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龍蝦池
池塘是哪里都有的。我們這里也有。大的,小的,前幾年生產(chǎn)隊集體組織挖的,自家院子里個人一點點弄出來的。都是有的。但是專門拿來養(yǎng)龍蝦的池塘確實是沒有。原先也不讓養(yǎng),你養(yǎng)龍蝦是想干嘛呢?拿來賣?那叫投機倒把,是很要緊的帽子。給集體養(yǎng)?集體不指望這兩口葷的。瞧不上那些爬來爬去的小龍蝦。所以原先沒人養(yǎng)這種東西,更不要說專門挖一個池子來養(yǎng)。
后來就有了。姓唐,大名聽不清,操一口很濃重的蘇北口音,講話我們也聽不懂。我們都喊他老唐。其實年紀(jì)算不上多大,瞧著還是年輕的,只有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才會卷起一層層的皺紋。他是外面來的人,我們這里很久不來外人了。一開始見誰都帶著一股子客氣,問他什么他也不會都答,說一半藏一半。于是各家的大人們都囑咐小孩不要總上門去找老唐,他看著不像個好相處的。來我們這里不久,他把自家門前那個小水塘挖大了。本來就是個洗衣服的水池,現(xiàn)在正兒八經(jīng)成了個池塘,四四方方,他前后挖了一個多月,池邊還給新栽了幾棵柳樹,也不知道哪兒扛來的樹苗苗,剛?cè)胪習(xí)r蔫了吧唧,老唐每天路過都會舀一瓢水澆在根上,時日一長還真就給澆活了,風(fēng)吹時柳葉飄動,很有點活潑生氣的意思。
池塘挖大是為了養(yǎng)龍蝦。這個稀奇得很,都說市場放開了,買賣玩意兒不算投機倒把了,但那都是外面的事,城里人會做這些生意,我們這里是不做的。也有走村串莊兜售雜貨的,我們這里沒把這個算成做生意,這不跟趕集大差不差么?得席地擺攤,或者有個門面鋪子,哎,這個才能算做生意。
他往池塘里投龍蝦苗的那天我們?nèi)宓娜硕寂軄砜。稀奇,真稀奇。龍蝦苗就那么點大,張牙舞爪地亂爬,青黑的身軀小小的,胡須細長,入水就很難瞧見了。不過我們小孩還是可以瞧見的。小孩細心,眼神好,又有大把大把的閑工夫,盯一會兒就能瞧見小龍蝦的身影。池水清澈透明,天光云影下龍蝦靜靜伏在池底的淤泥里,我們伸手去捉,要么成功得手,要么被人拿住——老唐不是一個人來的,他搬到我們這里時還帶了一個,啞巴,年紀(jì)比他小,臉龐白生生的,像秋天抽干了塘底扒上來新切的蓮藕。姓名全不曉得,沒人問,問了也白問,老唐也沒說過。我們管他叫小啞巴,無論大人小孩都這么喊。小啞巴只是啞,不是聾,也并不蠢笨,所以小孩喊他他有時故意不應(yīng),但我們小孩才不管這些,大人怎么喊我們就怎么喊,龍蝦池邊的柳樹長大了,他也早習(xí)慣了這個名字,誰喊都應(yīng)了。
小啞巴是老唐的老婆。最先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是村里負責(zé)搞計生的馬主任。馬主任說起這件事時又是興奮又是驚恐,眉飛色舞的,放工吃飯的時候她專門跑過來說這件事,說她看見老唐抱著小啞巴親嘴。不只是她,跟她一起路過的陳隊長也看到了。鐵證如山,由不得我們不相信,小啞巴是老唐的老婆這件事一下子傳開了。不過馬主任本人是沒有什么意見的,照她說這也很好,小啞巴一個石頭蛋子,哪里生得出小孩來,老唐外地過來,看樣子也不打算跟村里的女人胡搞,這一下子解決兩個問題,美得很呢。馬主任是這樣的。只要不生小孩,一切都好說。她最討厭村里那些成天躲著她的大肚婆了。
