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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ㄒ唬
“酴醾落盡,猶賴有梨花。”
——《滿庭芳》
雪落憑欄,梅盡,紅檐垂簾。
竹傘一柄,款步,衣擺微漪。
舉目銀妝玉砌,穿庭飛花,寒意鉆透衣衫,沈崳輕咳幾聲,絲縷白霧轉(zhuǎn)瞬氤氳聚散。
一襲青衫猶是沾了潮氣,淡了血色的指尖勾垂幾方裹包周整的中藥,連了麻線,在雪瓊中微蕩。
及至家門,沈崳微微怔忪,駐足。
眼睫低垂,見一人。
破衣敝履,伏地,裸露處盡是青淤瘡痕,身量瘦削,不見容貌,瞧著大抵十四五歲,生死未卜。
思忖片刻,沈崳半闔雙眸,將傘與藥放下,緩緩俯身,伸手探其頸側(cè),半晌,終是微斂神色,忍不住又咳了幾聲,稍緩下來,這才去試著去拖移這人。
費了好一番功夫,待將這尚有余息的少年抬進(jìn)庭院,沈崳面上陡然血色褪盡,咳得垂了腰,半頃,幾縷血絲便順著玉骨指縫淌落,濺了幾滴在院內(nèi)的積雪上,宛如紅梅初綻,點點濃儷。
此時霜雪已沾濕烏發(fā),化成點點瑩露,發(fā)梢也染了雪痕,垂在衣襟前,順著寒風(fēng)微漾。
待稍有緩和,沈崳面上清冷,自顧從袖里取了方帕子,沾了唇邊血,抹凈了手,輕輕一丟,恰掩了地上幾朵紅梅。
再次俯身,堪堪將少年拖入了屋內(nèi)。
將人置在塌上,沈崳微微喘了幾口氣,額角滲了一層冷汗,耐著心口的寒意,輕車熟路架起炭火,又將炭火湊近床榻間的少年,這才折身取了門口的傘和藥包,拂去雪屑,煎上了藥。
藥氣蒸騰,茶香四溢,模糊的霧氣帶著潮意,繾眷又親昵地依偎在沾雪濡濕的衣衫上。
屋內(nèi)。
沈崳尋了傷藥,輕緩地搽在凍瘡處,煮沸的巾帕捂住淤痕,慢慢地敷揉,眼睫被覆化的雪染濕,也顧不得擦,只緩緩眨了眼,任由潮意在眼廓散開。
猶攜熱氣的帕子覆在少年額上,沈崳為少年凈了面,這才窺見這灰頭土臉下的一副好皮囊。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沈崳輕道。
少年眉清朗目,偏偏生得唇紅齒白,灼灼其華,倒是如琢如磨,一派風(fēng)雅,只是眉頭緊蹙,不知受了何等苦難。
“唉…”沈崳憐惜地嘆氣,只添了幾塊炭,將火燃得更暖些,又為少年掩上被。
。ǘ
夜將至,沈崳挑了燭燈,望著這獨一張的床榻,還是無奈地拾了竹凳,倚著凳,眸子低沉,昏昏入了夢。
“懷淞…懷淞,你……”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臣附議!薄案阶h!薄案阶h。”“附議!薄案阶h!薄案阶h!薄啊薄啊
指責(zé),斥罵,懷疑。鋪天蓋地的目光混著竊竊私語,所有駁雜全部灌入耳,愈發(fā)清楚,愈發(fā)沉重,最后全然匯成一個字。
“貶…”
“不!”
驚坐起,額上浸透了汗珠,沈崳唇已干裂,不自覺發(fā)著顫,身子虛浮,手腳冰涼,眼前一片昏眩。
好容易從失神中緩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身處床榻,身上覆著被裘,炭火余燼,尚有回暖。
茶香隱隱,一雙布著凍瘡和粗繭的手捧著一杯清茶,小心翼翼地遞過來。
沈崳怔愣片刻,旋即接過茶杯,微抿一口,抬眸,少年眸眼黑亮,忐忑不安地盯著茶杯,雙手揪著破爛不堪的衣擺,唇抿得極緊。
“你這茶泡得很好!鄙驆In白的面上浮現(xiàn)一絲極淡的笑意。
少年肉眼可見松了口氣,隨后重重跪下,便要磕頭作謝。
沈崳揮手?jǐn)r了,示意他站起來,一邊整好衣衫,一邊穿好裘靴。
起身,淡淡地問:“你家住何處?尚有余親?”
