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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學(xué)姐遞給我一杯酒,我盯著那杯琥珀色的飲料猶豫了會兒,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笑:“放心,這是無酒精香檳!
我仰頭把杯子喝空,心思沒放在酒桌上,這家餐廳味道很一般,人家挑這地方也不是沖著吃飯來的,畢業(yè)聚餐的餐就是個幌子,所有人都是奔著喝酒去,至于是借酒消愁還是借酒裝瘋,那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我今年念大三,還沒輪上挨畢業(yè)的鍘刀,純屬來湊熱鬧,叫我來的是我學(xué)姐,或者說師姐也行,我倆歸同一個導(dǎo)師帶,在我們學(xué)校,同門情誼可能比同班情誼還更深重一些。
順便一提,我能感覺到學(xué)姐對我有點意思。
平心而論,她這人挺不錯,大我兩級,已經(jīng)保送本校研究生,因為長得特漂亮,身邊追求者就沒斷過,只是學(xué)姐眼光高,一晃三年過去,也沒看她打算跟誰定下來,倒是我被叫去擋過幾輪桃花,搞得我有一陣回寢室時總擔心會被門縫里冒出來的暗器(包括但不限于水果刀、洗臉盆、晾衣叉等等)招呼。
“一會兒我肯定得喝多,你送我回去行不行?”
酒過三巡,學(xué)姐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另一桌跟人道別。她今天的鞋跟高得嚇人,我十分擔心她會自己把自己絆倒并引發(fā)一場血案,萬幸的是終究沒有。
她回來時顯然是喝多了,眼神發(fā)虛,傻笑著把手機遞向空無一人的座椅,說:“小蔡咱們走吧”。
我繞了半圈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攙著她的胳膊把人架起來,問:“回哪兒?宿舍還是你家?”
她只是對著我笑,不給答案。
我最后決定還是把她往學(xué)校那頭送。其實學(xué)姐家我也去過,但那地方偏,打車往返起碼得一個半小時,我還是在校生,沒有給出租車司機白白送錢的身家,自然是怎么省錢怎么來。
回到校門口時,我看了眼手機,剛九點,還行,不算很晚。學(xué)姐在車上閉著眼歇息了一刻鐘,終于理智回籠,下車時眼神已經(jīng)歸于清明,沒讓我扶,自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穆淞说亍?br> 她兩手橫在胸前,緊緊抱著胳膊,我從她身后鉆出車門,一眼看見她的手肘,尖得像兩柄改錐。
“本來我還不太確定,可現(xiàn)在我是真有點喜歡你了,喂,你真的不缺女朋友么,你考慮下我怎樣?”
我心虛地移開視線,推脫到:“啊,這個……我現(xiàn)在沒有這方面的想法……”
我發(fā)誓我是在講真心話。
談戀愛在我心中絕對是樁麻煩事,就拿送女生回寢室這事兒說吧,談戀愛之前尚且可以美化為紳士風度,可只要一談戀愛,這就成了一種規(guī)則內(nèi)的義務(wù)。當然……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愛給自己找事兒的人,只是我不在這個范圍里。
學(xué)姐看起來對我的回答不是特別滿意,她咬著下唇掃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高跟鞋在地面鑿出一串殺氣騰騰的樂符。
