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出維港，船上有人不安。夜雨絲絲地飄，偶爾匯合，束束地刺，黑夜中如閃銀纖細的禮帶，靜灑船客滿頭。很快，再無高廈長房的遮擋，甲板上空天空完整，一塊巨大渾然的黑鉆石，彩云在上頭是灰塵，星月在上頭只是大大小小曾跳動的閃光。一切在閃光，這艘船也是時代動蕩的證據(jù)，甲板上飄拂不同城邦不同口音的歌子，下藍上黑間，兩片完整間，有也許從高雄唱到這里來的：“啊……漂流萬里，港都夜雨寂寞瞑……”有：“The fire of love，the fire of love……”有馬來的語言，有鄧麗君撞擊卡薩布蘭卡。人的眼也閃光，歌的旋律也靜靜，細雨越下越大，不從容的歌聲交織在此，唱完了歌或看足了海，住留甲板的人漸少，易悔過算一個。他將一頂帽子扣在頭上，身穿黑絲絨西裝漫步淋雨，想象若干年后也許他的兒女來港乘船，是否也有他這般的興致。船燈華金，天海瑰奇，他在煩惱他遲遲等不來一個子嗣；船客們在煩惱此類的事情。
　　不能解脫，宣揚該使人看破紅塵、拋棄俗想的是夸張邪說，就像不是災(zāi)年的年頭，有時也鋪天蓋地發(fā)生鼓勵民族精神、贊頌自救韌性的風氣和文藝作品，乃是為了逃避責任，用吹噓強大或者瀟灑的方法麻醉受害者。記錄一段人民抗災(zāi)生存的故事加以吹噓，比記錄一段地方政府瀆職的故事輕松簡單；記錄地方政府瀆職的故事，又比記錄大陸中央政府瀆職輕松簡單。把人民的堅強多夸幾遍，把一段故事反反復復寫上幾十年，用上記錄、追憶、懷念的視角，辛酸、痛慘、死而不朽的結(jié)局，寫成底層人民血汗的小說，除去那第一槍發(fā)令槍，只不過是麻醉劑而已，利用認可使人快樂。人人需要被認可，會去追逐追捧其中存在自己的事物。把地方政府的瀆職多罵幾遍，縱使分析其不落馬的原因、靠山，縱使發(fā)起舉報與游行，只不過加大麻醉劑量而已。及時管理地方政府是中央的任務(wù)，萬一地方有罪，中央有功，至少相等于中央沒有功；萬一地方有罪，中央將功補過，至少相當于中央有罪。但人人需要被欺騙，否則就難有了信心。人人需要選擇愛上一個國家，一片土地，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為了兒女愛自己，為了妻子愛丈夫，為了就近的人愛就近的人，互惠互利，一向必須形成愛腳下的原則；為了花費歲月付出光陰不被辜負，為了熟悉的所有不再要重新付出適應(yīng)做代價，為了擺脫異國異邦的白眼，一向是形成愛故里的習慣——若果擁有魔毯一只，呼吸剎那能夠自由往返數(shù)地，暮來朝去，可能思念不再，恍悟許多鄉(xiāng)情只關(guān)乎失去與否；若果能夠擁有童年般的適應(yīng)能力，可能惆悵不再，帶著尋根的好奇也可以屬于無限各地……一些逃避已經(jīng)成習慣，沒有哪個不是為我們凡人自己幸福的，因此才能彼此矛盾，失去理智。一旦說人生追求的就是幸福滿足，幾乎每一個人每一天都總是在追求了，相信國家是為自己幸福，批判國家是為自己幸福，說謊是為自己幸福，唱歌是為自己幸福，上當受騙是為自己的幸福，學習英文是為自己的幸福。有人崇拜無牽無掛、看破紅塵，是幻想從此幸福，有人只崇拜、不改變，是為自己的幸福。有人笑，為了幸福，有人哭，劫難既生，哭則稍為舒服，是為幸福。有人漠視他人，是為自己的幸福，有人降低幸福的標準呼吁知足，是為好歹感受到幸福。若果承認人生追求的就是幸福，我們凡人在我們的能力里，為幸福已經(jīng)做到事無巨細了，為幸福已經(jīng)做到拋棄理智了，既然我們還沒有幸福，不知是不是該疑心我們追求的從來不是幸福，而是不空虛，幸福已是我們降低的知足的標準了，不能再知足下去了。
