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卻多情弦

　　那年的桃花開的格外的艷，整個停云閣都染了那種紅色，像火要燒起來，不是現在這般頹靡。曾經看盡這里花開花落的人都已經老去，當他們開始回憶的時候總這么說。
　　那個時候蘇曼青只是巷口平安當的一個小伙計，沈嫣璃是停云閣的主人。他們是毫不相干的人。
　　沈嫣璃是前任知縣沈老爺的千金，晚年得女，自是不能尋常對待。沈老爺辭官后買了這里的宅院，專門修了縣里最高的停云閣讓女兒居住。
　　沒有人見過沈嫣璃，只是聽到她的琴聲。當年聽過的人都會無限回味的說，美。他們找不到更豐富的詞來形容，這個小縣城里讀過書的人不多，懂得欣賞音樂的人也不多，但是那種美妙的每天傍晚響起的聲音，讓所有人都覺得沈嫣璃一定是個仙女。
　　蘇曼青總是隔著當鋪里高高的柜臺，接過那些落魄的人遞過的一些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閑下來的時候，也會隔著高高的柜臺聽沈嫣璃的琴聲。他總覺得那琴聲很遠，就像沈嫣璃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可是他又覺得那琴聲很近，因為琴聲和他一樣寂寞。經過停云閣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停下來，高聳的樓閣，永遠緊閉的窗戶，沈嫣璃也許不是住在云間的仙女而是被囚在里面的鳥兒。他這么想的時候，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也許她在那里是很快樂的。
　　沈嫣璃又在彈琴了，自從沈老爺在任時貪污的事情被揭發(fā)，就沒有人再去沈府拜會了，往日那些擠破腦袋的提親的人也都不見了。沈老爺被關了起來，家丁都散盡，整個沈府也就只有沈嫣璃和幾個年老的下人。
　　沈嫣璃仍舊是日日彈琴。所有人都說大小姐的好日子過到頭了。也有人可惜，這個仙女一般的人，就要落入凡塵了。
　　沈老爺最終還是被放了回來，一來他在任的時候有過不小的功績，二來年紀也大了。只判了個抄家。家沒了，沈嫣璃自然也是要離開停云閣的。
　　抄家那天，沈老爺一身粗布衣裳，叫了頂轎子帶著女兒離開了沈府。圍觀的人很多，只是為了看沈嫣璃。一切很平靜，沈嫣璃出來的時候蒙著層面紗，抱著琴的雙手纖細瑩白，一低頭就進了轎子。
　　蘇曼青那天被掌柜派去采購貨物，他跑到沈府的時候，門上已經貼了封條，停云閣的燈也滅了。一連幾天沒有再聽到琴聲，他想也許她就這么消失了。

　　再見到沈嫣璃，已是一年以后了。
　　蘇曼青如往常一樣清點著一天的進賬，準備打烊。一個纖細的女子的聲音響起。
　　“我要當東西。”蘇曼青沒有聽過沈嫣璃講話，也沒見過她的樣子，可是看到柜臺外那個蒙著面紗的女子他心里突然想到必是沈嫣璃無疑。露在面紗外的雙眼籠著淡淡的霧氣，身上披著破舊的蓑衣。
　　“外面下雨了么？”蘇曼青不知道為什么說出來這樣一句話，他以前是從來不和客人說閑話的。
　　沈嫣璃雙眼微微睜大，顯然她也是有些詫異的。
　　“雨，很大�！�
　　蘇曼青不知道再該說些什么，愣愣的盯著賬本。
　　“當東西，可以么？”沈嫣璃很有耐心的等了他一會兒才再開口。
　　“哦，”蘇曼青恍然意識到來這里的人都只有一個目的，而自己也只做一種事情。
　　“是什么東西，讓我看看�！�
　　沈嫣璃從袖里掏出一方白色的絲絹，小心的打開。里面是一只樣式很普通的玉簪。蘇曼青接過的時候還帶著沈嫣璃的體溫。