于是我們又開始管小啞巴叫小媳婦了。我們這里都這么喊,年輕的新婦叫小媳婦,聽來俏皮得很。老唐好像很喜歡我們這么喊,每次我們一喊他臉上就會卷起一層層的皺紋。小啞巴卻不大高興似的,抓我們捉龍蝦更狠了,誰伸手都要打,用一根細長的竹竿隔著寬廣的水面打我們,竹竿一掃就是一大片。我們只得倉皇逃竄,身上吃痛,嘴上可不能再吃虧,于是一疊聲地喊他小媳婦小媳婦。他氣得站在龍蝦池對面惡狠狠地瞪我們,罵又罵不出,白生生的面頰通紅,一手立著竹竿一手叉腰站了,直到徹底看不見我們?yōu)橹,活像個龍蝦池的守護神。
半大不大的小孩最愛湊熱鬧,哪里有樂子哪里有他們。我暫時還擠不進這個隊伍里,我爸非按著我的腦袋叫我念書,天曉得我二十四個英文字母都認(rèn)得囫圇不全,還叫我念,我寧愿跑菜地里看我媽種菜。但我發(fā)小他哥是這個隊伍里的。有一天發(fā)小跑來跟我說昨晚他哥跟幾個朋友去聽了老唐的壁腳,我說都聽著什么了?發(fā)小說有很帶勁的!那叫聲,聽得人心癢癢。
我先是臉一熱,然后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鬼話。我說放你媽的屁,那小啞巴話都說不出,還會叫|床?發(fā)小說你別不信啊,我哥是這么跟我說的。你要不信你自己去聽好了,老唐今晚在家,他倆肯定還做那好事兒呢。
當(dāng)晚發(fā)小他哥真帶著我跟他去了。走路上弄個手電照著,到地方就給關(guān)了。怕費電。這手電還是發(fā)小家的,他哥弄來的城里貨,金貴著呢。我們翻進老唐家的后院,貼墻根挨個蹲好,頭頂是紙糊的窗戶。我想戳個洞往里細瞅,發(fā)小他哥一把把我拽下來,用氣音說你搞什么,等吹燈啊,你現(xiàn)在弄等著人來抓你?我一想是這個理,遂重新蹲好,等著里面黑下來。
老唐家是木板床。屋里本來就有的,不是他找木匠打的。一動就咯吱咯吱響,他家我是去過的,還坐過那床呢。小啞巴喜歡用春收的柳葉泡一種茶,清香撲鼻,每回我去他家他都會給我泡。熱水沖刷柳葉與茶葉,葉片舒展,在水中亭亭,散逸好看的淺綠。他給我倒柳葉茶喝,在我身邊一坐就能聽見咯吱一聲,藏都藏不住。
里面黑下來之后很快就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了。我們幾個蹲在那里不敢出聲,想象著里面的畫面,不約而同喘起粗氣來。聽了一會,我用眼神問發(fā)。郝晝耗?奔著這來的。發(fā)小往頭頂瞟一眼。我看他哥也沒反對,就壯著膽子扒住窗邊,用口水沾濕手指在窗戶紙上戳了個洞。黑漆漆的,根本啥也看不見。發(fā)小在底下扒我的腿,估計是也想看,我踹了他一腳,想著大概是眼睛一下適應(yīng)不了黑暗,過會兒就能瞧見了。
聲兒還是沒有。我只能聽見咯吱咯吱的搖床響,還有粗重的喘氣聲。夾雜著幾句老唐的罵聲,低低的,口音比白天還重,一點都聽不懂。小啞巴的聲音要輕很多,抽泣一樣,細一些,高揚一些,漂浮在空氣里,跟老唐的喘聲組成一對高低音。我懷疑他干這事心里是不美的,不像其他小媳婦,叫得好聽,聽得人發(fā)癢發(fā)饞。他好像在哭呢。干這事要是哭了,心里怎么美得起來。
我揉了揉干澀的眼,感覺自己能看見屋里的樣子了。月光水一樣打在我們身上,也從薄薄的窗戶紙中照進屋里,我漸漸看清了床上交|纏著的兩個人。小啞巴原來不止臉白,渾身上下都很白,雙腿盤在老唐腰間,像一條白色的蛇。我也終于知道他不是在哭,他只是叫不出,于是喘氣聲聽來就像泣音一樣尖細,從他喉嚨里鉆出來,落進我們的耳朵里。
