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可以麻煩你一下嗎？”
　　遲疑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我松了口氣，轉(zhuǎn)過頭。
　　“嗯，怎么了？”在抬頭低頭幾十次之后，她終于決定向我求助了么？說實話，不止是她，我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這道英語題目，我——不會做。”她咬了咬下唇，很快地瞄了我一眼，又假裝忙碌地低下頭去，同樣緊張。
　　“是這道嗎？”我坐到她的身邊，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同時都局促地笑了笑，只不過，她是外顯的，我是不露聲色的。
　　“是的�！�
　　花了幾分鐘講解題目，氣氛再度冷場，下面——該怎么辦？
　　門“咯”的一響，夾著皮包的裕半個身子才進門，剛剛還坐在我身邊的女兒已經(jīng)撲了上去。
　　“爸，你怎么這么晚？”女兒嬌嗔著。
　　對于女兒有別于往常的熱情，裕拋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則回給他一個無奈而抱歉的微笑。
　　晚飯后，女兒到她自己的房間做作業(yè)，我們兩個則一起對著電腦敲敲打打，其實裕本可以用手提的，不必和我搶，如今這么做，想必是有話和我說吧，我也樂得把全身的重量都掛在他身上,靠著這個保持溫?zé)岬膲|背，溫馨浪漫的氣氛維持了大概有一個多小時，他終于耐不住地先開口了。
　　“我認輸，要比誰更沉得住氣，我絕對不如你。”裕嘆息著。
　　我微笑。
　　“你今天是故意的？”我很篤定地“問”他。
　　說到這個，他掩飾不住語氣中的好笑與失望。
　　“我苦心安排，你們兩個卻統(tǒng)統(tǒng)不領(lǐng)情！申玉，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是的，肖曉，我的親生女兒，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卻很奇怪的，不像平常母女，不能說壞，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我自認是開通的母親，從不干涉女兒的私事，但也絕對不能算是正常，我絕對不會主動親近女兒，而肖曉，對她的父親，也遠比我來得親熱。我們之間——很客氣，一種相當疏遠的客氣，卻又微妙地存在母親與女兒間特有的心靈相通。
　　“我只是奇怪，為什么你們之間會變成這樣。”裕仍在繼續(xù)著，“你們甚至從來沒有過任何口角，申玉，她崇拜你，但是，卻不敢親近你。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我盯著電腦屏幕，食指無意識地上下?lián)軇又鴿L動條，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只是覺得，我不能夠像一般母親那樣對待肖曉，不是不愿，是不能，有心而無力。
　　深深吐出一口氣，忽然覺得疲憊無比，我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處，悶悶地問：“這樣不好嗎？肖曉從小就是個很正常的孩子�！�
　　他的胸脯傳來令人安心的震動。
　　“怎么定義好與不好呢？我只是——擔(dān)心你，不希望你將來有任何遺憾，想想，沒幾年肖曉就要上大學(xué)了，我怕到那個時候，你會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當初沒有多愛她一點！”
　　�？偸悄軌蜻@樣一針見血地刺到我內(nèi)心深處，連我自己都不甚愿意去探究的角落。
　　“申玉，你能夠的，怕什么呢？你是她的母親，她是你的女兒！” 裕將“你的”這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我動搖了。
　　明白我沉默的含義，裕乘勝追擊：“下個星期六是肖曉生日，星期五我們?nèi)ソ铀艑W(xué)，陪她吃頓大餐怎么樣？”
　　我笑出聲來，伸出手去捏住他挺翹的鼻子：“你都計算好了再來問我的意見？狡猾！”
