煩,所以徒弟們對他忠心耿耿;通天門徒眾多,沒那么盡心盡力,他的徒弟也就沒那么忠誠。伏羲他們,都做過人間帝王,又有福澤后世的功績,神農(nóng)百草,五谷六畜,自然也有后輩盡忠追隨。
可我造的是人,和妖族又沒有關(guān)系。
我坐在萬妖大殿的沉香法座里,能看到氤氳的香火,聽到信徒層層疊疊的祈禱聲。他們信奉我是因為靈驗,可有些人——有些人,她給我的,早已比我能給她的更多了。
我又倒了一杯酒。這酒壺太小,可能是碧霞故意的。若是換個日子,我一定要找他說上兩句,給我換一個來?涩F(xiàn)在卻不必了。
有些事情,伏羲和碧霞他們看得其實比我透徹。有些時候,自己的感情,反而是旁人更能看得明白。碧霞那時是很驚訝的,他藏得很好,但他大約是忘了,是我一手把他放在身邊帶大的。伏羲也是很驚訝的,可他那時候,以為自己和我不熟。
我想解釋,說,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又好像沒有必要。
無論如何,妖族都是要死的。
她也一樣。
我動了心,我心動的人很快便要消亡,在天道看來,那就是沒有動心;蛘,我自己消亡,也是一樣。
況且,我心里放著的東西本來就多,再加上一樣,也沒什么。
該做的事,我還是得去做。
我想,我那時候大概是太絕望了。我跟她是沒有未來的,我早就知道。我放任愛在我心里瘋狂地蔓延滋長,它們再也傷不到任何人了。
圣人不應(yīng)該愛一個人。
可如果是快死了,那就無所謂了。
今天在媧皇宮里,是我主動吻了她。在這種事上,我其實懂的比她多得多。我有時會想,她實在是愛上了一個錯得不能再錯的人。
她真的很青澀,除了一副天生尤物的身體,什么也沒有。我很懷疑她是怎么在紂王那里蒙混過關(guān)的。大概,只學(xué)過媚術(shù),從來沒有親身實踐過的妖精就是這樣的。她居然敢主動跑去勾引我,實在是勇氣可嘉。
我大概是有點兒胡思亂想了。
我把她抱到了我的沉香法座上。這要是讓帝俊或者伏羲知道,我肯定會被痛罵一頓,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我明天就要死了。我想,人總有權(quán)利在死前做一點兒任性的事。
……
我不記得什么時候現(xiàn)出了法身。其實我的法身本相,遠(yuǎn)比我人身的形象要高,大約有一多丈罷,這還是有一部分蛇尾拖在地上的緣故。只要我想,我可以把我的法座和妲己一起盤上幾圈。
我確實很想。
我把她頂在了法座的背上。她渾身都在因為緊張和失措而發(fā)抖,抓著我的手,抓得好緊。她輕聲地問我。
娘娘,你愛過我嗎?
我不敢再耽擱。我怕我會忍不住回答。我吻住她,這樣我就不能說話了。我是沒有呼吸的,自然也不用換氣,很快就把她吻得氣喘吁吁。
……
最后,她支撐不住地,靠在我身上睡了過去。我從法座上站起來,一瞬間,又恢復(fù)了人身,五色長衣的裙擺如流云般垂下,蓋過腳面,什么痕跡也看不出來。我從自己身上,扯下一條妃紅的披帛,裹住她,然后凝視著那張面容,很久,很久,最后,讓彩云送她去安頓。
彩云見到我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我忍不住一笑。彩云臉上的驚訝立刻就消失了,換了種很憧憬的神色。她看著我,說,娘娘,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又笑道,還愣著做什么,快去罷。
彩云做事,一向懂規(guī)矩,知進退,雖然沒有我的命令,但也應(yīng)該是不會到處亂說的。
只不過,這種事傳開,也不需要亂說。
我想,大概只等一刻鐘之后,整個媧皇宮就應(yīng)當(dāng)都知道了。
我不在乎。我明天就要死了。
我往遠(yuǎn)處望去,看到媧皇宮一片煙雨朦朧。住在這里的人和妖們,都在小聲地說著話。他們在這里住得久了,不知道下界的天氣,還以為是凡間終于開始下雨了。
我坐下來,給自己拿了一壺酒。
我聽見他們議論。說,女媧圣人真有原則,都什么時候了,還要守著她的那些規(guī)矩,對犯戒之妖嚴(yán)殺無赦。說著說著,又吵了起來,一些人說我偏心妖族,一些妖說我偏心人族,吵吵嚷嚷,鬧得我頭疼。
我倒了酒,慢慢地喝著。
我一直很有原則,就是近來破了幾次例。作為圣人,我不應(yīng)該動心。作為妖皇,我不應(yīng)該徇私放她走。作為把人分出兩性,繁衍生息的神,我不應(yīng)該和處子上床。作為愛侶,我應(yīng)當(dāng)告訴她,我愛她。
但我不在乎。我就要死了。
“圣人無情!蔽艺f。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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