我蹲下了。發(fā)小問我看見什么了,我也啞了似的,形容不出。小啞巴纏繞著的身軀像柔軟的蛇,又像待宰的活魚,想要蹦跶卻被摁下。他也許真的哭了,但不是那種難過悲傷的哭,我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仍還是懵懂未明的,頭腦里攪成一波接一波的漿糊。
隔天放課路過龍蝦池,我跟發(fā)小卷起褲腳下塘捉小龍蝦,小啞巴的竹竿比打鳴的公雞都準(zhǔn)時,一竿掃來,我跟發(fā)小雙雙落水,無一幸免。這回不巧,我爸跟陳隊長就在不遠處抽旱煙,瞧見這一幕臉上臊得,把我從池邊拎起來劈頭蓋臉一頓打,打得噼啪響,小啞巴都看不下去了,竹竿一撂,過來勸架。
我看見小啞巴就臉熱。想起那晚咯吱咯吱的搖床聲,和月光下白色的柔軟的身軀。小啞巴分開我跟我爸,把我護在身后,我爸當(dāng)著他的面不好再說什么,拽著我衣領(lǐng)罵罵咧咧地走了。發(fā)小自行逃離,聽他說當(dāng)時小啞巴攔在他面前直瞪眼,他嘿笑兩聲,從褲兜里摸出兩只青色的小龍蝦扔回水里,小啞巴這才放他離開。
小啞巴比誰都在乎這方龍蝦池。包括老唐。聽發(fā)小他媽跟我媽閑聊時說,是小啞巴要來這里的。他覺得這里好,山好,水好,人也好,他是北方來的,就喜歡溫暖濕潤的南方,和南方的柳綠花紅。老唐是個沒什么所謂的性子,隨著小啞巴的說法來,他說這里好,就這么留下了。小啞巴愛干凈,家里不堆臟衣服,臟了破了要么洗要么補,龍蝦池向陽那邊老唐用細線拴在兩棵柳樹上,弄出個晾曬的地方,小啞巴就在這里洗衣縫補,晾曬衣被。我們這里濕氣重,總下雨,潮乎乎的,天氣好的時候全村都曬被,老唐家也是,小啞巴扛著衣被跑進跑出地曬,陽光難得,不緊著曬是不行的。
龍蝦池里的小龍蝦長大了。被我們偷著捉、捉了放,小啞巴看守了這么久,龍蝦們終于長大了。老唐抽干了池里的水,將龍蝦們抓進白色塑料筐里,又弄來新的龍蝦苗投進池子,騎上三輪車,離開了村子。他要去外面做生意了。先把龍蝦賣了,再用賣龍蝦的錢買一張南下的車票,到廣東去,見大世面,做大買賣。我不知道“大買賣”是什么買賣,我只知道是很賺錢的買賣,等老唐賺了錢,就會帶小啞巴搬去城里住,有好看的大房子和頓頓雞鴨魚肉——這是發(fā)小他哥跟我們說的,他哥進過城,城里人都這樣過。
于是我們開始了新一輪與小啞巴的攻防戰(zhàn)。這回他贏少輸多,老唐不在家,他就得下地去干活,家里種了幾畦菜田不能放著不管,每天起早貪黑地忙,給了我們許多可趁之機。我們也是狗脾氣賤德行,沒人抓了反而覺著沒勁,少了那支涉水而來的細長竹竿,下水捉龍蝦都好像少了一些緊張刺激。漸漸地、漸漸地,放課后不會再在龍蝦池邊停留,目不斜視地從老唐家門口走過去,那支細長的竹竿有一天被小啞巴折斷劈了做燒鍋的柴火,我們再沒見了。
小啞巴不會說話,是村里最靠得住的鋸嘴葫蘆。找他閑聊,一準(zhǔn)不會被外傳。村里的女人都曉得他是老唐的老婆,茶余飯后就愛跟他湊一塊兒扯淡,沒把他當(dāng)個正經(jīng)大小伙子。哪個正經(jīng)人家的男伢給人當(dāng)老婆呀?沒有的。村里還有人說他其實是個女伢,偏裝成個男人,就為了方便在外頭做事。這種說法也不知道打哪兒傳出來的,莫名其妙,信的人還不老少。發(fā)小他哥找了個小媳婦,我們都喊她小李嫂子。小李嫂子生得俏,眼里像含著一汪水,望人的時候總帶著三分笑似的,誰見了都忍不住擺出好臉來待她。她就特別喜歡跟小啞巴一塊兒說話,常帶著我一起上他家串門去,有時說著說著還臉紅,眼睛水汪汪地望著小啞巴,眉是描過的,看著更俏了。