　　他也只是抿著嘴笑，不說話，把我抱得更緊了些，溫柔的凝視我的目光，多年來未曾改變。
　　“裕……”正準備湊上唇去，門被敲了敲，我們同時一愣，還未來得及轉(zhuǎn)換情緒、放下手腳，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已經(jīng)先她的主人一步闖了進來。
　　“爸爸……嚇！”
　　不單是女兒呆住了，我和裕也呆了，我們兩人現(xiàn)在的姿勢，著實不怎么——雅觀！
　　肖曉瞪大雙眼看著我們，雙頰漸漸變紅，我相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憑著多年來的自制力，才沒讓自己的血全部沖上頭頂，可是，從耳朵傳來的熱燙感讓我知道，這種情況，是多么地尷尬。
　　“有什么事嗎？”我力持鎮(zhèn)定，揚了揚眉，仿佛自己正端莊矜持地坐在沙發(fā)上。
　　“呃——”肖曉很努力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把門上的轉(zhuǎn)把轉(zhuǎn)得咯咯直響，我這么冷靜的樣子，讓本來就緊張的她更不知所措，“本來，想叫你們吃水果的，現(xiàn)在——沒有了！”
　　“哦，謝謝！我們待會就去�！�
　　“不客氣！”她也有禮地回答。
　　六只眼睛彼此望來望去，誰也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辦。
　　“還有事嗎？”我依然是保持著雙手環(huán)在裕脖子上的姿勢，問那個每每到了我面前就局促不安的女兒。
　　“噢，我，我走了。”忙忙地關(guān)上門，忽地又轉(zhuǎn)身過來，“不打擾，你們繼續(xù)。”
　　門關(guān)上了好半晌，我和裕才總算回過神來。他先是摟著我悶笑，渾身抖動，笑到眼淚直流，我卻因為剛才緊張僵硬地維持著同一姿勢而肌肉酸痛不已，再想想自己以后在女兒面前的形象，無比懊喪地呻吟：“天哪！我的形象……”
　　裕笑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停下來，揉揉自己的臉頰，好容易才克制住笑意。
　　“你還笑，不想想咱們作父母的形象全都毀了！”我沒好氣地說。
　　裕不答，拿過放在桌上的全家福照片，那還是肖曉五歲的時候拍的，照片上的她胖嘟嘟的，笑著——孩子特有的純真笑容；而抱著她的我，眉目間是盈盈的笑意，正無限愛憐地注視著肖曉。
　　“時間過得可真快，一眨眼功夫，肖曉就長這么大了，也，”他頓了一下，“長得越來越像你了！”
　　我僵住。
　　裕感覺到了我的僵硬，沒有說話，把照片放進我的手里，我撫摸著照片上的肖曉，手指沿著她的唇線游走，劃出微笑帶過的曲線，有點困難地咽了咽口水。
　　“是——越來越像我了！”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開始疏遠肖曉，為了一個潛意識里我不敢想的原因。
　　一個溫?zé)岬奈锹湓谖业念~角。
　　“申玉，不要再猶豫了，時間，是不會停下來等人的，你再沒有這么個十年去慢慢想！”
　　“我知道！我知道！”茫然地看著屏幕上的變幻線，我捏緊手中的照片，心里有種東西呼之欲出，真的，我再沒有那么多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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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五的下午就開始星星地下起小雨，漫步行來，看城市間灰蒙蒙的樹葉一點一點現(xiàn)出蓬勃生氣的綠色來，連空氣都帶著沁人心脾的新鮮，心里一下子豁亮起來。
　　一把雨傘，撐起一方天空，慢慢向前行進，忽然，腳步停了。
　　“怎么？”我疑惑抬頭。
　　裕只是直直看著前方，沒有回答。
　　前方，就是肖曉的學(xué)校了，也是——我們的母校，校門不遠處的綠蔭下大樹后，肖曉正低著頭，手里不停地轉(zhuǎn)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也為肖曉撐起一把傘，兩人的距離相當曖昧，并不特別近，卻已經(jīng)超出正常男女生之間的距離。為了不讓肖曉淋到雨，那個男生努力把傘往那方送，自己的半個身子卻淋得濕濕的。不知他說了些什么，就見我那除了在我面前肯安靜一點，平時總是精力充沛活蹦亂跳的女兒，仰頭對著他微微一笑，竟是溫柔無限，臉龐透出的是浸透春雨精華的白玉蘭的潤澤顏色。