　　冷冷的一段時間中，全世界沒人正想到他，他想了這么這么多，誰也不清楚他的思緒，誰也不知道，他本來也在逃避。為了追求幸福忘記煩惱，他特地將這些一切都隨著離港不再想了，不知不覺才去想他的兒女，去想他的家庭，想些其實不夠痛苦的事情。他看�？刺�，他的眼睛很有特點，很完整，帽沿下兩點清光時時刻刻都如火燃燒，都在生氣，他是不笑的，除非睡覺。把這些大道理怪論調(diào)都想過，他就也明白，逃避讓人暫時感到更幸福；不管嘴巴上推崇什么，我們都期待著定期受騙，我們事實都推崇知足，因此常說的推崇理性最好是能順便娛樂的理性，常說的灑脫是不加思考地直馳而去徹底逃避，最近風潮亦不許用鞭策缺陷的樣子來送上感情了。他還想：在這條回環(huán)的莫比烏斯路上，計策已經(jīng)窮盡，社會早已積攢了豐富的經(jīng)驗代代下傳，每個人自己要不然改路行走，要不然只剩下聽天候命。全部的任務(wù)分成兩塊，自己的做無可做了，不得不明白其余的任務(wù)全由別人掌握，在政治的影響下，經(jīng)濟的變遷下，思想風格的鼓勵與禁止名單下，沒有任何人可以認為命運只由自己掌握。相信命運由自己掌握也是逃避。想到此處，他心中還沒有忘記他對兒女家庭的煩惱，那是忘不掉的，凡是想過了的煩惱，直到解決，他不會忘掉；但是，是更舊卻更長遠的煩惱催使他突然在晶晶細雨下，滾滾黑夜里倚向船欄痛哭起來。他這個男人不為流熱淚而慚愧，他認為能夠忍住不流眼淚的心情，大都是缺乏子嗣、家庭分居那樣的小煩惱，是在天平上量了量，相較更輕盈所以能用來陪人逃避的煩惱，最強烈的真情，不論喜、怒、哀、樂，絕對能將最強硬的人征服撼動，令其不顧忍耐。由此說來，再頻繁的流淚也未必狼狽，也許是在內(nèi)心底頻繁體驗著人世難尋的珍稀情感。
　　不過，就在這艘輪船上，他做了一個決定。
　　海風掀雨，他決心跟時間、跟世界打一個賭。他原不是一個籍籍無名的游子，他在江湖上舉足輕重，半生已把他心中追求幸福該做的事情做過了不少。熟悉他的人知道他一年到尾笑容寥寥，可并非不樂觀，并非陰郁。半生以來，實在罕有人不把他的心情顛倒來理解，后來他自己也險些忘了這打賭的心情。這時候，他的心情是激動而期望，具有人們在初次登月成功前、全情籌備時的那股熱情與相信，哪怕害他打賭的原是無比的疲憊與失望。近些年來，他奔走活動，整艘輪船上，世界各地的人聽了他的姓名恐怕沒有一個敬佩的，因為他只活動在江湖中，對常人無益無助；其實，為著江湖事奔走活動的同時，他卻也當然牽制兩方平衡，免去了眾多普通人的傷亡，這是沒有人會主動感想的。深情可不被承認深情的人，他是其中一個，深思熟慮地想過，他認為知足有錯，他不能滿足。一個人若果想要得到他從未付出的回報，那么有錯；一個人想要得到平等于他的付出的回報，那么沒錯。中國往往是認為兩個都有錯的，或是：我與比我孱弱的人付出人力，要得到平等的薪資沒錯；比我強大的人付出力量后，要我予以回報有錯。事實上同一個公式造不成第二種結(jié)果，不思索對錯的細因，是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手段。
　　他打下了這個賭，他終于打下了這個賭，毋需雨再飄大飄亮了。他打賭：十年后世界若果無法和平，他就也不再救人。二十年后，一艘船上若果人人還在逃避，他就也不再要求；三十年后，大陸若果陷落獨裁，他就徹底沉默；四十年后，若果還沒見到另一名寧愿日夜流眼淚的年輕人，他大約也萬念俱灰了。這些約好了，想準確了，又是冷冷的分針一走，四周沒有誰知道他的賭約，即使知道了，也頓時好笑。
　　也可以說把命運托付給別人是逃避，也可以說他這樣做是背叛自己，不過，假設(shè)人生是為了追求幸福，要他不背叛自己就是額外的付出了，他無非是在做過缺少回報的付出后，又做了人人為之的普通事。這一賭讓他久久呆立甲板上，巡望大海，忽然又想到：于是接下來的十年中，他自身一定會加倍發(fā)揮力量、潛意識地作弊去。
　　他想到：“誰要是覺得這時節(jié)的作弊正義浪漫……正是他讓我輸?shù)�。”便完完全全不續(xù)想了。他把唇中的香煙吸完，心中一時又是狂熱又是愴寒，雖然尚還擁有十年時間可賭，隱約已感受到英雄末路似的悲哀了。抬頭星月多余，然而一旦失去星月，失去雨云，就沒有人會抬頭看黑夜的天。天有那么完整、美麗、風采無邊，構(gòu)成它們的并不是光，因為人們需要光，所以只看得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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