我沒敢再說話,跟在她背后走到女生宿舍,確認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道里再也看不見了,這才長出一口氣,調(diào)轉(zhuǎn)步伐往校門走。
這一晚上我不知為何一直心神不寧,統(tǒng)共也沒吃上幾口菜,再不趁著宵禁之前買點宵夜果腹,大有可能半夜被餓醒。
十月的夜晚氣溫挺低,涼風從鼻腔躥進去,激得腸胃都抖了三抖。我在這一刻尤其想念校門口熱騰騰的蛋絲小餛飩。然而才走了約莫五分鐘的路程,一種類似嬰兒啼哭的聲音從舊校舍里飄出來,哀哀怨怨地往我耳朵里鉆。
照理說依我的性格不該管這樁閑事,可那聲音里仿佛長出了一只手,硬是拽著我把我往樓里引。
舊校舍很有些年頭,房子是全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長廊奇窄無比,堪堪夠一人通過。
我上樓的時候,腳下的木地板一直嘎吱嘎吱響個不停,仿佛在抱怨我的體重。那哀切的叫聲在我逐漸走近的過程中越來越明顯,最終,我循著聲音找到一個風化了一半的木頭箱子,蹲下身一看,里頭是只貓。
貓很小,只有巴掌大,三花色,眼睛被膿水糊住,模樣看起來挺可憐。
我蹲在它面前嘆了口氣,伸手把貓從箱子里拎出來。
心想這下可好,車費沒省成不算,就連餛飩都泡湯了。
趕到寵物醫(yī)院時已經(jīng)快十點半,值班的醫(yī)生正捧著手機看得如癡如醉,我推開大門的時候他手中的劇集正好播到精彩部分,是以轉(zhuǎn)頭時的表情明顯帶著點怨氣。
他手法利落的給貓擠掉了眼睛里的膿液,滴上眼藥,安慰我說這貓嗓子真亮,是個精力旺盛的小家伙,估計養(yǎng)一禮拜就能痊愈。
我說勞您費心,您這兒有貓糧么,我買點兒喂它。
醫(yī)生捏開貓的嘴巴看了眼,說這貓牙都沒長,吃什么貓糧啊,你買罐羊奶粉回去喂奶吧。
我閉上眼睛做了一分鐘心理建設(shè),認命地在前臺付了診療費和奶粉錢。
現(xiàn)在早已過了門禁時間,再回宿舍有著背處分的危險,我猶豫幾秒,認命地抱著貓打車回了自己家。
這一陣我媽不在,家里就我一個人。我把貓托在手心,認真端詳這個小東西。
貓蜷成一團,身上的蓬松地炸開,像一朵奶黃色的蒲公英。它沒有睜開眼睛,原本被醫(yī)生擦掉的膿水從眼眶又滲了點出來,我找了根棉簽給它簡單地做了下清理,然后打開百度搜索奶粉沖泡教程,差不多折騰了有一刻鐘后,終于沖出人生第一瓶奶。
我舉著奶瓶湊到貓的嘴邊,它粉色的鼻頭抽動一下,嗅到食物的氣味后,本能地開始吸吮,我不錯眼地看著它,心里頭涌上一股奇異的情緒。
我莫名生出一種豪情,想著,我要養(yǎng)育它愛護它,我要看著它長大。
與此同時,我的手機一陣狂震,劃開屏幕看了眼,同寢的舍友在奪命追問我上哪兒去了,去吃學(xué)姐的散伙飯還夜不歸宿是不是有情況。
我嗤笑一聲,把奶和貓拍照發(fā)送:“沒發(fā)展,在家養(yǎng)貓,勿擾。”
醫(yī)生的判斷很準確,還不到一周,小貓渾濁的眼睛就恢復(fù)了正常,并開始在我的家里四處溜達。它是一只很有禮貌的貓咪,不愛出聲,不抓咬沙發(fā)和窗簾,唯一讓人傷腦筋的地方是鐘愛躲在衣柜里睡覺。
朋友問我怎么突然想起來養(yǎng)貓,我想了想,回答說可能是神的旨意吧。
貓在我身邊長到三個月大的時候,我?guī)ゴ蛞呙。寵物醫(yī)院發(fā)給我一個橘黃色小本,并要求登記貓的名字,我把貓舉到面前,看著它圓溜溜的眼睛問:你想叫什么名字?
我當然沒指望它會回答我,可我真切地聽到了一個溫柔的聲音。
“無所謂,你看著起吧!
那個聲音是直接在我腦海里響起的,我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圈,確認了診所內(nèi)除我之外,只有那位還在耐心等待答復(fù)的護士小姐。
貓用腦袋蹭了蹭我的鼻尖,示意我看向它。
我對它說:“是你么?”
