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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夜晚,我戴上手套。
驅車前往前兩日在c市荒郊發(fā)現的一處遺址,據說初步判定為南宋一個親王的陵墓。
我在考古研究所工作的一位朋友知道我對南宋的事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便懇請我去看看能不能幫點忙,我也就欣然同意了。
“成韞!成韞!我在這呢!”
小齊拉著我的手把我?guī)Я诉M去。
“你說你呀,大夏天的,怎么總帶著手套?有這么怕冷嗎?”
我小心且飛快地把手抽了出來,生怕她起了疑心。
我獨活在這世間已數百年。也不能算活吧,畢竟事實上我早已身死。
在我閉眼以為解脫時我又醒來了,時隔七年竟是死后才能看見,但卻只見橫梁上我那上吊自盡的侍女鳶蓮。
而我摸摸自己的心臟,它已經沒有絲毫跳動的跡象,或許我變成了曾經阿娘給我講的因為怨念太深而不能超生的尸鬼了吧,我都想不到原來我也有那么深的怨念啊……
“成韞,這是趙琛老師,有名的考古學家,也是這次的負責人,可是位年輕有為的人才呢!”小齊聲情并茂的和我介紹著。
我抬眼,卻吃了一驚,我真的沒想到我能再見著他,趙世安。
當我對上他的雙眼時,往事又涌上心頭,幾乎無法控制的顫抖始我不敢再看他一眼,生怕下一秒眼淚就落下來,于是我往后退了一步,轉身消失在夜幕中。
世人常說:“成太傅次女,少穎悟絕,狀貌萬里挑一,似謫仙天降!
那成太傅次女正是我成韞,人們口中的才女,但我不過也和普通女子一般希望能有一如意郎君日日伴我左右,一生一世一雙人,于是,十三歲,我遇見了一個人。
昨日,長姐出閣,嫁的正是她自小仰慕的男子,令即將級笄我又期待了起來,在院中吟詩撫琴。
不知怎么的,突然念起了馮延巳的那首《春日宴》,“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
“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币粋清朗的男聲落進了我的耳中,我抬眼便見著了那聲音主人。
面如冠玉,劍眉星目,一雙清澈的桃花眼,流露著少年的志氣,穿著一身素色常服,可是布料和刺繡都不俗,可見不是一般閑人。
當他那雙眼看著我的眼時,我一瞬間便認定了那人便是我此生要嫁的人,沒有原因。
“你是何人,為何在成府?”我停下彈奏。
他沒有回答我:“今天倒是見著了那傳說中的成氏女,果真是才貌雙全,可這未及笄的姑娘念這詞是否不妥?”
我羞赧的收回目光撇過臉說:“此事又與公子何干?”
“韞兒休得無禮,還不給太子殿下行禮。”聽聞阿爹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又抬眼看了這人還是那般平靜的看著我,我連忙起身:
“參見太子殿下,是民女不知分寸,請?zhí)拥钕仑熈P!
他扶起我笑著說:“成姑娘,不知者無罪,我自不計較!鳖D了頓又開口道:
“世安,我叫趙世安。”
此時阿爹已經來到我們面前,他恭敬的對趙世安說:“太子殿下定是有要事找微臣商量,請隨我來書房吧!
他微微勾起唇對我笑了笑就隨著阿爹離開了,我對著他的背影念著他的名字
世安世安,世世平安。
我從此也有傾慕的人。那年,我十三,他十六。
因太子是高高在上的人,我便以為從此再難相見,可沒想到太子竟越來越經常來找阿爹商議事情,我心自是開心,每次便裝著是從我爹院前路過只為看他一眼,我不敢妄想什么別的。
因為他是太子,是當朝未來的皇帝。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我十四歲生辰的清晨,我聽見我的侍女鳶蓮敲著我的門
“小姐!太子殿下派人送來了一本詩集。”我聽聞此立刻打開門。
鳶蓮將它交到我的手上,那是馮延巳的《陽春集》抄本?磥硭記得那日的事。
當我翻開第一頁,里面掉出一小封信,上面只有幾字:我心悅你。
我手撫著那行字,淡淡的笑了。雖不知前路如何,可那時的我義無反顧。
幾日后再見,我們相視一笑,他先開口了:“生辰禮物可還喜歡。”
我嘴角難掩的上揚:“我喜歡”
“那你可愿意?”
我看著他含著情愫的眼睛,點點頭:
“我亦慕君久矣!
