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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草》
蔓生而有靈,但是它前半生的大多數(shù)時刻都在沉睡。
它在地下懵懵懂懂的呆了太多年歲,周遭從來沒停止過變遷,它一直靜靜地躺在那里。
這里最開始是一片草原,成群的牛羊從它身上踏過,后來不知道從哪兒涌上來了許多水,這兒成了一片淺灘,大水退去之后,一個沒有名字的湖被留在了蔓身邊。
人煙是一直沒有停過的,但是無論這里的人如何來來去去,蔓始終沉睡著。
蔓清醒的那天是一個暮春的午后,它感知到一個東西坐在了它身邊,那是一個人,蔓隱隱約約能夠看見那個人的輪廓,穿著一襲素白的衣衫,上面的暗紋隱隱透著蔓不認識但是覺得漂亮的光華。
按照人類的說法,那是個男人,他席地而坐就靠在蔓身邊和旁邊的人說話,低啞的嗓音一陣一陣傳過來,蔓半夢半醒之間走神思考,其實按照人類的說法,她算是個女人。
自那天起,蔓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多。那個男人不是時時來的,但是蔓醒過來的大多數(shù)時刻,他都在。
和他同行的人蔓沒怎么注意過,只知道他們交談的那些話題,什么什么人又遭了難,什么什么地方起義了,什么什么國政已經(jīng)一片混亂,總之都是些聽了只會讓蔓發(fā)困的東西,不過蔓倒是因此得知了他的名字,公子允。
公子允愛在草地上曬太陽,和蔓一樣,他陪伴了蔓很久,即使他本人對此毫不知情,蔓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周圍有一個叫做公子允的人類了,所以在公子允沒有出現(xiàn)的第二十三天,蔓感到了莫名的情緒。
她此生頭一次有了想要真的見一見這個人的欲望,公子允,他長什么樣子呢?他知道我的存在嗎?他為什么不來了呢?于是蔓不再睡了,她變成了人,走出了那片荒野。
蔓此前從來沒進入過人的世界,她不知道人世間的規(guī)則,她也不知道原來她為人的樣子是很好看的,她被人帶進了紅館,成為了紅極一時的花魁,“艷而不妖”大家都這么說蔓,他們說他們愛她,什么都給她。
價值不菲的金葉,珍貴難尋的紅綃,琳瑯滿目的珠玉,蔓的本性是攀附,是擴張,是索取,她對于所有的饋贈來者不拒。
與之交換她給其他人愛,她問別人要愛,別人也給她愛,她自以為這是非常公平的。漸漸地,她忘記了來人群里的目的,她幾乎已經(jīng)忘了公子允。
是的,幾乎。
“公子允是楚王的兒子之一,觸怒了楚王才被貶到我們榆次這個偏僻苦寒的地方來的!
“公子允這次離開這么久是去都城給楚王過壽去了呀!”
“公子允長得那么俊秀,待人又溫文爾雅的,你說他喜歡什么樣的姑娘?不想了,再怎么樣也輪不到我們這種出身的婢子!
“聽說公子允在壽宴上又冒犯了其他公子,宴席還沒結(jié)束就被楚王丈責(zé)趕他回我們封地了!