貓用爪墊拍了下我的臉,它收著力道,并沒有伸出指甲。
它說:“小朋友,你害怕嗎?”
我說害怕倒是不至于,就是有些吃驚,那什么,我的偶像是帕瓦羅蒂,我能給你起名叫蒂蒂么?
貓說隨便你吧。
于是我的貓有了正式的名字。
蒂蒂是個絕佳的偽裝者。在外人面前它表現(xiàn)得一切如常,會喵喵叫,吃貓糧和貓條,用舌頭梳理身上的毛發(fā),只有到了我們倆獨處的時候,它才會像人一樣跟我說話。
它的聲音聽不出來是男是女,我覺得這可能說明了它的真實身份是天使,眾所周知,天使是沒有性別的。
蒂蒂教給我很多事,它給我講我們學(xué)校的八卦(天知道它怎么比我這個本校學(xué)生知道的小道消息還多),指點我上海哪一家的黃魚面最好吃,甚至還能輔導(dǎo)我意大利語發(fā)音。
那一天我在它面前唱了一段唐璜,那是我的畢業(yè)演出唱段。它趴在桌面上聽得全神貫注,聽完后,用爪子拍拍我的胳膊,說,這個地方的轉(zhuǎn)音不是這么唱的,然后大方地給我示范了一遍。
我沒想到它會唱得那么好,嗓音圓潤、飽滿、敞亮,活像是密紋唱片里裁出來的一段歌聲。
在它的歌聲中,唐璜的形象一下子變得很立體,充滿了愉悅感和引誘力。
蒂蒂歪著頭看我,說學(xué)會了嗎?來再唱一遍吧。
我匆忙回神,羞愧地對它說,不好意思,剛剛走神了。
貓溫柔地看著我:“沒關(guān)系的,我再唱一遍,你這次要認真聽哦。”
我跟蒂蒂什么都聊,我主要負責提問,而它負責解答。它好像什么都知道,比所有搜索引擎都好用,知識面仿佛無邊無際。
我問它你多大了,它說在下不才,已經(jīng)活了八輩子,加起來得有一百來歲吧。我又問那你會死嗎,貓用爪子理了理自己的胡須,說,當然,這是我最后一次長大,也是第一次迎接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為什么奇跡也會有消亡的一天呢?
聽到它的答案后我突然間感到很傷心。貓的感知力向來敏銳,它發(fā)覺了我情緒的變化,立刻用尾巴纏住了我的手腕。
它安慰我:“別難過,人總有死的一天,貓也一樣。”
我說,可你不是普通的貓啊,普通的貓不會說話也不會活八輩子,你為什么還是要死呢?你為什么非死不可呢?
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沒有再說話。
大五那年,我一下子變得很忙碌,這忙碌很有水分——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呢,我只是不敢讓自己閑下來罷了。這種時候,哪怕是瞎忙也能讓我獲得一點心理上的慰藉。
這一年我跟蒂蒂見得很少,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莫名地害怕見到它。
貓的眼睛是一面小小的蜜糖色的鏡子,我恐懼自己的臉出現(xiàn)在它那雙眼睛里,我覺得我會弄臟它。
現(xiàn)在的我因為很多事發(fā)愁,大部分時間是在擔憂自己的出路。
其實早在大二那年,我就有了自己是不是入錯行的預(yù)感。聲歌系是典型的高投入低回報,就連本校老師都戲稱我們是地道的燒錢專業(yè)——雖然我媽看起來并不介意,可我沒法說服自己繼續(xù)蒙著眼睛當一臺鈔票焚化爐,如果不想畢業(yè)即失業(yè),我就必須得從現(xiàn)在開始找出路。
暈頭漲腦地在市內(nèi)跑了幾個月后,我總算拿到了一份還算看得過去的offer。
實習的劇院六點下班,我收拾好樂譜,跟我一起被錄用的同期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學(xué)校,他可以順路載我一程。
我想起上一次給蒂蒂喂食(不是貓糧那種標準餐)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前,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婉拒了校友的好意后,專程繞去思南路買拆骨小黃魚。
提著打包好的餐盒進家門時,我媽坐在沙發(fā)上敷面膜,她看到我表情有些意外。
“怎么今天回來了,對了,你記得去醫(yī)院拿藥,上次的是不是快吃完了?”