少年明顯愣住,強忍面上傷痛,嗓音沙啞,“回恩人,我家住蒼山腳下,前些日子進(jìn)了流寇,全村…全村無一幸免…我娘我爹把我藏在井下,囑咐我向北逃…”
“不是流寇,該是…疫災(zāi)。”沈崳輕輕打斷。
少年聽后難掩恐懼,臉色煞白,又重重跪地,連磕了三個響頭,聲聲遁沉,“對不起恩人,可我沒染上,我…我怕…求求您,不要把我扔掉,求求您…”
沈崳淡淡瞥了一眼,溫聲打斷:“以后莫要撒謊了,想留就留下吧,我這窮鄉(xiāng)僻壤,只能留你一口飯吃…咳…咳……”沈崳又咳了幾聲,示意少年站起來,“以后也別跪了,站得筆直便好!
少年方才驚懼,后怕皆有之,唯獨未有軟弱,如今竟是忍不住掩面垂泣起來。
沈崳覺得好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方才發(fā)現(xiàn)少年雖瘦弱,卻不過比自己略低半頭,略有疑色地問:“你今年多大,可有名諱?”
少年掩住淚滴,抽噎著回話:“我今年十六,家里排行老二,爹娘叫我宋老二!
“……”十六歲的個頭竟也不小,沈崳搖搖頭,垂思半晌,說道:“你若愿意我便為你起個名字,算作新的開端。”
少年睜大眼睛,滿眼感激,想要跪又想起什么似的半道止住了,只微微欠身做了個揖。
只聽沈崳道:“好風(fēng)涼月滿松筠……你便喚作宋筠,”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沈崳失神了頃刻,“字…便…字遙之!
少年怔忪,似乎也在回味這名諱,半了才應(yīng)聲:“謝恩人…賜名!
“對了,我比你大不了幾歲,莫喚作恩人了,我姓沈,單名一個崳字,字懷淞。你若愿意,以后喚我當(dāng)做兄長也無礙!鄙驆[擺手,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去灶臺熱了碗粥,取了兩個冒氣兒的饅頭,端過來,示意宋筠快吃。
又囑托他別亂跑,這才帶了書墨出門。
看著撐傘的身影消失在門欄,宋筠失神地捧著冒熱氣兒的饅頭,兩個字在嘴邊繞了一圈,很快消失在雪汽里。
“懷淞……”
。ㄈ
三年轉(zhuǎn)瞬,朝局跌宕,蒼州依舊平靜如初,寡薄明淡。
陽春三月,藤柳葳蕤,芳菲姝麗,梨花倩裊,有了含苞影。
院內(nèi)尚有炊煙幾絲,細(xì)柳一株,青階一二臺,屋子的檐棱邊角,赭青又老舊,歲月痕遍布,煙火味卻濃。
不肖一會兒,一個單薄的身影出現(xiàn)在堂前,青衣擺隨波流轉(zhuǎn),墨發(fā)束冠,只用粗制的木釵固定著,襯得素面如玉,公子斐然。
沈崳照舊是走上幾步便咳,到了屋內(nèi),端起桌上熱茶喝了一口,茶色澄澈透亮,抿上一口唇齒留香。
歇了片刻,四顧卻不見宋筠,不由地低頭笑了一聲,這小子,幾年功夫,煮茶的手藝愈發(fā)嫻熟,卻是快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不一會兒,一抹高挑的身影竄出來,半跪在地上,捻了燙熱的帕子,二話不說拉起沈崳的手就捂。
好容易冰涼的手回暖了幾分,宋筠這才松開手,手心劃過那微涼的玉似的指尖。
“哥,你這幾年身子愈發(fā)差了,我該給你找個大夫的!彼误奁鹕,盛了飯,把筷子遞到沈崳手里,眼眸黑白分明。
“不必,我這是舊疾了,不是沒看過大夫,藥也吃了好幾帖,不管事兒。”
“那…”話說到一半宋筠啞了聲,悶聲坐在對面,埋頭吃起了飯,不再吭氣兒了。
“宋筠,莫關(guān)心我了,你的書讀得如何了?”沈崳眼里帶笑,唇上蒼白,溫聲問了一句。
“全背過了。”蔫聲蔫氣兒的,一看就是在耍小脾氣。
“你今年已快及冠了,遙之,怎得還如此鬧脾氣,是為兄不好,不該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不過你可要學(xué)著沉住氣,入仕這條路可不好走!
“……”宋筠忽然像是觸及什么似的,猛地站起來,“我不想入仕,我想從軍!