只記得那時突然下起了小雪,雪片飄落在我的頭發(fā)上,他替我小心的取下。
那是我愛他的第一年。
我們是愛人也是知己,我知道他的宏圖壯志,他認為朝廷一味對金的妥協是恥辱的,他想平定天下,他心里有普羅眾生,他也說此生只愿有妻成韞一人。我天真的覺得我會像姐姐一樣幸福。
可是,我忘了他乃當朝儲君。
我的笄禮就要到了,那日世安拉著我的手說:“阿韞,我很快就可以娶你了,很快了!我定會讓你成為我的太子妃!”
他緊緊的抓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會消失一樣。我替他整理好衣袖:“我會做好你的妻子,我只愿你能實現你心中的豐功偉業(yè)!
“放心吧阿韞。”他把他準備好的發(fā)梳放在我手心,他說:“以梳為禮,結發(fā)同心”
在我笄禮的那天,他送來的不是聘禮,不是金銀珠寶,更不是詩書古籍,而是他的婚訊。
趙世安的母妃楊貴妃請求皇帝賜婚趙世安與右相之女謝清歡。
原因我很清楚,趙世安的太子之位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右相爭取而來的,于是右相向楊貴妃請求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太子。
我垂下眼眸眼眶中卻沒有淚水,我好像很早就預料到這天了。
本就不是什么權貴,我對他的前途根本幫不上忙,或許那位謝清歡才是適合他的人選。
那晚趙世安匆匆來到成府,他還沒說話我就先開口了:“世安,不是你的錯,男兒志在四方,我本就不愛那沒用的名分,我只愿我們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他沉默了很久,將我摟進懷里一字一句念到: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夫人千歲,二愿本君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边@時我的淚水才落下了,終是成不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可我不后悔。
兩年后,皇帝駕崩。太子繼位之日,也是他娶親之日。
那天,他也下令將我接進宮里,封貴儀,賜字儷。儷,意為成雙,我自是知道他的意思,我心安了,除留在他身邊我別無他求。
宮中的日子不好過,謝皇后的挑釁和離家的苦總是讓我覺得很孤獨,我總反復翻看那本《陽春集》,也反復看那把梳子,常想著若我們只是對平凡夫妻該多好。
專寵必是有代價。
突然有一日雨夜,謝清歡召我去她宮中品茶,本來相談甚歡可不知怎的她開始話鋒一轉指責我專寵,我恭敬的說:“我與殿下兩情相悅并無過錯。”
我不明白宮里這些紛爭,我只知道我中計了,她罰我在雨中長跪三個時辰,礙于她的身份我不得不從。我只記得那雨大得像瓢潑,我仇恨的望著謝清歡,可卻什么都不能說。
我想要的生活不是這樣的。
次日醒來時已經是下午,頭疼欲裂,我睜開眼世界已經是一片黑暗了,我感覺趙世安拉著我的手哽咽道:“是朕沒有保護好你,阿韞,朕對不起你!蔽沂置髦鴵嶂哪橗嫞骸暗钕履载煟墒擎聿幌矚g這樣的生活!
太醫(yī)告訴我,這大雨讓我高燒不退,但沒曾想這高燒也讓我從此再也看不見了。這次也讓我落下了個難治的癆病。
我從此結下心結,我知道了,他不屬于我一人,我連于他常相見的權利都沒有。
右相權傾朝野,謝清歡掌權六宮,我像一只螻蟻隨時會被壓死,可是我想活。我握著世安的手:“陛下準許妾身到普壽寺帶發(fā)修行,為陛下祈福!彼聊嗽S久最后說:“好。”
三日后,我同我的侍女鳶蓮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我什么也沒帶走,除了那本《陽春集》和那把梳子,我離開,為他也為我。
離開的那年我不過十八歲,無子嗣
他時常寫些書信找人送來告訴我他的近況,雖然我也很思念他,可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我深深的厭惡著那些斗爭,我與青燈古佛常相伴,吃齋念佛日日為世安祈愿,愿他如他以償天下平定,也愿他如他的名,世世平安。
就這樣不知過了幾載。
一日,他毫無預兆的來了,他像從前一樣握住我的手告訴我,此次他親征金人,若大獲全勝,定會消滅右相所有勢力,等那時家國太平,再無阻撓之時便接我回宮立我為后并且廢了這后宮只要我一人。時隔多年再聽見他的聲音,我早已泣不成聲,我說:
“你若負我,我定咒你死而永世不得超生!