被她這樣望著,小啞巴也臉紅。紅著臉低下頭去,手上也不打姿勢了,呆坐著不動;厝サ穆飞衔易е±钌┳拥男渥樱艺f你這樣怪不好的。她瞪我一眼,說怎么不好了?就知道亂講。我說他是別人的老婆,哪有老婆再找女人當(dāng)老婆的?她當(dāng)時就生了氣,描過的眉豎著,抓我的衣領(lǐng)要打我。我嘴里叫嚷著撒丫子跑了,小李嫂子在后面邊罵邊追,好幾只黑狗黃狗跟著亂吠來看我的笑話。
后來發(fā)小他哥進城找活干,把小李嫂子一并帶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聽過她的消息。不過上小啞巴家里串門的習(xí)慣我是養(yǎng)成了,他家可熱鬧,時不時就有婦人上他家里去,抓把瓜子一坐就是一天,走的時候地上全是亂扔一氣的瓜子殼。
城里好像是個有魔力的地方,只進不出,去過的人還想再去,再去就不回了。老唐就很久都沒有回來。久到我去鎮(zhèn)上念了初中,龍蝦池前那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仍只回蕩著小啞巴壓水井的單調(diào)聲響,老唐還在的時候從不讓小啞巴干這些體力活的。有一天放假回家,隔著老遠我就看見小啞巴家門口圍了一幫人,風(fēng)里傳來男人的叫罵,和女人哀哀的哭聲。
水桶打翻了,地上洇出了水痕。我扒開人群往里擠,女人可能是吃了巴掌,捂著臉緊緊抓著水井沿,看樣子是想投井。男人我認(rèn)得,村西頭磨豆腐的條叔,眼睛細小就像兩條縫。他老婆好看,村支書說這叫豆腐西施,我們也不懂,跟著喊就完事了。豆腐西施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一點都不好看了,歇斯底里地喊叫,讓我們評評理,明明啥也沒干,憑啥挨一頓毒打。條叔根本不理她,把小啞巴從屋里硬拖出來,鼻血浸濕了小啞巴半邊衣領(lǐng),又沾了一身的灰土,看著臟兮兮得可憐。
條叔說豆腐西施背著他偷人。跟小啞巴。我們都笑了。還是那句話,哪有老婆再找女人當(dāng)老婆的!條叔臉憋得赤紅,說他沒有亂扯,他親眼看見了的,他老婆抱著小啞巴呢,大白天的,抱一個男人是想搞什么?我們這才想起來,小啞巴是老唐的老婆沒錯,那也是個男老婆。男人跟女人可不好走這么近的。豆腐西施指天指地發(fā)誓她沒有胡搞,嚎得十里八村都能聽見,我們紛紛勸,條叔臉上掛不住,鐵青著臉把他的女人扛在肩上,張著他細小的一對眼走了。小啞巴被就這么留在那里,大概是鼻子給打壞了,鼻血止不住地流,手也有點脫臼似的,別在背后動不了。
人群漸散。我沒走。我擺正院里翻倒的水桶,重新壓了一桶干凈的井水,從龍蝦池邊晾曬的線繩上找一塊白毛巾,幫小啞巴擦掉臉上的血漬塵灰。小啞巴一動不動任我擺弄。我猜他是被條叔打得傻了。我說我不是可憐你,我是想……我是想跟你道歉。對不起。
小啞巴這才轉(zhuǎn)動眼珠,眼神活泛起來。
我說有一回你跟老唐在家,晚上,我跟家興還有他哥,我們在外面偷聽來著。
他愣愣地望著我,慘白的面皮慢慢發(fā)紅,又白下去,眼眶里忽然滾落兩滴老大的淚珠。我嚇了一跳,拿著擦臟了的毛巾要去幫他抹眼淚,他低下頭去,伏在我膝上哭得更厲害了。