　　玉是好玉，不過東西到了當鋪里都值不了幾個錢。
　　“你想當多少錢？”蘇曼青第一次開口問，按理說價錢都是他們訂的。
　　沈嫣璃好像有些冷似得，握緊了雙手，“您看著給吧�！�
　　蘇曼青給了還算公道的價錢。沈嫣璃接過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等等！你的當票�！碧K曼青在她走后才發(fā)現她忘了拿當票，在雨里追了一條街才找到她。
　　沈嫣璃才到自己的肩膀呢，嬌小的女子是不適合站在風雨里的。
　　“不用，我也贖不回來了�！彼�是輕輕的說了聲謝謝才離開。
　　很長一段時間，沈嫣璃都沒有再出現。蘇曼青發(fā)現自己有些想她，每當聽到女客的聲音，他都會立刻抬頭想看看是不是沈嫣璃，每次都是失望。
　　無聊的時候，他會拿出那只玉簪，想象著它曾經怎樣的點綴在沈嫣璃的烏發(fā)上，直到自己的體溫把冰涼的玉都捂熱。
　　偶爾，他也會一個人站在停云閣下面，春天來的時候，樓邊的桃花被風吹的紛紛落到他身上，像沈嫣璃的琴聲，飄起來還是落下去。

　　沈嫣璃還是來了，當了一對耳墜，過幾天又是只鐲子。這些天，她變成了�？�，每次總是在快打烊的時候來。說聲謝謝就走，也從來沒有拿過當票。
　　蘇曼青看到她迷霧般的眸子越來越深陷，終于在沈嫣璃又一次站在柜臺前的時候，他決定問問她怎么了。
　　沈嫣璃這次很久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里，一直在沉思。
　　蘇曼青已經習慣了她的沉默，所以他也很有耐心。
　　最后沈嫣璃還是攤開手心，瑩白的手掌中一枚翡翠戒指，孤單的躺在那里。蘇曼青拿過戒指的時候，她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可以，多給我一些錢么？”
　　“為什么？”蘇曼青只是單純的想知道為什么，因為以往沈嫣璃都只是淡淡的說您看著給吧，沒有說過任何多余的話。
　　沈嫣璃被他問得卻有些窘迫，“我需要錢。”
　　“為什么？”
　　沈嫣璃被他兩個為什么問得有些手足無措，“我爹病了，買藥需要很多錢�！�
　　蘇曼青有些明白為什么她最近頻繁的出入當鋪了。
　　沈嫣璃把蘇曼青的沉默當作了為難，“那個翡翠戒指是我娘親的遺物，我只有這些東西了，你幫幫我吧，當是救我們父女一命。”她眼里的霧像是碰到冰冷的石壁凝結成了眼淚流下來。
　　“二十兩�！�
　　“什么？”沈嫣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那個戒指值不了那么多錢，雖然對沈嫣璃來說珍貴無比，可是它到底只是枚普通的戒指。
　　“趕緊回去給你爹買藥吧。”
　　“可是，你不會為難么？”
　　蘇曼青沉默了，掌柜的肯定會一頓責罰，不過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沒事。”
　　“謝謝，你真是一個好人�！鄙蜴塘M臉感激含笑離開。
　　“等等！”蘇曼青叫住了她，沈嫣璃回頭的那一瞬，空氣中浮著淡淡的幽香。
　　蘇曼青有些窘迫，還是忍不住說，“我想看看你的臉�！�
　　沈嫣璃沉默著低了頭，蘇曼青臉皮發(fā)燙，暗自斥責自己怎么說出這等無禮的話。
　　卻聽到沈嫣璃輕輕的說。
　　“看吧。”
　　蘇曼青抬頭，沈嫣璃已經去了面紗，臉上的粉紅一直蔓延到耳根。
　　蘇曼青睜大眼睛愣愣的看著她，良久，沈嫣璃輕輕問道，“好了么�！碧K曼青說不出的窘迫，自己剛才就這樣目不轉睛的一直盯著人家看。