他抱著我說:“我定不負天下不負你”
也是這一年里,我如往常為他祈愿,愿他平定天下,早點帶我回家。終于鳶蓮告訴我,宋軍大獲全勝,就是有一親王被俘。
金一時不會再來騷擾南宋了,我心終于安了,我為世安開心,他從小的愿望如今終于實現,那我愿望應該也快了吧,我想很快我便會回到他身邊了。
可我一等再等卻未收到過任何來信,也沒聽聞右相的勢力被打壓下去,卻只聽說了殿下回宮后謝清歡有孕,大辦選秀,夜夜笙歌。
我無助的笑著,有些癡了,我不相信他是這樣的人可事實就在眼前,最終還是選擇負了我,可半句解釋都未有,我長嘆一口氣,最是無情帝王家啊,相信他我落得如此下場可能是命吧,我不得不恨他。
那年冬天,我的癆病又加重了,我日日夜夜咳嗽不止知道呢帕上的血腥味都被我嗅到了,我自知命不久矣。
是夜,鳶蓮扶我來到菩薩面前虔誠的跪下,我雙手合十閉上沉重的眼,菩薩啊我明知我不該許這樣的愿望,不該為我的私欲,我明知我該放下一切怨念的,可是我不甘這整十二年,我不甘短短的人生一半的時間都在為他,我別無他求,我只求他死而不得超生,不論我付出什么代價。
我死在了那個雪夜。
寫完訣別信后我抱著《陽春集》伏于床上低咳卻再也起不來了,鳶蓮在我床前號啕大哭,她拉著我的手問小姐可有什么愿望?
“把信和梳子交給趙世安。”
說著我把《陽春集》丟進了取暖的火盆,聽見那噼里啪啦燒書的聲音,我的淚順著臉頰滑落,意識也漸漸消退,我閉上眼以為終于解脫。
成氏女平生有三愿:
“一愿一生自由灑脫,二愿來生不如帝王家,三愿負我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成韞絕筆
第二天,我還是來到了南宋親王的陵墓,我還是想確定這個趙琛到底是不是趙世安。
小齊告訴我他們昨天出土了一個盒子,可是怎么也打不開,讓我去看看知不知道怎么能打開,我來到現場,并沒看出這盒子的特別,但工作人員卻怎么也怎么也打不開它。
我接過盒子看了一眼,輕輕一推盒子就開了,他們都震驚的地看著我。下一秒,我卻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盒子,那盒子里赫然躺著那把梳子還有兩封信,其中有一封正是我死前讓人交給趙世安的信。
我倒退兩步跌坐地上,幾乎帶著哭腔問趙琛:“這不是親王的陵墓嗎?不是說這是親王的陵墓嗎?”趙琛對我的行為感到十分疑惑但還是答道:
“千真萬確。”
我哆哆嗦嗦地取出另外一封信,雙手顫抖的打開。
我知道了真相。
右相謝道頤知道了趙世安想要壓倒他的勢力,就提前與金私下勾結,控制了楊太后,設局俘了趙世安。再找到與趙世安長相有六七分相似的胞弟趙世昀來頂替趙世安做謝道頤的傀儡,而趙世安則被控制了起來。
最后趙世安成了趙世昀,趙世昀變成了趙世安。
我寫的那封絕筆信被送到了趙世昀手上,也許是良心發(fā)現,他選擇把那封信交給了趙世安,趙世安見了那封信后也一病不起,雖知我看不見了但依舊寫下了這封信。
我呆呆的望著那封信最后一句
“世安負成韞,愿死而不如輪回以此謝罪,此生吾妻唯成韞一人”
我明白了,趙琛絕不是他,他再也不會回來。
“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可為什么呢?我的郎君沒有千歲,我重病死在二十五歲的冬天,我們至死都未能再相見。
我的淚水停不下來,或許是我不該再菩薩面前許下那樣的毒愿,如今一切都是我的懲罰,這百年的孤獨是我錯怪他的懲罰。
夜里,我站在他的棺槨前,手中緊緊握著那把梳子,瘋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念著那句詩: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我的身體慢慢的開始變得輕盈變得透明,我感覺我正在消散,或許是我釋懷了吧。我輕輕閉上眼,想起了那個雪夜他為我拂去頭上的雪,他日若是共淋雪,此生也算共白。我也算嫁過你。
你問我還恨嗎,我以為我是恨的,可是我問自己我恨嗎,我才發(fā)現我根本恨不了他,我恨不了那個我第一眼就認定要永遠的人,我不后悔。
從此世上再無趙世安,亦無成韞,只有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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