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縈
(一)
昔時的柳塘栽滿繁茂葳蕤,一池激漾影映的青山如鋪展于紙的丹青,低矮的磚墻或是一兩道突兀于景的坍埤泥墻,被這厚實鄉(xiāng)人掖在嵯峨崖壁的臂彎里,知足地取著暖或納著涼,淘汲著來自時序與天地的靈毓之氣。昔時的南塬谷稗肆意地生長,空氣中彌散的滿是醇厚土地釀畢的芳馥,這氣味一路斷斷續(xù)續(xù)地氤氳開來,把褐嶺所及的視域都浸漬上一層蔗漿,甜膩到讓農(nóng)人們的談笑俏語都粘于本已累累的枝梢。
芳馥沉重地踱過那些年歲,或殷;蝠嚮,也吻過一茬又一茬的農(nóng)人額間眉角的紋路,曾與風(fēng)悱惻,也曾與雨癡纏,曾目睹荒草野冢的凄絕,也曾見證桃夭的灼灼,也曾聽聞沉重如犁的勞動號子,這當然不若孩提牧羊晚歸時喚醒暮霞的笛聲那般靈轉(zhuǎn),卻也成為她記憶深處為數(shù)不多喑啞著的吶喊。
燠熱是窗外的蜩鳴,鳴久了,再飽滿的抒懷也變作干癟的執(zhí)著,這執(zhí)著若是遇上何承的煩怒,再干癟無趣也化為一瀉長瀑,壓抑著,叫囂著,狂躁著,縈惹的是對整個熱夏的不滿。這不滿則見諸拳腳,庭前業(yè)已蓊郁的杏樹被他震懾,無意抖落簌簌葉片,蔭涼落地,牽扯起一場驟雨疾風(fēng)。
他畏風(fēng)雨。風(fēng)雨總使他憶起爹娘在的時日,蓑衣就披在斑駁的土墻,爹娘就披著傲慢的風(fēng)雨,若是木門吱的一聲響,他也便舒展開久顰的眉峰,孱雜著泥石草木氣息的水汽驀然涌進鼻腔,融混成眼簾里兩張倉皇匆忙的面頰,倉皇微笑,倉皇掌燈,倉皇溫起一壺水,倉皇向他道,兒呀,不要緊的,別掛記。
…不要緊的,他喃喃道。
他縮在屋隅,陪著一只年暮的灰貓,蟬鳴漸漸墜落柳塘,聒醒了沉睡的蛙聲。
木門吱的一聲開了,孱雜著泥石草木氣息的水汽驀然涌進鼻腔,一如既往的寬厚溫潤,卻摻了一絲穩(wěn)妥安然的谷香,他怔忡出神,卻又在抬眼之際熄了眸中的光焰。
“避雨么,喝點熱水,去窗邊坐著吧,暖瓶擱在桌上,毛巾在門口的木架上。”
來人不語,也只怔忡。
許是沒有聽見腳步聲,他再度抬眼,望向她。
“你不是來避雨的么?”他向灰貓挪了挪身子,眼中不解。
此時蛙聲穿透雨簾,像密集的鼓點,敲擊山河,敲擊瓦檐,敲擊光陰,敲擊耳蝸,此起彼伏,傾訴沉寂。
“不是!彼垌缮弦粚踊,只是他未曾見。
(二)
爾后的日子仿佛刷涂了一層雕漆,破舊地綺麗起來。
許是他的錯覺,每當她對他淺笑的時候,周匝便羅列起穩(wěn)妥厚重的谷香,先是麥子的孤獨,而后是玉米的清澈,底味是豆粒的醇和,如同南塬的一場初夏。
她說,與爹娘絆了嘴,出來散散心,幾日便回去。
他倒歆羨,不覺勾勒起她一家三口嬉笑怒罵、說笑打趣的情形,轉(zhuǎn)眼間清淚掛滿笑頰。
她瞧見這他這矛盾的景象,忙住了嘴,扯了一塊帕子,替他揾起淚來,她從他的眸子中讀到的往事,和她記憶里的莫名相符。
褐嶺的仲夏,太陽便是半個世界,即便如此,浹背的男人女人肩上搭一條手巾,仍舊推著沉重的土地穿梭于日月之間,他們似乎沒有權(quán)利要求停下來,也似乎不愿停下來。
于是土地在歲月的行進中灑落了一寸又一寸,直到膏沃成為荒蕪,沉厚變得淺薄,直至土地再無力擎托起一代又一代無盡的生命與貪婪的靈魂,就奠基為自身的墓冢。
何承是最后一個被通知的。
南塬的谷田收成一歲難比一歲,于是村人商定將其夷平,改做工坊。
那里他有一塍麥子,再不出半月,便可品匝整個冬與春。那里也有他十載的童年,和孤獨時重播的日日夜夜,父親的半生,母親的命數(shù)。
他不忍目睹被碾壓的枯莖敗葉,被翻挖的斷須殘根,也惡厭撲面而來無休無止的作物尸骸的秾麗氣息,可這一切終究還是在真切地演繹著,就如同演繹著他兒時光陰的破碎與整個世界的傾頹。
發(fā)了瘋似的,他喝住手攥耙鋤的村人,喝住龐巨的機器,喝住行將亡去的生靈,喝住蒼穹的行云。
瞬間的止息使他欣悅,他想吆喝一句什么的,他忘了。
“他肯定是瘋了,甭管他,小伙子嘛,年輕任性正常,咱們繼續(xù)!”