　　“好了�！�
　　沈嫣璃戴上面紗說聲謝謝便走了。
　　她是個美麗的女子。
　　蘇曼青竟然有些榮幸了，沈嫣璃總是帶著面紗，沒有人看的到她的樣貌，除了他還有鏡子里的她。
　　沈嫣璃再次出現在當鋪的時候，蘇曼青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了，因為沈嫣璃一身素白，頭上帶著孝布。
　　她拿的是她的琴。
　　“你……”
　　“我爹去了�！�
　　“對不起�！�
　　“不，謝謝你。是他的病太重，吃藥也沒用啦。”
　　蘇曼青突然有些心痛，這個女子以后就是一個人了。
　　“你的琴？”
　　“只有這個最值錢了，是把古琴。以前爹總是不叫我當，說他喜歡看我彈琴的樣子，跟娘一摸一樣。現在爹去了，換些錢讓他走的風光些，上次你多給我的那些錢，就折在這里吧�！鄙蜴塘膩頉]有說過這么多話。
　　“可是，你再也不彈琴了么？”
　　雖然隔著面紗，他還是看到沈嫣璃無奈的笑容。
　　“反正也沒有人聽的。”
　　“有的。我喜歡聽�！�
　　沈嫣璃的臉頰慢慢染上了桃花的顏色，輕輕的低下了頭。
　　蘇曼青懊惱自己又莽撞了，沈嫣璃見他垂頭喪氣不好意思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蘇曼青的臉就更紅了。
　　“還是當了吧，我沒有別的值錢的了，上次肯定害你挨罰了�！�
　　蘇曼青接過那柄古琴，伸出手指撥弄琴弦，只發(fā)出了一些很難聽的聲音，沈嫣璃又笑了起來。
　　她笑的樣子應該很美。可惜自己以后見不到了。
　　“你不會舍不得它么？”
　　“舍不得？當然會了，不過也沒有辦法。”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沈嫣璃盯著外面看的時候，蘇曼青說，“月亮出來了。”
　　“我該走了，一直以來謝謝你�！�
　　蘇曼青不知道該怎么樣留住她，“沈嫣璃！”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沈嫣璃詫異的回過頭。
　　“對不起，我可以叫你名字么。”沈嫣璃點了點頭。
　　“你最后再談一次給我聽吧�！�
　　沈嫣璃看著蘇曼青眼神復雜，最后輕輕點了點頭。
　　“你等我一下。”他把琴放到沈嫣璃懷里，迅速的關上了店門。
　　“跟我去一個地方。”他第一次拉住一個姑娘的手，沈嫣璃的手心很軟，蘇曼青的心里熱熱的，快要融化了。
　　原來是一片還沒有修好的河堤，沒有什么人，岸邊卻有一排排的桃樹，花瓣紛紛的落下來。
　　“彈什么呢？”沈嫣璃側著臉問蘇曼青。
　　蘇曼青尷尬的撓了撓頭，其實他根本不懂這些音樂什么的，“你隨便吧，高興彈什么都行�！�
　　沈嫣璃輕輕的笑笑，開始調弦。
　　“等一下，你，你可以摘了面紗彈么？”蘇曼青真希望自己皮膚黑一點，那樣即使臉紅也不會被人發(fā)現，現在雙臉滾燙，一定紅的像火燒云。
　　沈嫣璃沒有說話，取下面紗，開始彈她每日都彈的那首曲子。
　　蘇曼青聽的傷感，想起了很多事情。也想起身邊的沈嫣璃，想起自己曾經站在停云閣下面時，上面的桃花不斷地飄下來。
　　現在桃花也不停的飄下來，身邊撫琴的沈嫣璃美的像一個夢，讓他不敢打擾。以至于沈嫣璃彈完了他都不知道。
　　“我該走了，謝謝你�！�
　　“走？去哪里？”蘇曼青實在不希望這個夢醒來。
　　“爹走了，一個人去哪里都可以�！�
　　沈嫣璃將琴還到蘇曼青手里，依然笑著說了聲謝謝。
　　太美的夢，總是讓人不愿意醒過來。蘇曼青突然想永遠握住這個夢。