我到現(xiàn)在都沒想明白那天他為什么哭。只知道他蜷成一團哭了很久,像只被開水燙熟了的蝦,背脊彎折,癱軟如泥。
其實我也不是不相信條叔,搞不好豆腐西施是真覺著小啞巴不錯,性子踏實又能干活,長得也俊?晌衣犚娨部匆娏说摹?┲ǹ┲ǖ膿u床聲,和月光下白色的柔軟的身軀。再要我信別的,我沒法信。
豆腐西施跟小啞巴這檔子破事向來是田間地頭的下飯菜。傳著傳著就變了味,說什么的都有。最讓我在意的,是有一天我們這一個出了名的無賴臉上頂著兩道抓痕就過來了。他說他夜里聽見小啞巴那里有女人說話的聲音,所以想上門抓奸,結(jié)果被女人劈頭蓋臉抓了兩道,人沒抓到,挨了頓打。便有人嬉笑兩聲,說真的假的?我明明看到你半夜去爬人家小啞巴的床,黑燈瞎火地要占便宜,結(jié)果被亂打出來!是不是?無賴哪肯承認(rèn),板著臉唬人,非說小啞巴搞破鞋,也不害臊。
春末的某一天,村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老唐回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帶了一位時髦女郎,手里還抱了個小伢。男伢,咿咿呀呀的,就知道朝空氣揮一揮小小的拳頭,還不會說話呢。
老唐穿了身皮夾克,戴墨鏡,走路一搖一晃,間或用一根手指壓低眼鏡,斜著眼看人,擺闊得很。時髦女郎身上有我在鎮(zhèn)上見過的那些海報明星們所擁有的所有特征:波浪卷發(fā)、大紅唇、珍珠耳環(huán)、高跟鞋、花花綠綠的連衣裙。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像龍蝦池邊被風(fēng)吹起的柳樹枝條。我們都驚呆了。幾年不見,老唐整個變了個樣子,尤其是那個女人——有了一個,怎么能再娶一個?這不就兩個老婆了嗎?除非他不要小啞巴了。
從老唐跟女郎的對話中我們曉得了一件事,就是那小伢確實是她跟老唐的小孩。老唐這次是特意回來的,并不會久留,他來就是想把小啞巴帶走,跟他一起去城里,吃香喝辣掙大錢。他們在院里說話,我們圍堵在院外,看老唐開來的那輛小汽車,嘴里嘖嘖有聲。車好車壞不重要,有車很重要。老唐這幾年一定是在外面賺得盆滿缽滿了,這小車,瞧著就帶勁。
老唐一直在勸小啞巴跟他一起走。好聲好氣,神態(tài)溫和。小啞巴本來低頭聽著,忽然一抬手,狠狠地推了那時髦女郎一把。女郎絆了個趔趄,高跟鞋一崴,差點沒摔著。老唐打了小啞巴一巴掌,開始罵他。小啞巴扭頭就往屋里跑,老唐硬把他拽回來,好不容易耐下性子接著勸,小啞巴捂住兩邊耳朵猛搖頭,眼淚直流,就是不愿聽他說一個字。
院外我們也算是聽明白了,老唐跟小啞巴這就是掰了。也是,小孩都抱著呢,說不定跟那個女人在城里把證都扯了,小啞巴跟他本來就不清不楚的,說出去算怎么回事呢。
但老唐這個態(tài)度實在是有點不像話。再加上他這副擺闊模樣,有人就看不下去了,說老唐你這多少有點過了啊,你不在這幾年,門口那龍蝦池都是啞巴在管,抽水抓了幾波,自己弄來小車趕二十多里路去賣。地也是他種,菜地也是他打理,別的不說,票子掙了不老少;我們找他借錢他都不給,就等你回來呢,怕你在外面做買賣賠了,給你攢的本錢,F(xiàn)在你新老婆也有了,孩子也有了,還這樣對他,你這是拿他當(dāng)人看嗎?就是條看門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呢!
