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許得志，像無數北漂一樣，年輕時滿腔熱血，如今是前途迷茫。當初有個作家夢，現(xiàn)在是在家里做夢。
　　我坐在租來的房子里，雙手放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半天敲不出一個字，耳邊“哐當哐當”的是客廳搬運行李的聲音——那是我那主臥的室友搬家的動靜。從這個月開始我就要交付全額的水電費，想到這里我就心絞痛。
　�。ㄉ咸彀。堎n給我一個夏初那樣溫柔善良的美少女室友吧�。�
　　我含淚敲打鍵盤，不知不覺手下稿子的劇情又開始往奇怪的方向發(fā)展。
　　“夏初”是最近熱播的言情劇《親愛的戎裝》的女主角，是男主梁牧澤的室友。電視劇的原著小說是十年前的古早風格，到現(xiàn)在可能不合年輕人胃口，但我倒是很喜歡，我的出道作《你是我的鎧甲軟肋》就是走的傻白甜女主×霸道男主的風格。
　　總有人打擊我說直男寫不好少女言情，我只是想以男性視角寫出心目中最美好的愛情，所以即使在北京闖蕩了三年還一事無成，我還是覺得自己能夠堅持。
　　下午室友終于搬走，我想著晚上應該能把稿子趕完，沒想到正寫到興頭上，客廳又是一陣巨大響動，我懊惱地抓了抓頭，趿拉著拖鞋出去后，入眼的便是一黑衣女子如強盜般帶著三四個工人推著箱子闖入家中。
　　“你是誰，怎么會有我家鑰匙？！”我驚恐地叫出來。作為一個宅男作家，我深知自己的戰(zhàn)斗力還不如每天穿高跟鞋穿梭在地鐵里的職場女性。
　　黑衣女子個高腿長，健步如飛，墨鏡占據了她的大半張臉，冷酷得像是電視劇里的特工，我差點以為是因為我拖欠了上個月的房租，房東找了□□的大姐頭來要將我掃地出門。
　　我又是擔憂又是憤怒地跟在陌生女人身后，她手里拿著手機不知在跟誰說話，繞著房間走了一圈，最后一甩脖子，把手機遞到我面前。我推推眼鏡，咽了口口水，接過手機的手微微顫抖：
　　“喂？”
　　電話那頭居然是我的房東，我大氣不敢出，直到房東說她姐妹要跟我合租一段時間，我才略微表達了不滿。
　　——上天啊上天，就算我說了想要女性室友，但您好歹看看我給的前綴吧！這個女霸王和溫柔善良的夏初妹妹哪里有關系了？！
　　“許得志，你在我房子住三年了，房租我可是一分都沒漲！”
　　我自知理虧，男人的自尊心又不允許我示弱，最后被我惹怒的房東直接放了狠話掛掉電話。
　　我一口血卡在喉嚨口，郁悶地扶住墻壁，步履蹣跚地走到客臥的房門口。
　　“你……”
　　我突然怔住了，房間里，暖光打在黑衣女人的身上，她手里捧著我的出道作，如玉的手指輕輕摘下墨鏡戴在頭頂，她五官精致得像從言情小說走出的女主，背后黑發(fā)像云一般柔順，望過來的一雙眼閃著動人的光，笑起來令人癡醉……
　　不過這美好的場景很快就被打碎了，私闖我房間的這女人“噗嗤”一聲毫不留情地笑出來：“你這什么品味，這種爛書有必要買這么多本嗎？”
　　外表再美麗，說出的話像玫瑰刺般傷人。我心里一陣難受，伸手想奪過她手里的書，她卻直接把書扔到桌上，靠近我，用傷人的笑容看著我，說：
　　“你是寫小說的啊，知道為什么你寫的故事都那么爛嗎？”她用一根手指“噠噠”地輕輕敲打著我的電腦，“因為你寫的都是脫離實際的，都不是你親身感受過的�！�
　　我低頭不說話，她走到房間門口后，突然又回過頭來，對我說：
　　“有空多出去走走吧，別一天到晚憋在家里，長出山羊胡子都寫不出好作品來，大作家！”
　　我轉過身時，那嘴下不留情的女人已經去看其他房間了，我看著她纖瘦的背影，摸摸自己沒刮干凈的胡子，微微嘆出一口氣，心里不服氣，又無法反駁。
　　我來到北京三年了，出道作《你是我的鎧甲軟肋》是我從高中就開始構思的作品，打磨兩年才上市，最后銷售慘淡得賣不出去只能自己打包回家。