“都暈倒了,也怪可憐的,去扶一扶吧!
“我看吶,是裝暈,天又不太熱,咱干咱的,等冬天工坊建好,都把家里好好添置添置,可別和上年似的,連件像樣的襖子都沒有!
……
夢里他看到了爹娘,倉皇的面頰模糊的只剩倉皇,他也看見了她,只剩背影一瞥,蒼瘦如紙。
(三)
疏朗明滅的星子罥于枝頭,點著了空氣似的,惹起夏蟲的躁動不安。
何承揉揉沉重的眼皮,踉蹌地起身,借著環(huán)月的光華,訝然。
南塬十里,谷稗恣肆生長,月華如緞,給這盎然生意鍍就幾分清惘。
他猛拍腦袋,痛感刺激全身,而他的每一寸思想都在雀躍著,吶喊著,他跑到一株玉米前,穩(wěn)妥厚重的氣息頃刻縈于周身。
他記起她,他要告訴她,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
木門吱的一聲響,孱雜著勞頓風(fēng)塵的空氣涌入鼻腔,與這屋中陳舊的氣息格格不入。
爹娘在裝滿被褥的尼龍袋子前瘦弱不堪,他們之間仿佛隔了一堵墻,燈火明滅,將額前的溝壑映襯得更加沉重,然而他隔墻而望,交雜著心緒。他望見了他們神色中的倉皇。
他們把他送去了縣城最好的高中,往昔的故事便被擱置下來,再無人提起。
只是萬籟俱寂時輾轉(zhuǎn)反側(cè),會有穩(wěn)妥厚重的谷香縈回,繚繞地將他的思緒帶回她為他揾淚的片刻,他與她記憶的重疊吻合。
許是一場真切可感的夢吧。
他憶起祖父給他講的故事,萬物氣息,眾生況味,一草一木,亦關(guān)情愫,若是你付之真意,那千里芳馥會在你心極痛楚之時,以畢生歲月?lián)Q你消解苦恨,解除郁結(jié)。
他與她有莫名符合的記憶,南塬十里,每一寸土地他都以腳丈量,他走過的,她也走過。他驚訝,她來的時日,是村人瞞著他毀滅南塬的時日。
只是她的苦心,并未讓南塬如初豐茂,農(nóng)人一茬又一茬離了村,像是沉入海底的石子,無跡可尋,亦無歸意。
爹娘不久將要踏上去南方的路,聽聞后,他默然,然終未流下淚來。
南塬荒蕪,褐嶺荒蕪,清風(fēng)荒蕪,皓月荒蕪,人心荒蕪。
有時他落寞地坐在田埂,萋草滿目,會有那樣一縷孱弱幽微的谷香,喚醒他深埋心底的夢。
有時他瞥見瘦弱如紙的背影,總以為是她。
日頭早已西沉,把未及眠下的風(fēng)染成金黃,該回家了。
。ㄋ模
何承這天起得格外早。
天色暗沉得如同日光微透的深海,灌滿寒氣的西風(fēng)要從瓦楞的罅隙里一步一步擠進來,經(jīng)由那積滿塵灰的蚊帳漏進何承的脖頸,原本惺忪朦朧的睡眼也被遣散去睡意,于是匆匆著了棉衣,下榻拾碳攏起火來了。
算得時間恰是過了五個月整,谷子的氣息卻總還縈繞不去。何承記起收曬谷稗的時日,打谷場蘸著秋陽釀下的汁漿,將谷稗中貯存的時間一遍遍剝離與傾注,賦予谷子新鮮的生命與更為清晰的定義。曬谷的農(nóng)人面上看不出悲歡哀樂,只顧扯一塊手巾狠狠抹掉浸透面頰的汗水,時不時拿一雙深凹的渾濁不堪的眼睛與澄澈的天穹對望,也不忘時不時朝何承遞過來一個責(zé)怪的眼色。如何忍得了灼人的目光,何承干脆撂了鏤耙,一股腦兒坐在地堰頭,褲腿角招惹的盡是密密匝匝的鬼針草,云不走的時候,他便垂下腦袋來一只一只仔細清理著,就像灑掃那些打上他生命印記的山河云天,就像芟除郊野里那些瘋狂滋長的蔓草,就像抹掉一記稔熟于心的背影。