沈崳指尖一滯,眼里流露出轉(zhuǎn)瞬即逝的駭然。
“你……”抬眼望,眼前的已不是三年前唯諾拘謹(jǐn)?shù)纳倌昀,而是憤慨不公,雄心勃勃,身強體壯的青年男兒。
宋筠似乎顧忌什么,可還是轉(zhuǎn)身回了屋子,末了出來,一字一句道:“我知曉,你有多想翻那莊陳年老案,從軍取得功名豈不是更快?為了你,我愿意的。你不能再這樣扛下去了,你的心結(jié)堆得太久了!彼误奘掷锬弥,赫然是陳年的貶書,和歷年的卷軸。
“不…”沈崳站起身,堪堪比宋筠還低上半頭,他感覺自己手腳冰涼,心里似乎有什么在翻來覆去的攪動,染了血的冰碴順著千肢百骸,炸得骨血翻涌。
“不是…你不能…”
“你在怕?怕?lián)觳坏较乱粋為了你可以付出一切的喪家之犬?怕我死在戰(zhàn)場上?不!我什么都能為你做,我能做到的,沈懷淞,我什么都能為你做!”
“不!”
。ㄋ模
驚醒,黑漆漆的天,屋子空蕩蕩的。
遙之走了多久了,有兩年了吧。
偶爾有書信送來,遙之親手執(zhí)筆,大多只囑咐些瑣碎,偶爾會有零星碎銀夾在信里,能看出落筆繁忙,恐怕邊陲戰(zhàn)火頻發(fā),士兵們并不好過。
沈崳伸手取了冷掉的茶來抿,只覺索然無味,這茶沒有宋筠泡的好喝。
近些年沈崳身子愈發(fā)差了,往日教念書的小孩子們隨便一個小風(fēng)寒,就能染得他幾天幾夜高熱下不了床。
面色潮紅,唇色蒼白,神色淡淡的,眼睫卻濃密,襯得眼下陰影愈發(fā)脆弱,沈?吭诖采希唤(jīng)心喝著苦澀的藥,忽而有些想念養(yǎng)了三年的宋筠。
當(dāng)年蒙冤受貶,最初的那一年,由春風(fēng)得意跌落泥沼,堪堪十九歲孤傲的少年郎跪于監(jiān)察門前整整三天三夜,無人問津。
后來磨平了棱角,這才明白不是受人污蔑,而是平步青云擋了別人的路。
他十七歲中狀元,才氣孤高,向來不與人同流合污,只是皇帝一聲“貶”,生生叫他明白什么是人世無常。
病是那時候寒天雪地跪出來的,折了風(fēng)骨,在這小小的滄州做回了庶人,過了些年頭,似乎也不是那么難熬。
救人是本分,朝廷的人心寡薄沒有叫沈崳失了本性,救起宋筠是機緣巧合,依存三年的情分也不作假。
至于宋筠說的那些,其實沈崳并沒有想過太多,太遠(yuǎn)。只是皇帝換了一任,他會偶爾想到,宋筠是不是能走得比他更遠(yuǎn)一些,畢竟哪個少年郎的志向不是入仕呢?
這是“遙之”二字的來源。
只是…他沒想到,宋筠真的會發(fā)現(xiàn)他藏起的的冤屈。
朝廷把人心傷得太透,太寒,沈崳只想離那里越遠(yuǎn)越好,他常常翻越那些卷軸,也不過是警醒自己,活得肆意些,瀟灑些。
可是來不及解釋,沈崳就暈暈沉沉倒下了,茶里放了藥,睡醒,已然變了天。
宋筠,戰(zhàn)場上他過的還好嗎,刀槍劍戟,沈崳明白,自己真的怕他離去。
畢竟……
。ㄎ澹
沈?倳䦟懟匦,寫許多許多張,末了只有四個字:無虞,勿念。
戰(zhàn)場上刀眼無情,隨便什么就能叫人分心,失了性命,沈崳怕寫了什么叫宋筠掛念,所以總是只寫這四個字。
“無虞,勿念!
這四個字又寫了五年,久到沈?煲洸磺逦羧丈倌昀傻哪樱灾荒茉谛睦锩枘,一個不愛說話,事無巨細(xì),煮茶很好喝,會幫他捂熱手的一個身影。
又是一個冬夜,挑起燈,沈崳寫了許多許多張“無虞,勿念!