　　我不是沒有談過戀愛，有過不止一段戀愛經驗，但始終沒遇到能堅持到最后的對象，大家中途就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年在朋友圈里看到前前女友生了個寶寶，上個月被前女友邀請參加結婚宴，為了湊份子錢花光了稿費，連房租都沒交得上。
　　郁郁不得志的我，不知不覺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再也走不出去了。
　　或許……或許就像這霸道的女人說的那樣，如果走出去了，說不定有些事情就會改變吧。
　　我正站原地自我反思呢，那女人又走了過來，讓我把房間騰出來給她，我本不愿，但腦筋一動，提出了一個交涉條件：
　　“明天陪我出門找小說靈感，包我一天的交通和伙食，我就把房間讓給你�！�
　　黑衣的女人勾了勾嘴角，像是想忍住不笑，一對眼睛亮晶晶的。她昂起頭，“嗯”了一聲，用女主角好聽的聲音回答說：
　　“成交�！�
　　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心一動，感覺就像是人生被啟動了什么開關，只喜歡寫現(xiàn)代小說的我這時候突然有了一種玄學的想法：
　　遇到這個人之后，可能我的生活就要被改變了。

　�。ǘ�

　　女人名字叫喬朵朵，是在上海紅圈律所奮斗的一名精英律師，剛從上海的分公司轉到北京總部來，大概優(yōu)秀的人總是挑剔，她一直沒有找到滿意的房子，于是她的好姐妹——也就是我的房東——讓她住在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過渡一下。
　　搬過來的第二天，按照約定，她要陪我出門找靈感。我想去現(xiàn)代化的、高級一點的場所，喬朵朵卻非讓我去老巷子轉轉。
　　“你瞧瞧你，一個落魄作家，你覺得是冷冰冰的高級辦公樓適合你，還是接地氣的老巷子適合你？”
　　我十分不情愿地認為她說的確實沒毛病，誰讓我是個不得志的窮酸作家。我在女人背后做了個鬼臉，在她回頭之前趕緊恢復原狀跟了上去。
　　喬朵朵穿了一身現(xiàn)代時髦的衣裝，戴著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和頗有年代感的南鑼鼓巷格格不入。而我隨便穿了件白T，外面套了件格子衫，拖著長褲和帆布鞋，看起來像是女強人雇來的拎包小弟，80塊錢一天的那種。
　　南鑼鼓巷是一條胡同，是京城最古老的街區(qū)之一，因濃郁的老北京風情和美味的小吃街吸引大量游客。我剛來北京那會兒就和朋友來逛過，后來朋友回了老家，我還留在北京，卻再也沒來過這里。我向往的是出人頭地，不是煙火氣帶來的安逸。
　　喬朵朵買了根糖葫蘆邊走邊吃，我一邊給她遞紙巾，一邊還要注意前后左右的車。這里從三年前開始改為步行街，按道理車輛不能通行，但偶爾還是會有自行車和電動車穿梭而過。
　　中午太陽有點大，喬大小姐躲在樹蔭底下不肯走了，使喚我去給她買杯冰水，我剛想拒絕，就聽到手機支付寶到賬五百元的聲音，于是灰溜溜頂著大太陽去買水去了。
　　在等店家包裝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喬朵朵站在樹下，露在外的皮膚白得像雪，真怕溫度再高點這女人就在原地化了。
　　我提著冰水趕回去的時候，她正在和樹底下乘涼的老頭子聊天。我剛一走近，就見老頭子瞇著眼，扇扇子的手一停，嘴一張，指著我道：
　　“哎，你不是那誰……”
　　“啊？”
　　“你以前是不是來過這兒啊？”
　　我點點頭，確實三年前來過這里，沒想到老人家老是老，記性卻比我家老子好。
　　老頭子“哈哈”笑了兩聲：“我就說嘛，當年你和另一個小伙子來這里拍什么網劇的宣傳照的吧，圍了一圈拿攝像機的男的女的……”