公子允,公子允,公子允,街頭巷尾的議論里,身邊婢女的竊語中,他好像離開了,又好像沒離開。
蔓見到他的那天是在紅館的大宴上,郡里的達官顯貴齊聚一堂,蔓作為花魁被眾人圍繞,觥籌交錯之間,蔓不知道公子允是什么時候來的,她意識到公子允坐在她對面的時候正被喂著喝一杯酒。
公子允靜靜地看著她,和看其他人的眼光沒什么不同,蔓盯著公子允的臉,心里終于知道其他人為什么夸贊公子允好看了,同樣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他的五官卻比其他人都精致。
蔓說不出什么不同來,就是覺得好看,公子允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
當(dāng)公子允與蔓的目光對接,他收起眼里的涼薄,嘴角上揚勾出一個溫文的笑來,朝蔓點了點頭。
蔓覺得不該是這樣的,公子允不該對她這樣,她推開圍繞在她身邊的人群,奔到了公子允桌前。
廳里響起了一陣驚呼,隨后就是從各處傳來的不同的竊竊私語聲,但是蔓不管,蔓只定定的看著公子允。
“蔓姬對允有意見嗎?為什么這樣看著允?”公子允仍舊是含著笑的樣子。
“你,認識我?”蔓覺得眼前的公子允仿佛戴了一層面具,這樣的公子允不像是曾經(jīng)在荒野的湖邊和她一起曬太陽的人。
“蔓姬的美貌已傳至都城,允自是知曉的!惫釉噬裆蛔。
“不,你不認識我。”
公子允微微收起了笑意,側(cè)頭等著蔓接下來的回話,但蔓卻不繼續(xù)說了,她向前一步跪坐在桌子上吻向了公子允的唇。
公子允意識到她的動作的時候向后躲閃,可蔓還是碰到了公子允的嘴角。
“但是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蔓抬起頭來朝公子允笑,但公子允的笑容卻僵在了嘴角,他閉了閉眼睛忍耐怒氣,最終還是站起來拂袖而去。
此后的日子里,有公子允出現(xiàn)的地方,就會有蔓姬,公子允對誰都和氣大方,但唯獨對蔓姬不假辭色。
“最難消受美人恩,美人何苦為難美人?”一度成為榆次的笑談……
“蔓姬最好還是不要再跟著允了。”公子允臉色陰沉,幾近咬牙切齒的發(fā)出了聲音。
“我為什么不能跟著你,以前你也總是黏著我。俊甭б兄拌寻l(fā)問。
“我何時黏著你過?!蔓姬去糾纏誰不好,要來糾纏我?”公子允的聲音里已帶了怒氣。
“因為,我愛你呀。”蔓姬不能理解公子允為什么如此生氣。
但另一邊的公子允卻已是怒極反笑,他不屑地搖著頭笑出了聲:“你愛我什么?”。
蔓姬疑惑地歪了歪頭:“我不知道,但是應(yīng)該就像其他人愛我一樣吧!
公子允又發(fā)出一聲嗤笑:“你覺得那是愛嗎?那不是愛!
“但是他們說他們愛我,他們看上去也像是喜愛我的樣子,他們給了我很多很多漂亮的東西!
公子允的臉上其他的表情都已經(jīng)收了起來,只剩下涼。骸澳阏娴南嘈湃苏f的話嗎?罷了,不過是個什么都不懂的癡子!
“你可以喜愛一萬個人,但是你只能愛一個人,愛是愿意為了他獻出一切,你說你愛我,你愿意從這跳下去嗎?”
公子允伸手指了指窗口閃著波光的湖面。
蔓姬似在思考公子允的話語,而公子允朝她微微一笑向外走,蔓姬在公子允即將走出門的時刻抓住了他的衣擺。
“如果我愿意跳下去呢?你會愛我嗎?”蔓姬直直的看著公子允的眼睛。
“我不會,也不能,和一個妓子廝混!惫釉事_蔓姬的手,同樣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
蔓姬退出了紅館,將所有身家全部抵出,置所有支持者于不顧,她來的時候什么也沒有,走的時候也一樣,什么都沒剩下。
蔓姬離開的那天下了雨,她撐一把傘往外走,曾經(jīng)的追捧者們在外注視著她的身影,其中一個奔到了她身前。
蔓姬隱隱約約記得他似乎姓馮,他堵在蔓姬面前喊著蔓姬的名字,從懷中大把的掏著珠玉。
雨水混合著泥水在面前的男人身上,蔓姬不希望自己被打濕,繞道避開了他。
身后的喧鬧仍然不停,但是蔓姬不愿也懶得回頭了,如果按照公子允的話,這些人的愛都不是真的愛,更何況蔓姬甚至并不喜愛他們。
蔓喜擴張,愛攀附,至于攀附的東西是什么,蔓并不在乎,蔓其實也不在乎妓子的身份,但是公子允在乎。
蔓說不出自己對于公子允的情感,總之,蔓知道,自己想要跟著他。
蔓回到了蔓草的樣子,她把自己放在公子允的臥房窗臺下。
白天依舊以蔓姬的姿態(tài)跟隨著公子允,晚上則以蔓草的樣子待在和公子允一墻之隔的地方,這樣讓她安詳,像是在曬太陽。
公子允依舊對她不假辭色,甚至刻意躲避著蔓,直到那個晚上的刺殺。
一隊刺客在夜晚摸進了公子允的府邸,在一片狼籍和血腥中,蔓帶著公子允向外逃,那是蔓第一次殺人,奇怪的是,她沒有恐懼也沒有驚慌,她的注意力都在她握著的那只手上。
那個人的另外一只手握著劍,神色冰冷,像只被觸了霉頭的獅子,蔓只覺得好笑,在身邊的刺客都倒下的時候尤其覺得好笑,因為公子允看她的神色,審視,悲憫,非常復(fù)雜,一言難以蔽之。
她替公子允擋了一劍,她的胸前不斷流出鮮血來,公子允擁著她,頭一次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還要趕我走嗎?”蔓藏著笑意問公子允,公子允聲音喑。骸澳阆葎e說話,一會我?guī)闳タ创蠓颉薄?br>
蔓不愿意再逗他了,她扯開自己的衣襟,傷口幾乎已經(jīng)要愈合了,蔓的笑意藏不住了:“我是靈,靈是不會有事的!