通通交予了鄰家王婆。
三年后。
四月,細(xì)柳長成了高高壯壯的一株,荼蘼花敗了,干枯的鄂托凄慘地在風(fēng)里飄搖。
只是梨花正娉婷,清麗雅致,綻成一簇簇,清麗莞雅。
滄州有人歸。
一襲戰(zhàn)袍,少年郎褪盡青澀,滿身風(fēng)骨,浴血雕刻出肅殺的氣質(zhì),眉眼間銳利,棱角分明,劍眉星目。
來人面上有極濃重的喜悅,露出純粹的笑。
“我來接你回京城…”
話音未落,這笑意便僵在臉上。
熟悉的庭院門板少了一片,門前石階堆滿青苔,了無炊煙,極其清冷。
宋筠踏進(jìn)門,楊柳青青兮,只是灰敗頹廢,故居猶在,而人已去兮。
屋子冷無人煙,筆墨紙硯全部積了灰,床鋪似乎一如去時模樣,疊得整整齊齊。
轉(zhuǎn)頭出了屋,張望,企圖望見一抹青色,咳著,帶笑,進(jìn)屋,抖落一身風(fēng)塵。
鄰家王婆家的小兒子劉樹怯生生探出了頭,似乎被這人的裝束吸引,又為其身上的殺伐氣而畏懼。
“你來找沈先生嗎?”
宋筠生生移開視線,強忍顫抖,“他人在哪兒?”
“沈先生三年前便病逝了,葬在蒼山腳下。我這里還有他留下的筆跡……”似是覺得可怖,他轉(zhuǎn)身回屋很快拿著一踏信紙跑出來了,怯生生遞給宋筠。
宋筠忍住哽咽,接過信紙,觸目驚心。
一厚踏“無虞,勿念!
熟悉的筆鋒和棱角,那人的音容笑貌似乎還刻在腦海里,病蔫蔫的,總是咳,手腳冰涼,不耐寒,喜茶……
滿目瘡痍,心下似乎都已凍住,宋筠終于無聲地嘶嚎起來。滿目通紅,指尖捏得發(fā)了白,手上的圣旨似乎變成了烙鐵,發(fā)燙,炙得人手心燒灼,滋滋作響。
劉樹嚇得直發(fā)抖,卻不敢一走了之,只見這人忽然啞著喉嚨,問道:“他葬在哪兒?帶我去。”
一路寂靜。
劉樹為了緩解氣氛,大著膽子出聲,結(jié)果話越說越多:“沈先生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太好,后來也不教書了,好像在等人,就是那個養(yǎng)了三年出去參軍那個,后來有一天沈先生交給我奶奶一踏寫好的信和攢了許久的碎銀子,讓她每三個月寄出去一張,可是過了沒多久沈先生就離世了,走之前叮囑我們把他葬在蒼山腳下!
說著,似乎已經(jīng)到了地方,宋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面的墓碑,揮手示意劉樹離開。
簡單的一方墓地,蒼山腳下,四周猶存荒涼,這是…他爬出來,爬出泥沼的地方。
上面刻著:沈懷淞之墓。
經(jīng)年累月,相見卻是這般景象,宋筠放下圣旨,重重跪地,這一跪隔了十年。
原來,戰(zhàn)場上被刺了三刀,血水凝在皮肉,摔在泥里摔下馬,任敵軍踐踏,那都是不疼的。
原來,現(xiàn)在這一刻,才是最疼的。
懷淞,哥,我想帶你堂堂正正回家,我想讓你回到屬于我們的家,我想讓你洗清冤屈,帶你手刃仇敵,我想讓你拾起雄圖壯志,我想你清清白白,風(fēng)光霽月,那時候我會為你保駕護航,為你請最好的大夫,治你的舊疾,把那些冤枉你,栽贓你的人在你眼前親手扒皮抽筋……可是你不在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
(六)
“出大事了,凱旋而歸的年輕副將宋筠一夜殺了十四名當(dāng)朝大臣,畏罪潛逃了!”
彼時,梨花正艷,皇帝大怒,召了三千兵力追拿宋筠。
而當(dāng)事者已經(jīng)悠然回了滄州。
滄州,蒼山腳下。
沈崳的墓旁被人用蠻力挖了一方等身,宋筠悠悠然和沈崳敘著舊。
“不打擾你了,哥,我怕你怪我,你等我那么久……”停頓了一下,宋筠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道,“我愛你,沈懷淞…”然后插好自己做好的簡陋的木牌子,旋即自刎于沈崳墓前,鮮血噴灑,士兵的呼聲似乎遙遙傳來。
這是……沈懷淞與宋遙之之墓。
宋筠面上帶笑,眼里含淚,懷里還揣著一封封壓得平平整整的信。
其中最后那封信的字跡與其余似乎并無區(qū)別,只是內(nèi)容卻不同。
“我愛你,遙之。”
這五個字藏在最后一張信紙里,貼在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當(dāng)初你把我救起來了,如今也該帶我一起走,我來晚了…
酴醾落盡,猶賴有梨花,梨花已故去,卻要尋酴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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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奮發(fā)圖強寫的一篇,本來是純粹自己寫著玩,后來覺得還可以,所以發(fā)出來想分享一下,第一次在晉江發(f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