我隨口答道知道了。
今天蒂蒂沒有在客廳等我,它一向怕生,我媽在家的時候基本不出來。我想了想,把餐盒里的魚夾出來,裝在它平時吃飯的盤子里,端著進了房間。
把它的餐盤放好后,大約等了五分鐘,蒂蒂才慢騰騰地現(xiàn)了身,搖著尾巴走到我面前。
它對我說:“好久不見!
貓用舌頭卷起一小塊魚肉,埋頭吃得很用心,還不忘附上一句點評:
“唉,阿婆的女兒做的魚還是差一點點火候啊!
把餐盤吃干凈后,它蹲在我面前慢條斯理地洗臉,毛茸茸的尾巴晃來晃去。
“還以為你要繼續(xù)躲著我呢!
我并不意外它察覺到了這一點,蒂蒂畢竟是一只活了八輩子的貓,看透我比完整地剔出一條魚骨頭還容易。但我也并不想對它和盤托出自己的心事,只搪塞道:“……我最近是真的比較忙!
它貼心地沒有戳穿我,跳到一邊,用爪子扒拉起我包里的樂譜。
貓看起來很高興:“咦,你現(xiàn)在在排俄狄浦斯王嗎?這個蠻好聽的,現(xiàn)在來唱一段?”
我咬著下唇?jīng)]有開口,它也不在意,自己坐直身體唱了起來,對歌詞的熟練程度顯然比我高出一截。
我說,你好像很喜歡唱歌。
它說,確實喜歡,唱歌是很快活的事,能讓漫長的生命變得不那么無聊。
我喃喃道,可唱歌能帶給你什么呢。
啊,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想想,用你們?nèi)祟惖脑拋碚f,應(yīng)該就是滿足?
它看到我緊皺的眉頭,跳到椅子上,用爪子拍了拍我搭在膝蓋上的手背。
它說,孩子,不是所有事情都要考慮回報才做,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嗎?
我明白它的意思,曾經(jīng)我也有過那樣一個階段,只為歌唱這件事本身而感到快樂,一想到自己能夠演繹喜愛的作品,恨不得吃飯睡覺都在練習。可人比起貓來,要處理的瑣事太多,連帶著也卑賤得太多了,我覺得我已經(jīng)無法再找回那個純粹的狀態(tài)。
蒂蒂窩在我的膝蓋上,它的聲音輕柔緩慢。
俄狄浦斯王里有一句臺詞是“你最好死去,勝過瞎著眼睛活著”,不過孩子,你還沒有走到那一步,雖然你現(xiàn)在好像什么也看不見,但那只是暫時的,就像你剛遇到我那時候的我一樣。
當時是你幫助了我,現(xiàn)在輪到我來幫助你了,不要擔心。
說完后,它輕輕地舔了舔我的手心,輕盈地跳下桌,拽著我的褲腳,把我拉到床邊。
我聽到它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睡吧。
那聲音如同言靈,在話音落下的瞬間,我便墜入夢鄉(xiāng)。夢中是一片海域,而我在無止境的下墜,水瘋狂涌進我的肺部,因為缺氧,我眼前滿是血色。
黑暗中,一個小小的身體靠近了我,我看不到它,可我知道那是它,蒂蒂,我的蒂蒂,一只死過八次的小貓。
它緊緊地貼住我,把柔軟的爪墊按在我的胸口,跟我說不要怕。
我說:我不是你的第一個主人吧
它說:但你是我最喜歡的一任哦。
那你最開始的名字是什么?
它從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含糊地說:……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當然也沒聽清它究竟說了什么。我全身冰冷,只有和它靠在一起的那一塊皮膚還保留著一絲溫度。
我知道自己還在往下跌落,但我相信,它一定會帶著我往上游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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