　　我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還沒來得及糾錯，就又聽老頭子滔滔不絕說：
　　“我還記得呢，你旁邊那小子還跑進我家去拍照，后來你們在我家門口拍了好多張，你們拍的那個什么劇火了之后，我家門口就整天都是來拍照的，就模仿你們拍的樣子，又是背著對方，又是坐在自行車上喂糖葫蘆的，哈哈�！�
　�。ㄟ@啥啊，膩歪死了，可不要毀了本直男的名聲啊。）
　　我還沒來得及張口吐槽，喬朵朵就老人家面前裝乖巧，笑吟吟道：“您認錯人了吧爺爺，他可不是什么演員，他是個作家�！�
　　“作家？有名嗎？”
　　“嗯，未來會更有名。”
　　我聞言愣愣地看著對方，她朝我眨了下眼睛，我下意識點點頭，連聲應道：“是啊是啊，我是作家，不是演員。”
　　“噢……看來是我認錯了啊，”老人家扇著扇子，嘴里還在嘀咕，“真奇怪啊，我雖然老了，但不至于認錯人啊，你和他真的像，真的像……”
　　“爺爺，您說的那兩個人是誰，做了什么，能和我倆具體說說么？”
　　老頭子停了扇扇子的手，看起來有點為難：“我了解的也不多啊，就看到過他們拍照，具體的我孫女清楚，她特別喜歡那倆演員，我給你們把我孫女叫來，她兼職完了后中午會回家吃飯的……哎，這不就回來了嘛，莉莉！”
　　“爺爺。”背著包的女生看起來還是個學生，聽到親人叫自己，于是小跑著過來，她本來眼里只有她爺爺，隨意看了我和喬朵朵一眼，猛地，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而瞪大了眼睛，目光死死黏在我身上，緊接著又左顧右盼，好像在找什么東西。

　�。ㄈ�

　　我抽了下眉毛，一邊扶住眼鏡一邊和喬朵朵對視一眼，見她用看渣男的眼神看我，便聳了下肩表示無辜。她不知何時把墨鏡又重新戴上，看起來更有私家偵探那味兒了。
　　老頭子跟他孫女說了幾句，名叫“莉莉”的女生頓時有些失望地“噢”了一聲，接著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和頭發(fā)，轉過身微笑道：“你們是游客嘛？我爺爺認錯人了不好意思，我也差點認錯呢。”
　　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尷尬地笑了笑，一邊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身邊人，希望喬大魔王趕緊放過我。
　　喬朵朵友善地問道：“妹妹你叫莉莉？能問問你們將我弟弟錯認成誰了嗎，我剛來北京玩兒，真的也挺好奇的~”
　　（誰是你弟弟�。�
　　我剛一張口，喬朵朵一胳膊肘戳中我肚子，我表情扭曲地把痛呼咽了下去，好在名叫“莉莉”的女生沒注意我，這才沒把我臉丟盡。
　　“是幾年前一部網劇的男主角，演員叫許洲，和您弟弟長得真的很像�！崩蚶蜻@時才看我一眼。我戴著眼鏡，有些緊張地扶了扶鏡框。
　　她接著說：“還有一個男主角叫黃瑜，最近他演的那部劇可火了�！�
　　“怎么有兩個男主角？”我終于插進話。莉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解釋說：“因為是耽美劇嘛，所以有兩個男主角�！�
　　鏡片差點裂開，我尷尬極了，作為一個少女言情小說家……作為一個直男，耽美一直是我有所耳聞但只敢遠觀不敢褻玩的領域。
　　“然后呢？”看喬朵朵迫不及待想聽故事的表情，真不知道出門來找靈感的是她這個律師還是我這個作家。
　　莉莉的表情也激動起來：“就他們倆嘛，當時拍這個劇，就來我家門口取景拍宣傳照，我好奇嘛，就問了劇的名字，說到時候好去支持，后來這部劇直接爆火了，可惜才火沒多久，倆男演員都被封殺了……”
　　“還有這種事……”
　　“是啊……”
　　“你很喜歡他們倆？”