四十一個,何承拔掉的鬼針草在手心齊齊整整地碼著,九月的風(fēng)打襟上滑進袖里,而后又撓在他沁著細密汗珠的飽滿的額頭上。瞥見臂上棲住一粒微小的種子后,抬眼望來的那一陣風(fēng)掀翻種殼,細軟的白絨便在這敞亮明快的秋日里飄起一場雪。他剛想伸手去夠,農(nóng)人們便扔給他一串催促。他把不舍的目光融在秋風(fēng)里,種子要乘風(fēng)漂泊,落腳在群山之巔。可即便是歇腳之處,何嘗又不是無休止的漂泊的開始。
“最后一茬了,大家加把勁!
“你說什么?”何承被這話灼了一下,反問隨即被淹沒于雜沓的人聲之中,熱熱鬧鬧的氣氛倒沒有使他多想。
收回思緒的何承揉揉眼睛,起身去堂屋舀了滿滿一壺冷水。
抽了抽風(fēng)箱,火苗算是熊熊烈烈地竄上來了,招展的綢緞一般,零碎的星火在火浪行將落降時被孤立,隨即又不動聲色地消匿在視野中,說不準到底是歸回火海去還是糅在何承望來的憂傷中,碎炭燃灼發(fā)出的味道循著鼻腔一路橫沖直撞進大腦,穩(wěn)重的氣息中添起一絲焦灼。
他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于是把爐火燒得更旺,仿佛那溫度是他們在的時候才有的。
。ㄎ澹
燈籠是提早掛起來的,瞧見別人家艷比紅日的燈籠,他心里多少是有些嫉妒。他不會接燈泡。
柱子定然不會來,自打二爺給他買了游戲機,便把何承拋諸腦后了。稀疏的煙花悶碎在黑黢黢的山丘里,只依約聞見如同疏雨敲打在塑料布上一般噗噗的聲響。他想起火樹銀花,他想起燈火闌珊,他想起奶奶捏的惟妙惟肖的燈蟲,仙桌上張點的燈燭照例要晃一晃一家老少的眼鼻耳,以此除去一年的穢濁,若仰首望去,月亮恰好身旁便綻開一道絢爛的焰火,便是今晚最美好的事了。
轉(zhuǎn)瞬即逝啊,雖說是燦爛如星。
盡管許久沒添碳,爐火還算旺盛,煤塊爆裂出畢畢剝剝的聲音;馉t旁的何承手中是一本《紅與黑》,情節(jié)和字體看得馬虎,記不得些許,只隱約記得封皮畫上是身板瘦削、神情落寞的于連。多像他啊。
也許是累了,搖搖晃晃的月光推窗進來,晃得一切都不真切。
“醒啦!眾A雜著風(fēng)塵的熟悉嗓音涌進耳朵,直躥往心尖去。
“爸,媽?”何承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揉揉惺忪的眼睛,腳磕在碳匣子邊上,打了個趔趄。父母卻只是在一旁溫和地笑,身上還是那件離家時穿的衣裳,藍白相間的呢布工裝,褶皺遍起的褐色咔嘰褲子,白發(fā)倒未生多少,蠟黃凹瘦的面頰上往常的愁容被掃散,露出笑盈盈的溫暖的神色。這是何承從未曾見過的,也是打心底盼望見到的。
飯已經(jīng)做好,騰騰熱氣氤氳開來。如同兒時的元宵節(jié),母親早早做下一桌子飯,皆為他愛吃的菜品,也仿佛唯有趁著節(jié)日的緣由,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即便是隔著疏遠的距離道起團圓的言語他也是愛聽的。而現(xiàn)今他們一直溫和笑著,卻并不言語,只是一個勁兒往他碗里夾菜。