老唐被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后說自己還有急事,打開小車車門,帶著女郎著急忙慌地走了。他跟小啞巴說自己還會再回一趟的,也是多給小啞巴一次機會。小啞巴倚著墻靜靜看著他跟女郎驅(qū)車駛離,面無表情,誰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至少我知道,他是堅決不會走的。我還記著呢,最開始的時候就是他喜歡這里,才讓老唐跟他一起留下的。他喜歡這里的柳樹,會用柳葉泡茶喝;他還會用土灶大鍋炒小龍蝦,明明以前抓我們捉龍蝦那么兇,我跟發(fā)小去他家玩,他卻會很慷慨地一兜網(wǎng)下到龍蝦池里,干辣椒八角等各種香料往鍋里丟,炮制出一大盆噴香撲鼻的麻辣小龍蝦來招待我們。大概我心里也是不情愿他就這么一走了之的。
發(fā)小念到初二就念不下去了。我還能念,吊車尾這么多年,偏偏每次都能吊上升級的那道及格線,看樣子縣里的高中也不是不能念一念。我到發(fā)小家蹭晚飯,他跟他的小女友訂婚了,兩家人商量著明年就擺酒席,徹底定下來。半夜拿著發(fā)小給我的手電回家,走著走著路過龍蝦池,小啞巴家里竟然還點著燈。
我咂咂嘴,剛剛在發(fā)小家吃咸了,很想去找他討一杯柳葉茶。進了小院正要敲門,手一下停住,我聽見一陣熟悉的、幽幽的、咯吱咯吱的搖床聲。
我站在那里,頭腦發(fā)愣。我在想這會是誰呢。老唐上次一去就沒了音信,是那個臉上頂著兩道抓痕被胡打出門的無賴嗎?或者是豆腐西施終于成了好事?或者是一個我不知道的人。我終于沒有敲門,艱難地咽了咽唾沫,柳葉茶的味道在舌尖纏繞,但我喝不到。
能喝到的人在里面呢。
之后好幾天我都在觀察,村里沒人頂著抓痕出現(xiàn)在曬谷場閑聊或是村口的大喇叭底下。我便明白了,沒有逼迫,大家你情我愿。我覺得我再也喝不到那杯柳葉茶了。
寒假回來,小啞巴讓我過去他家一趟,有事要跟我講。我當(dāng)時有事沒立刻動身,第二天下午過去,他家大白天點著燈,又是那咯吱咯吱的搖床聲。
我蹲在龍蝦池邊拿拽下來的柳枝撥弄池底的淤泥。龍蝦池不算深,也就剛沒過小伢的頭頂,念小學(xué)的小孩都能下池捉蝦而不至于出事。玩了一會,我覺出無聊,柳枝一扔,身后門響,一個男人從里面走出來。前年老婆喝農(nóng)藥死了,聽說最近打算新娶一個,畢竟還有倆小伢要帶,身邊沒個女人實在不好過。
我跟他在門口對視一眼。他若無其事地干咳一聲,理了理領(lǐng)口,走了。我走進小院,小啞巴正從井里壓出水來,然后當(dāng)著我的面解開衣扣,赤條條站在那里,明明凍得發(fā)抖,還是蹲下去,扶著井沿,用手撩起一捧清水,一點點淋過那具白色的身軀。
你不冷嗎?我忍不住說。小啞巴竟然笑了一下,招了招手,我靠近他身邊,他抓著我的手按進水桶里,哦,是了……井水冬暖夏涼,是我太想當(dāng)然了。