　　“你可不可以留下來？”
　　“留下來？留在哪里？”
　　“我，”蘇曼青突然挺起胸膛，“我娶你！”
　　沈嫣璃渾身一震，看著蘇曼青，紅云一分一分的爬上面頰。
　　“我知道我沒什么本事，可是你等我，我一定會混出個樣子來的。”
　　沈嫣璃抬頭看著他，“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你，從你以前在停云閣彈琴的時候我就喜歡你！”
　　蘇曼青覺得自己現在簡直就像個大俠，而沈嫣璃就是要和他做神仙眷侶的那個人。
　　“你愿意嫁給我么？”
　　沈嫣璃想跑開，蘇曼青卻拉住了她。
　　“你愿意嫁給我么？”
　　沈嫣璃愣愣的看著蘇曼青，輕輕的點了點頭。
　　“好，你等我。我明天就離開這里，最多三年，我一定會混出個樣子來！”
　　沈嫣璃沒有來得及說什么，蘇曼青已經抱住了她。
　　第二天他就走了，反反復復的說，要等我。而沈嫣璃眼里的霧越來越濃，所以蘇曼青看不到她的無奈。
　　外面的事情沒有蘇曼青想想的順利，一走就是七年。這七年他過的很苦，什么都做過，很多次差點死在外面，可他總是告訴自己，嫣璃在等我。
　　七年后的七夕，蘇曼青已經是個富有的糧商。他站在已經修好的河堤邊，看到那些已經過了花季的桃樹，心里激動不已。七年了，自己對沈嫣璃的思念還是如同少年時那么強烈。
　　沈嫣璃卻沒有來，路過的每個女子都不是沈嫣璃。
　　他日日等，卻最終看到了在河邊洗衣服的沈嫣璃。男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
　　她不是沈嫣璃，這個皮膚黝黑，邋遢骯臟的女人，蘇曼青絕對不承認。
　　她是沈嫣璃，因為她看到蘇曼青那一瞬間，眼睛里還是那樣彌漫的霧氣。
　　沈嫣璃洗了把臉，拍了拍身上的衣服。
　　“你為什么不等我？”蘇曼青有些絕望了。
　　“我等不了你七年�！�
　　“難道你不愛我么？”
　　“我曾經愛你�！�
　　蘇曼青不懂，既然相愛為什么她卻可以嫁給別人。
　　“我愛你，不愛你的那些錢。為什么你一定要我等？即使你一無所有，我們還是可以很幸福的在一起。我只想你抱著我，可是你走了�！�
　　蘇曼青突然覺得自己錯了，從心里就錯了。原來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配不上沈嫣璃的，即使她窮困潦倒，還是像仙女一樣。所以，他只能希望自己可以更有錢，他以為自己只有富有讓她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才可以給她幸福。
　　“那你為什么不留我呢？”他還是不明白。
　　“因為，你有自己的前途，我希望你好。”
　　沈嫣璃眼里的無奈就像當年，蘇曼青終于知道這個美夢是被自己碎掉了，沈嫣璃那雙彈琴的手已經被柴米油鹽的日子侵蝕，落入凡塵了。
　　仙女只是自己的一個夢，一個不可能永遠擁有的夢，而自己本來可以將一個叫做幸福的夢變成現實的。
　　蘇曼青還是留了下來。
　　停云閣已經要被拆遷了，那塊地一直閑置，沒有人買。有人提議拆了擴寬道路，對于這個人口稀少的小城根本沒有必要。
　　蘇曼青買下了停云閣，站在高處。想起沈嫣璃告訴他，她以前就看到有一個少年經常在下面偷聽，她每日都彈著一首相同的曲子，希望他有一天聽懂。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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