蔓說不清公子允那一刻的神情,但是一切都從那一刻開始改變了。
公子允是楚王的兒子,他的本命叫楚允,但是幾乎沒什么人這么叫他的名字。
蔓這么叫他,楚允,楚蔓的楚允,公子允把他的姓給了蔓,他給了她一個新的名字,一個新的身份,他教她讀書,寫字,也教她如何殺人。
“小蔓,你要幫我,我需要你幫我!惫釉蔬@么說,看著他的眼睛,蔓沒辦法說出來拒絕的話,于是她變成了楚蔓,公子允身邊最安全的塌上人,公子允手里最鋒利的那把刀。
蔓不喜歡殺人。準(zhǔn)確來說,除了睡覺,曬太陽,和楚允以外,蔓沒有什么喜歡的東西,但是殺戮帶來的尖叫、血腥與悲鳴,會讓蔓的身體覺得隱隱作痛,她畢竟是個靈。
但是蔓管不了那么多了,躺在楚允身邊,感受著他的體溫與呼吸,用她的身體緊緊纏繞著他的時刻,蔓什么都想不了,她只想這種時刻延續(xù)的長一點再長一點,或者時間能夠停止就好了。
靈為什么沒有這種能力呢?楚允像光,靠近他的時候像是在曬太陽,比曬太陽還要舒服,蔓覺得她懂得愛了,愛原來是這么快樂的東西,雖然有一些痛,但是蔓覺得她可以忍受。
建良二十八年,公子允反,晉君以女為聘助之。
公子允要娶別人了,蔓并不吃驚,她已經(jīng)來人世這么多年了,她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單純一無所知的靈了。
她是楚蔓,是公子允手里的刀,公子允從來沒對她說過愛,一切都是她甘愿的,即使公子允擁著她說:“這都是假的,我要的只是她父親的力量!
蔓也不為所動。
她從來沒問公子允要過什么,她的目的沒有變,她只是想待在他身邊,不過現(xiàn)在,蔓感到疲勞了,張燈結(jié)彩的那天,蔓久違的變回了蔓草的樣子,那樣讓她寧靜。
她仍舊是楚蔓,仍舊是那把刀,她去了很多個地方,殺了很多不同的人,老人,婦人,孩子,數(shù)不清的鮮血和哭號。
靈是不能作惡的,那些惡都轉(zhuǎn)化為痛折磨著蔓,蔓常常覺得那些日日夜夜的哭號聲快要把她吞沒。
但是蔓也去了很多地方,蔓見識了很多種愛,原來愛的背后還有恨,愛不止會帶來光,那種暖洋洋的幸福,還會帶來痛苦,像一萬只螞蟻在啃咬她的根須。
公子允已經(jīng)快打到都城了,老楚王大勢已去,所有人都這么說,公子允快要達成自己的理想了,而蔓也覺得自己快要到極限了。
蔓開始時常覺得疲乏,也開始頻繁的和公子允爭吵,公子允總覺得她是在耍小孩子脾氣,他總會說:“小蔓,別鬧了,到我這來!