　　恍惚間，時間之河似乎倒流了，淅瀝的雨聲漸漸遠去，似在自己夢中看自己一生的電影，鏡頭一格一格回放，黑白的畫面，羞澀含情的少女，同樣靦腆的男孩……
　　“莊周曉夢迷蝴蝶……”不自禁吐出的詩句，是埋藏在心中多年未曾解開的結(jié)。
　　“和肖曉好好談?wù)劙�！”沉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對上的，是裕洞悉一切的目光�?br>　　眼角的濕潤，終于凝結(jié)成無言的淚滴，女兒——長大了，真的——是時候了，不知是愁是喜的滋味，哽在喉頭，有種不吐不快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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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的早晨，陪著肖曉來到她學(xué)校，隔了二十幾年，學(xué)校早就不復(fù)當初我們讀書時的古舊，除去了雜草的空地，代之而起的，是嶄新氣派的大樓。
　　什么——都沒有了，這樣的改變在我的意料之中，心中卻還是有揮之不去的遺憾與惋惜，原以為——還能再找到遺落在草地上樹叢中的記憶，可是，怎么還會有呢，怎么還可能有呢？
　　“變化這么大！”感嘆著，回頭望望落在我身后半步的拘謹?shù)呐�，高挑的身材，明亮的眼睛，緊繃細致的肌膚，隨隨便便的一個動作似乎都能閃出噼里啪啦的電火花，真正詮釋了青春的定義。
　　“這也是我和你爸爸的母校呢！”我放慢腳步，和女兒并行，見她驚訝、想問又不敢問的神情，笑了，“很意外吧？其實，我們還是同班同學(xué)！”
　　“同班同學(xué)？”她終于忍不住了，聲調(diào)有點興奮激動地拔高，“真的嗎？不會吧，你和爸爸，是從高中就開始的嗎？太好了！上次我還和京京辯論呢，她說不可能有這樣的感情，我說有，哈，這下可好，事實證明，她是錯的！”肖曉開始得意洋洋，舉止也活潑了不少，見我笑著看她，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吐了吐舌頭。
　　不是這樣的，女兒，不是這樣的，我在心中輕聲反駁，然而我不想告訴她實情，這是我的事情，也許，將來有一天她會知道事實真相，但是——不是現(xiàn)在，年輕，應(yīng)當有做夢的權(quán)利，沒有人，可以打破這樣純凈的夢想。
　　肖曉在我面前總是放不開，可是我知道，我這個女兒，只要打開了話匣子，她是憋不住話的。果然，過了一會，她開口了，微微遲疑：“媽，那個時候，你是——怎么看待，嗯，這種感情的呢？”畢竟還年輕，臉嫩，說不出口愛情那兩個字，盡管，在心中，那是膜拜了無數(shù)邊的名詞。
　　“那個時候嗎？”我偏著頭想了想，“那個時候我以為，愛情就像灌愁海邊離恨天外的絳珠仙草，美好然而不在現(xiàn)實中存在。”
　　“哦，媽媽！”她咬著嘴唇，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像是不怎么相信她向來優(yōu)雅而實在的媽媽也有這么酸溜溜的時候，“那么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想起裕，我笑了，蹲下來，在花壇邊采了一朵野花，在手中轉(zhuǎn)著，“是陽光，是空氣，是水，是你每天喝的牛奶和橙汁，是生命的五大要素！”
　　肖曉一臉驚駭?shù)臉幼樱K于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咯咯的清脆笑聲回蕩在校園里面，樹葉都簌簌地抖起來了。忽地，她停住了，認真地沉思起來，半晌才開口。
　　“媽，我覺得，現(xiàn)在你的想法是對的！”她也蹲下來，凝視著不知名的遠處，幽幽地開口，“不管怎么樣，感情還是要實際的是不是？像學(xué)業(yè)，像事業(yè)，像——愛情，都是可以并行的，最主要的是，自己做了選擇后就不能后悔了，要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負責(zé)的！”
