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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零、歸零!
我呆在一個暑氣蒸籠里,旁邊是會計不停摁著計算器的聲音,嘴巴念念有詞,飛速地撕著憑證跟我講話。
數(shù)字從左耳道跳進,敲響傳送門的戰(zhàn)鼓,沿著神經(jīng)一路到達皮層,霧里看花地溜了圈左腦右腦,又滑出右耳道消散在空氣里。
她的聲音尖銳又煩人,年邁褶皺的面容像景區(qū)保護幾百年的舊樹皮。
聲音討錢,長相更是討命,我捏著汗涔涔的□□,下意識屏蔽身旁這個人,眼神飄向走廊外。
窗外空氣悶熱,云層烏泱泱地沉下來,一坨一坨地交疊在一起,色澤泛成奇異的鮮紅色,仿佛是打雷前的預(yù)兆。
不知道是自然的景色還是這堆滿檔案器具的小小財務(wù)室,壓抑的氛圍讓我有些不舒服?傆X得熱地渾身頭重腳輕,踏在棉花上支棱不住四肢。
明明現(xiàn)在還是早上八點。
老會計翻著白眼,吐了些唾沫在指腹,捻起賬簿翻過一頁紙,在我耳邊緩了口語速道,
“這是六十年大限了喲!
“什么?”我嘴上應(yīng)答,眼神還停留在遠處拉不回來。
“庚子年咯!彼唤(jīng)心地用指甲撥弄著黃色的紙角邊邊,沖我嘲弄笑容,“呵呵呵現(xiàn)在的小年輕哦,都不知道這些了!
這下我終于動了動,艱難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看向她,目光從臉孔改落在那蒼老粗糙的手指上。
不均勻的大紅鮮艷的甲油,像方才刺激眼球的顏色,邊緣刺拉著毛邊,伴隨著如月球表層高高低低的凸起。
這不應(yīng)該啊,照理說會計不挺有錢么,連光療美甲都做不起嗎。
見我終于被她吸引回頭,老會計滿意地勾了勾唇,彎出個耐人尋味的神色。作舊時代騙錢神棍的模樣,繼續(xù)用烏鴉嗓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說道。
“新聞上都說什么氣體對流啊,厄什么尼諾啊,其實那都是科學家扯來的幌子。老美那一套咱中國不適用!”
“要說這歷史上啊,咱老祖宗……”
白天黑了,是終于要下雨了嗎?
我的眼皮張張合合,如同她的嘴巴也在蠱人心魄般不斷翕動。
支棱著最后的清醒望向一覽無余的火紅。
“老祖宗……”
“老祖宗?……”
再睜眼時,逼仄狹小的寫字樓財務(wù)室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雕欄玉砌的古代小筑。
“老祖宗——”
一群太監(jiān)宮女圍在旁邊輕輕地喚,唯恐聲音大了些驚擾了躺椅上的老女人休息。
她悠悠醒來,褶皺樹皮的臉孔舒展開來,臉上是久病陰郁的蠟黃氣色,顯得整個人晦暗極了。
“什么事!
她冷冷地問,聲音從帷帳內(nèi)傳來。
一名宮裝女子在外有些害怕地遙遙一拜,牽著孩子的手哆哆嗦嗦,應(yīng)聲回道,“奴婢王焦氏見過太后。”
“哦,我的小午格來了!