推開門去,門懸的燈籠閃出喜慶的光輝,燈火把空氣映照得晶瑩剔透。
他這時就明白了,于是一遍遍地向屋里望去,像是聚首又像是道別。
。
柱子細細端詳著何承掛著淚的面龐,像用心揣摩一副妙趣橫生的畫作。
想來是憋了許久的主意,柱子打屋外灶里掏出燒了半截兒的柴棒,等冷去后,用柴棒灰在頰上胡亂描上幾道,意欲扮作兇煞,通紅圓潤的面龐上即刻灰不愣登,憨厚的眉眼也竟生出幾分滑稽相,這一擺弄,自然是與兇煞大相庭徑,倒像墻角那只沾滿鍋灰的楚楚可憐又惹人發(fā)笑的白貓。
待他一睜眼,我先嚇他個猝不及防。心下是這樣想著,卻又怕他醒時受了驚怕,心里記恨。柱子雖是性情頑劣,但對于何承他是知道的,那樣一個認真又憂郁的人吶,休要將玩笑鬧得太大。
何承卻早早地倚在門框,將柱子這一系列行動收在眼底,強忍著不發(fā)笑,靜靜旁觀。
“哎呀呀,承兒哥,你咋起來了!敝泳狡,拿手胡亂抹著臉上的灰,這一抹,反倒將臉上的灰道道抹的更加雜亂無章。越發(fā)惹人發(fā)笑。
“柱子,你個憨熊!焙纬腥嗳嗨,心里像壓著一塊石頭,于是斂了笑,換作一副嚴肅的扮相,“去洗把臉,和我去南塬逛逛”。
“凈嘲笑俺,俺才不跟你去,哎對了,給你借的那本叫啥黑來著給你擱屋里桌子上了!
“那是《紅與黑》,你個憨熊。”
雖說是賭氣,卻也跟了上來,兩道影子被寒風(fēng)吹得顫顫巍巍,被薄日烙在褐嶺的寸寸蜿蜒的土路上。
路上碰不見一個人,冰涼或者炎熱的日子里,農(nóng)人誰愛這荒郊。然而濯濯童山染了枯舊的顏色,倒是不同于夏秋的另一番廣遠的境界。
“承兒哥,再往前走就出南塬了!
何承仍是堅定著步伐,身前便是鄔河,往南跨過結(jié)起堅冰的河,便是另一片不屬于他們的土地了。打谷場承載的暑氣業(yè)已散盡,空落落的土地包容著幾粒被遺忘的谷子,堰頭巖縫橫列著幾根干枯的鬼針草。
何承一股腦兒坐在堰頭,呆呆望向冰封的鄔河與湛藍的天。
“承兒哥,你看水南旁有人。”
循著柱子洪亮的聲音望去,穿花襖的姑娘在他的視野中站定后,谷香便頃刻縈身。
姑娘投過來一個熟悉的笑,這片荒蕪的土地上便生意盎然了:周匝羅列起的是穩(wěn)妥厚重的谷香,先是麥子的孤獨,而后是玉米的清澈,底味是豆粒的醇和,如同南塬一場初夏。姑娘逗留不多時,便挎著盛滿木枝的提籃快步向南走去,留下一記模糊的影子。
“喂!”何承拼命地在結(jié)冰的河道奔跑,即便是知道只是道抓不住的影子。
她再也不會回來。
“唔……”何承揉揉眼睛,忽而一陣寒意襲來,腦袋昏沉沉。
“承兒哥快起來,”柱子晃著何承,“咋在野地里睡著了,著了涼怎得治。”。
回家的時候,柱子說起二爺從大城市給帶回來的稀奇玩意,說起來年改建南塬的計劃。何承怔了一怔。
“今年不就開始改建了么?”何承不可置信地搖搖頭,“不就在夏初么?”
“承兒哥,你不會是傻了吧!
爐里的火早熄去,稀疏的煙花悶碎在黑黢黢的山丘里,只聞見如同疏雨敲打在塑料布上一般噗噗的聲響。
門前燈籠的輪廓要隱沒在漸濃的夜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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