　　望著她沉靜嚴肅的神情，我有點恍惚，這是一張與我相似的臉，卻有著完全不同于我的靈魂，比我自信、比我勇敢、比我——更勇于面對，我希望她幸福，希望她不要重蹈我的覆轍，恨不得掏心掏肺把將來生活上將會有的困難統(tǒng)統(tǒng)告訴她，讓她提早知道，少走彎路，卻又因為必不可免要面對的挫折、風(fēng)雨而希望她現(xiàn)在活得因無知而快樂，但是……
　　我撫上她的頭，光滑絲質(zhì)的頭發(fā)給手以舒服的感覺，年輕人的熱力、生命力從發(fā)間透出，一寸一寸侵入我的肌膚，似有一股熱流從指尖傳到心里，暖暖的、癢癢的，讓我有點——想哭，又有一種終于放下心的釋然，那是多年來心頭的大石。
　　這是另一個全新的生命，走的也將會是一段新的旅程，她不是我，我的過去早就淹沒在時間的汪洋大海中，我怎么能夠，怎么能夠因為害怕她可能遭遇我曾經(jīng)遭遇的一切而不敢去愛她？
　　我是如此冷靜地愛著她，以一個同伴、一個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的身份在愛她，卻不是以一個母親的愛來愛她，我——我怎么能夠……
　　“媽？”肖曉詫異地伸出手在我眼前晃晃，“怎么了？發(fā)呆？”
　　我撥開她垂到肩頭的馬尾，拍拍她的臉：“沒事。走，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午約好和你爸在‘筑草小屋’吃飯，現(xiàn)在我們還有，唔，”我看看手表，“還有一個半小時去逛街，說吧，你想買什么？”
　　“什、什么？”肖曉吃驚到了有點口吃的地步，顯然對我突乎其來的改變摸不著頭腦，也難怪，我這個失職的母親從來沒有陪女兒逛過一次街，而逛街購物也從來不是少女時期的我會做的事情，但現(xiàn)在，為了肖曉，我愿意，愿意陪她再年輕一次，即使她會在跌跌撞撞的青春路上會撞得頭破血流，也至少，有我陪著她一起哭，我已經(jīng)錯過得太多——我不想——再錯過一個作母親的責(zé)任，再錯過她成長路上每一個第一次。
　　我“騰”地站了起來，速度快得令我自己都有點驚訝，走了幾步，才回過頭來望望那個微微張著嘴，尚在發(fā)楞中的女兒，朝她擺擺手。
　　“快點呀！”
　　接著我看見，她開始笑，快樂從瞇起的眼睛，上翹的嘴角中漾出來，散發(fā)到周圍的空氣中，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英語中“her face lit up”的真正含義，那真像是在靈魂深處放了一把火，然后就有歡快的火苗從臉上竄出，點亮了所有灰暗的生命。
　　“哦，媽媽！”她沖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胳膊，蹦跳著往前走，猝不及防，我被她拽得踉蹌了一下，這個孩子！
　　“上次和京京逛街時，我看中一種吸油面紙，還有……啊，對了，我還要買裙子！”
　　“裙子？”我挑挑眉，對于這個一直靠牛仔褲打天下的女兒忽然想起要穿裙子的改變雖然了然于心，卻還是有想逗逗她的念頭，“你不是一直最討厭穿裙子嗎？別忘了你小時候怎么對待那些可憐的裙子，要不要我回去把那一大堆罪證翻出來給你看？”
　　“媽——”她拖長了聲音叫，“我現(xiàn)在想穿了嘛！”
　　我終于不忍心再為難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尤其敏感，我可不想弄巧成拙。
　　“好吧，”我嘆了口氣，帶著縱容的笑意，“如果你確定穿裙子不會讓你同手同腳走路的話。還有，要是錢不夠，記得問你爸爸要！”
　　肖曉歪著頭看我，笑得非常頑皮：“媽，這可是趁火打劫哦！”
　　“哼，”我倨傲地揚起下巴，很配合地演戲，“他養(yǎng)我們兩個是應(yīng)該的嘛！”
　　“對呀對呀，”肖曉附和，忘了以前自己和她爸爸感情最好，馬上倒戈，“不如今天我們好好敲詐爸爸一頓吧！怎樣？”
　　“秘密？”
　　“秘密！”她朝我眨眨眼，兩人相視而笑。
　　女兒，謝謝你！我在心里無聲地說，前方，就是校門，我一步一步走近，慢慢跨出那道在我心里橫了多年的門檻，停了停，終于——沒有回頭，終于——把一切都拋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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