慈禧緩和臉色撩開簾子,病重的臉上露出勉強溫柔哄人的表情,朝那女子旁邊的孩子伸出手。
她的笑容帶著股寒意,卻格外優(yōu)待地望向我說,
“小皇帝……”
小皇帝從一開始的哭鬧不愿離開額娘到默不作聲跟在慈禧屁股后面僅僅花了一天時間。
有好看的宮女姐姐拿糖葫蘆哄他,還有小太監(jiān)們給他扇扇子解暑陪他騎馬玩。吃穿用度鋪張極其奢靡。
最重要的還是慈禧十分有用的眼刀。
此刻她心情好,懶洋洋地拿檀木棍逗籠子里的金絲雀,身后的人便松口氣,開開心心地在花園里陪他玩耍。
時間一長,也是慈禧待小皇帝不錯,不知是誰不怕死偶然透露了當年西逃之行,他竟向?qū)m女太監(jiān)打聽起此事。
這可是太后娘娘的逆鱗。
我搖著玩具吸引他注意,不敢開口,那場轟轟烈烈,不是我們能講的。
沒人知道當年紫禁城發(fā)生了什么。
除了她和光緒。
知道的不知道的差不多都死絕了。
只是沒想到這兔崽子無知無畏地直接上到太后跟前詢問。
太后本在逗她心愛豢養(yǎng)的寵物們,見小皇帝天真的問出這個問題,手頓了頓,轉(zhuǎn)頭望著他許久,冰冷的眼中諱莫如深。
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潭冰池里又燃起了無窮烈焰,臉色皎皎,回光返照般容光煥發(fā),居然覆了層可怕的笑意。
于是后來聽說透露西逃一事源頭的那個人,被入大牢活生生剮死。
我們一眾奴才全部撲倒在地噤聲不敢言語。
再后來慈禧也死了,小皇帝繼承大統(tǒng)。
萬眾矚目,那孩子邁著小腿,迎面走向悶熱的大殿。
幼皇登基雖引人捧腹,不過好在也不是第一次見了,威嚴大殿上沒人憋笑出聲。
今日有趣,聽聞小皇帝要學千古一帝縱身躍下宮墻。
朱墻底下聚眾圍了許多大臣內(nèi)宦,我也不缺席這個熱鬧。
太陽毒辣,便站在樹蔭下,遙見他顫顫巍巍爬上高處,弱小的身軀約莫一推便能掀倒。
他成功在眾人呼喊中跳了下去。
墜落在風里,像鳥兒終于要飛往它向往的山。
我閉眼想,原來先人早已與之進行交鋒。前有夸父千里逐日,后羿十射金烏,后有太公靈臺封神,秦皇登海天梯。
現(xiàn)在輪到這個孩子來與天抗爭。
只可惜,他做不了千古一帝。
他的小鶯兒,小柳兒,小福兒,小祿兒在下面紛紛伸出胳膊用手接,再不行,就拿肉身往底下墊。
小皇帝完好無損,只是有點腦震蕩。
而她們嘴里、眼里溢著血,笑盈盈地對他說,“小……小皇帝……還好你沒事,不然……我就該被打死了……”
他無聲地望著她們,許是腦震蕩的緣故,呆滯抱蹲在原地,任由人們拉扯,不敢哭鬧也不再掙扎。
“三千兩百九十七塊五毛。怎么付?”
耳邊又出現(xiàn)烏鴉嘎嘎亂叫。
吵得人心煩意亂。
我煩躁地睜開眼。
只覺口干舌燥。
面前的慈禧在不耐煩地揚著計算器豎眉叉腰,涂著寇丹的手指張牙舞爪。
透過她樹皮般的老臉,望向門外的走廊。
那鏡面大廈群竟似著了火般通體血紅。一顆巨大的球體撥開厚重的云層從高空恍恍壓了下來。
鮮紅熾熱,吞吐烈焰,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無聲中將周圍的空間扭曲。
高高在上卻又迫在眉睫。
一聲高呼從人群中驚恐傳來,奔走告知,“太陽掉下來了!”
有人倉惶逃跑,有人害怕哭泣,有人看著頭頂駭人景象雙腿俱軟無法動彈。
那撲面而來的壓迫感使底下的螻蟻紛紛跪倒。
我看著走廊外的“太陽”,一把推開老會計,身軀不由自主地像被某種力量驅(qū)使,像震撼,像渴望,像虔誠,像畏懼,緊緊盯著巨大球體緩步踱到走廊。
腦海中瞬間回溯遍每個庚子年,妄圖從中抓住所有蛛絲馬跡將他們拼拼湊湊組成在一起。
若真是金烏隕落,這些人早該化成焦炭,高樓也將夷為平地。
這是……
我知道為什么,但我說不出來。
我還沉浸在萬年大夢中。
猛然間,半空如遠古神明的太陽“嘭”地睜開眼睛,巨眼猩紅,藐視眾生。
灼灼日光,威嚴四射不可直視。
是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大駕臨世。
它骨碌骨碌轉(zhuǎn)了轉(zhuǎn),似在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然后將瞳孔壓地極低,從高處睨向地表的仆從,上眼白占了大半眼眶。
我刺痛地閉上眼睛驚出一身冷汗,瞬間醒了過來。撲面而來的難耐熱浪下,卻只覺手腳冰涼。
膝蓋也忍不住顫抖,要像那些五體投地的人一樣跪下。
巨眼“太陽”中傳來一道窸窸窣窣紊亂的電流,但奇怪的是,進入耳朵后所有人都自動聽懂了。
“你們好!
我終于跪倒在地。
一邊戰(zhàn)栗一邊心中逐漸清晰。
這場噩夢再度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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