　　聽喬朵朵這么問，莉莉害羞又激動地點點頭，連忙拽著喬朵朵的手要跟她安利。我其實對耽美不是很感興趣，畢竟我是來找少女言情故事的，無奈喬朵朵不肯走，我只能一手幫她拎著快變成溫水的冰水，一手幫她拿著快化了的糖葫蘆，像把天平似的站在樹蔭底下。
　　但打臉來得飛快，也許是這個莉莉太會講故事，有這天賦我真覺得她以后該去德×社發(fā)展，總之她把那倆男演員的故事講得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中間喬大魔王都忍不住摘下墨鏡抹了幾滴眼淚，我聽得也是內心熾熱一片，糖葫蘆簽子都差點被我捏斷了。
　　聽完故事，莉莉非說要給我們看看她收藏的那部名叫《上癮》的網劇的寫真集，于是一蹦一跳地回到家里去了，讓我們在這等她。喬朵朵突然跟我說冰水變成熱水了，讓我重新去買一杯回來，我便任勞任怨又小跑去了果汁店。
　　“小伙子又來給女朋友買水啊？”老板手里一邊干活一邊不忘跟我打趣兒。
　　我懶得反駁隨便點點頭，回頭的時候，看到喬朵朵背對著行人在補妝，老頭子在她旁邊坐著，瞇著眼睛快要睡著了的樣子，我又回過身去看老板做冰水，一邊腦袋放空，想到剛才叫莉莉的女孩兒跟我講的兩個男人的故事。
　　說實話我不覺得男人之間真的會因戲生情，但是她講的故事莫名就能戳中我的心，或許是因為我和其中之一的男人擁有極為相似的面貌吧，說不定在某個平行世界里，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是嫉妒他的，因為他過得要比我這個落魄的作家好得多得多。
　　已經過了中午的高峰期，店里比較閑散，只有我一個客人，頭頂掛了個電視，正在放最近熱播的言情劇《親愛的戎裝》。
　　“男主軍裝是真的帥啊，”老板見我在看，又跟我嘮嗑，“你女朋友是不是喜歡他��？”
　　“�。繛槭裁催@么說？”
　　“這男主不就是黃瑜嘛，當年演《上癮》那個。當初還來這拍過宣傳照呢，就在我家店對面，和他搭檔，”老板似乎想到什么，正在打包的手一頓，猛地抬頭，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幾眼，“嘶”了一聲，猶豫問道，“你好像是……”
　　“不，我不是。”明白老板想說什么，我為了保護自己直男的節(jié)操，沒待他說完就奪走了包裝好的冰水落荒而逃。
　　拎著新做好的冰水回到樹下，我腳步一頓：“老頭子咋走了？”
　　“誒？”剛補好妝的喬朵朵轉過身，也才發(fā)現(xiàn)，剛還坐在這里扇扇子乘涼的老頭子，已經連著他那把年代久遠的藤椅一并沒了蹤影。
　　這時從門口走出來一個背著包的女孩兒，是莉莉，她像是完全忘記了我和喬朵朵的存在，急著趕路的模樣，急匆匆地掃了路邊的一輛共享單車。
　　喬朵朵上前叫了她一聲，女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請問有什么事嗎，我還要去兼職，抱歉先走了。”說完騎上單車順著巷子騎遠了。
　　喬朵朵站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身，走到我身邊接過冰水。
　　我和她都不說話，這感覺就好像共同經歷了一場夢。
　　喬朵朵吸了口冰水，先開了口：
　　“幸虧是大中午的，不然還以為是遇鬼了呢，這么一條胡同，想跑都沒地方跑，或許你看過那部恐怖電影京城26號嗎？”
　　“不是81號嗎？”
　　“哦，是嗎？不是21號嗎？”
　　“……”
　　——我的預感果然沒錯，這個女人會改變我的生活。
　　我惡狠狠咬下一口糖葫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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