他毫不避忌我探究的視線,在我面前打開他的身體,以水流浸潤。我替他害冷,不敢再看,他洗好進屋,已穿得十分齊整了,只是指尖冰涼,碰到我時我一個冷顫,像被蛇糾纏。
小啞巴送給我一個帶鎖的盒子。他不讓我當(dāng)面打開,手指比劃幾下,意思是回去之后再說。我說鑰匙呢?開鎖得有鑰匙啊。他笑得眉眼彎彎,兩只手攥成拳頭往掛鎖上一敲。我就懂了,是說讓我弄把錘子自己砸開唄,行,他倒是不心疼,反正都送我了。
年節(jié)之后,很突然地,小啞巴不見了。家門掛了鎖,小院里一片寂靜。村里再也沒誰找見過他。沒過幾天老唐真回來了,他沒騙小啞巴,說給機會就是真的給。就他一個人回來的,沒帶那位女郎,也沒有帶小伢,開著小車進了村,停在小院外,門一推,迎接他的只有地上的塵灰。
老唐去找村支書問情況,村支書也很無奈,說沒見好些天了,誰知道他去哪了。可能是去外地趕集,或者回老家過年了吧,他在這里又沒個親故,過年回家圖個團圓,人之常情嘛。
聞言老唐冷笑一聲,說他有個屁的老家,當(dāng)初他就是被他家里人趕出來的!躲我是吧,好啊,看他能躲到什么時候!
他找人弄來抽水設(shè)備,連上柴油發(fā)電機,要抽干龍蝦池水,把龍蝦一氣抓完。這樣小啞巴來年就不能抓來賣錢了。還說要把房和地都轉(zhuǎn)給村里的其他人,他拿錢走人,管小啞巴死活。
馬達轟鳴,四四方方的龍蝦池漸漸干涸,露出水底真容。圍觀的人群中傳來一聲尖叫。大家都看見了的,水底有一具尸體。有膽大的下了池子,用竿子翻轉(zhuǎn)那具沉尸,泡了這么久早辨不清面目了,膨脹腐爛,白花花的一大團。只能勉強認(rèn)出墜住那具沉尸的是小啞巴平時用來磨豆子的石磨,一根布條將尸體與石磨相連,死死地將人按在并不多么深的水底,直至溺斃。
撈上來的龍蝦是沒法要了,也沒人敢吃。池水全數(shù)抽干之后這片四四方方的龍蝦池干脆被填了起來,聽說柳樹陰氣重,池邊栽種的幾棵柳樹也被連根拔起,成了塊荒地。
我趕緊回家找了把小錘砸開小啞巴送我的盒子,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沓鈔票。我抓著那些錢,胸口一陣發(fā)悶,一時間什么話都說不出來。老唐開車走了。我找來發(fā)小,商量一下,花錢把小啞巴埋了,又用剩下的錢買了好些桃花樹苗,最開始的時候小啞巴之所以會選擇留在這里,就是因為喜歡南方的柳綠花紅,現(xiàn)在柳樹沒了,那我就給他種上桃樹。我不要他的錢。
后來我出去上大學(xué),有次請假回來奔喪,桃花開得正好,一地的紅艶,看不出一點昔日龍蝦池的影子了。仿佛一直是滿地的花樹,仲春時節(jié)落英繽紛,美不勝收。
完。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