這次爭吵也是,公子允執(zhí)意要帶蔓去大捷的慶功宴,但是蔓累了,她不愿意應(yīng)付任何人,公子允還是那樣喊她,她一把甩開公子允的手,躲開侍衛(wèi),遠遠地逃開了。
蔓其實并沒有走遠,她攀在一棵樹上,遠遠的看著公子允,晉國送來了一匹烈馬,請求公子允當(dāng)場馴服這匹烈馬,蔓看出馬的狀態(tài)并不正常,果不其然公子允幾乎被發(fā)狂的馬摔下馬背。
可還沒等蔓起身去幫公子允,公子允已經(jīng)早一步自己下了馬,在所有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際抽出劍一把刺死了那匹烈馬。
蔓完全了解公子允做法的意味,他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任人擺布的公子了,他快要成為君王了,而君王是不能留下隱患的,他再不會受任何人的擺布,也再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蔓疑惑的想,她的未來在哪里呢?公子允會殺了她嗎?她并不怕死,而公子允也殺不了她,但是蔓知道,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蔓大可以遵從自己的的本性,她大可以纏住他,她知道他再厲害也只是個普通的人,他是掙脫不開的。
可是蔓已經(jīng)知道了,真正的愛是放他走,真正的愛是給他想要的。從始至終,他要的從來沒改變過,他要的是權(quán)利,要的是自由,要的不是她。
蔓做過人了,她是擁有過很多愛的蔓姬,她是只給楚允愛的楚蔓,她終于懂得愛了,但是愛太累了,蔓浸染透鮮血的根脈只想要休息。
蔓最后離開的那天天氣很好,公子允已經(jīng)攻下了都城。
老楚王被迫宣布禪位,在都城的王宮里,公子允拉著蔓的手談天說地,她從來沒見過他那么開心的樣子,不再成熟,更像是個孩子。
他指著王宮里的布局圖告訴她,他在哪里出生,他在哪里成長,他和她說他計劃的未來,他要建設(shè)怎么樣的楚國,他要給她蓋一座漂亮的小樓,靠在水邊,隨時可以曬太陽。
蔓微笑著看著他,靜靜地聽他說。
但是他太忙了,沒多久就要離開去會見大臣,蔓倚在塌上,看著他遠去的身影,還是沒忍住喊出了他的名字:“楚允!
他回頭,蔓笑了:“我愛你。”
公子允鮮有地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他囁嚅了片刻想要說出什么來,但在內(nèi)侍的催促下,最終還是只朝蔓笑了笑。
而蔓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地方,荒野里那片無名的湖邊,她已經(jīng)見過人間的煙火了,她現(xiàn)在更想做一株無知無覺的蔓草,長在水邊,散在霧里。
但事情出乎了蔓的意料,她不知道公子允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她的確曾經(jīng)和公子允說過那段一起曬太陽的歲月,她以為公子允忘了。
況且,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群人大張旗鼓的來這片野湖,實在不是他的作風(fēng)。
他的樣子很狼狽,風(fēng)塵仆仆,再沒有初見時那個瀟灑自如的樣子,可是蔓卻莫名覺得他這個樣子更好看。
公子允張口聲音沙啞的不像話:“小蔓,我錯了,你在這里對吧?我錯了,我愛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蔓從來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聽見楚允說愛她,如果靈有心的話,她覺得她心里的一塊位置塌陷了下去。
她閉上了眼睛,她不敢看公子允,她沒有回應(yīng),她也無力再回應(yīng),她已經(jīng)太累了。
公子允最終沒能找到蔓,他掘了野湖邊所有的蔓草帶走,可是他不知道,蔓已經(jīng)躺在了地底,和最初他們倆相遇的樣子一樣,但是這次,公子允沒法喚醒她了……
又過去了很久,蔓不知山中歲月,但是偶有路過的村民會提起公子允,他成為了楚王,號明光。
他很會治國,是一個好君王;他獨斷專行,殺了很多忤逆他的臣子;他把楚國的領(lǐng)土擴大了近一倍;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好的壞的都有,他成為了他想要成為的人。
蔓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沉睡中的,偶爾會有醒過的時候,比如此刻,野湖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皇祖父,你看,這里有一株蔓草。”巡游的隊伍浩浩湯湯,一個漂亮的小孩停在蔓面前,他身后是闊別多年的公子允,他已經(jīng)垂垂老矣,再不復(fù)當(dāng)年的樣子,但是蔓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原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
“明光四十五年,王西巡,至榆次,于一野湖猝,依王愿,葬于榆次野湖,聞之,舉國皆哀!
史書上是這樣寫公子允最后的時刻的,但是在蔓眼里,他只是回來和她曬太陽了,而之前的歲月只是一場沒頭沒尾的大夢。
蔓不知道她為什么哭,她從來沒哭過。
原來靈是有眼淚的,蔓也是頭一次知道這件事,而最后的時刻,公子允遣散其他人,坐在蔓的身邊。
蔓知道他要死了,就像無數(shù)來來回回從她身邊消亡的東西一樣,蔓沒有多余的動作,她只是把公子允擁的更緊,她的枝葉攀附纏繞著他,就像普通的蔓草纏繞攀附著普通的樹一樣。
“做蔓草沒什么不好的,我現(xiàn)在只想自自在在地長!
這是蔓草最后的話了。
蔓生而有靈,不知其故,竟終與凡俗草木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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