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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會再見的
01
源于14號收到的信息,突然想要記錄下來的一個小故事吧,沒有華麗辭藻堆砌,把還印象深刻的部分寫下來吧。
————
我要說的小故事發(fā)生在07年,盡管是十多年前,與現(xiàn)在唯一的差別也只在城市建設(shè)方面。
07年冬的某一天,我爺爺牽著我去鄉(xiāng)下大伯家,大伯因為前些年勞務(wù)時候傷了腿,就一直待在鄉(xiāng)下守老宅。
具體天色描述不清,籠統(tǒng)地說是個灰蒙蒙的陰天,爺爺?shù)哪樕珡那逶缭诩医拥酱蟛畞淼碾娫捑秃苣兀宪嚦霭l(fā),個把小時到地方,他臉色都沒好起來。
普覺百戶寨是我們田姓人的寨子,民居依山而建,說是說百戶,其實大概五六十戶人家,占著別村別寨羨慕得不行的風水寶地,青山綠水,地勢最佳。
一進寨子就能看到溪水邊穿著藏青色衣衫的阿姨和姑娘們在洗衣服或洗菜,她們穿的是日常民族服飾,棉麻藏青色料子,袖口和領(lǐng)口都用水紅色絲線手工繡著各種精致花卉,這是本民族最常見的兩個顏色,藏青與水紅。
至于區(qū)分她們其中誰是已婚或未婚,很簡單,已婚的女子頭上都包著布條,兩米長的布條圍頭上,一層層繞圈,能盤很高,其次她們穿的藏青色長褲,而姑娘們穿的長裙。
成了婚,不露頭發(fā)不露腿。
如果生活在縣城里不會那么講究,可要是回了自己寨子,不管什么年份,大家依然遵守。
沿著黃土路往里走,家家戶戶都是平房籬笆院,只有我家祖宅最醒目,整整三層木樓,‘口’型,除了正門那一面沒有屋舍,三面圍出大幾十個房間。
陰冷的天,我的堂兄田儒均正坐在院門口的石階上,身旁挨著一個青年人,我經(jīng)常見面的,堂兄的同事梁瑞。
他們同年生,大我很多,在縣供電局上班,梁瑞是街上人,也就是縣城的,沒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聽說堂兄從去縣城讀初中兩人就是同學了,玩到了一塊兒,大專畢業(yè)后也一起進了供電局。
我的堂兄絕對是個公認的不靠譜的人,整個家族就他最能鬧騰,屬于讓長輩們又愛又恨,而梁瑞是我很喜歡的哥哥,愛干凈說話也和氣,和我那群竄天猴發(fā)小或者非主流表兄弟截然不同。
“哥均,哥瑞,你們在門口蹲著做什么?今天扮演看門狗嗎?”我拽住要進院門的爺爺,這么問他們。
哥均是民族里對哥哥的一種叫法,哥放前面,后面加上對方名里的最后一個字,田儒均就是哥均,梁瑞就是哥瑞。
“你無法無天了要!碧锶寰α讼,沒什么力氣的笑,和著梁瑞對爺爺問候了一聲。
“爺爺,進去吧,我爸,叔公他們都在了!
走過大院,堂屋的幾把老舊木椅上端坐著很多長輩,幾乎都到齊了。
爺爺坐到了正中的椅子上,受到沉重氛圍影響,我靠在爺爺手邊的扶手一聲不吭,靜靜打量周圍。
“這事,不太合適,人家姑娘沒有做錯什么。”叔公率先開口,彎腰煙桿敲了敲地面,卷煙塞進煙筒點上。
語氣都算是平常,沒有疾言厲色也沒有難聽的話。
叔公開了頭,其他長輩也說上了兩句,我聽明白了,田儒均要離婚。
他不過二十出頭,但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年還是四年了,沒有領(lǐng)證那種,娶的有些遠的一個村子里的姑娘,當時我還小,也不算稀罕事,十五六歲先把事定了,接親來本家吃個席,婚事就算成了。
幾乎沒有離婚的說法,娶了一個人,就是一輩子。
那姑娘我只見過一面,初中畢業(yè)就嫁了過來,婚后去了市里務(wù)工,極少回來。
我盡是不解,受家庭影響,我認為甚至就算不相愛,你們可以各玩各的,但就是不能離婚,過了你家里的門檻,就是你屋里人了,不管是否存在誰對誰錯,都要對這一生一次的過門負責。
這事我認為比我爸吃狗肉嚴重些。
討論沒有持續(xù)很久,大伯終于說話了,表情平平。
“乖,去房間拿紙筆來!
話是對我說的,我在家族里最小,所有長輩都是稱呼‘乖’。
我去為大伯尋來紙筆,見他沒挪地方直接蹲在了地上,信紙鋪在地面,寫下四個大字——
離婚協(xié)議。
我當然認得這幾個字。
虎背熊腰的大伯就那樣蹲在地上,一氣呵成寫下兩三行小字,具體內(nèi)容我看不見,因為已經(jīng)回到了爺爺身邊站著。
“爸,你說成嗎。”問的爺爺。
“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自己決定的事情,我們不要干涉太多!睜敔敎喓竦穆曇粽f著,輕輕閉上了眼。
“怎么就非離了不可呢!庇虚L輩嘆氣。
“可能是在縣城玩野了吧,見識跟我們不一樣了,想尋一個自己喜歡的了!
實際上很難想象一群穿黑布衣藏青色布衣的大爺大伯說出這么體諒的話,他們在我發(fā)小們的印象里都是不茍言笑,板著臉時很嚇人的。
是住在民族寨子祖宅里墨守成規(guī),頑固不化的人。
可我越長大越覺得,叔公長輩們都是十分通透的人。
大伯落筆,那封離婚協(xié)議完成。
“明天我去一趟她娘家那邊。”
交付這紙協(xié)議,其實不過走個過場,結(jié)婚證都沒有的兩個人談什么離婚,大伯親自上門去賠禮才是重要的。
籠罩堂屋的陰霾氣息逐漸散去,這在我看來不是一場商議,而是需要族里長輩都在場的見證。
院門沒有打開過,我們一起在屋里燒上炭火,吃了午飯,一直到下午六點,天完全黑了下來。
“乖,你去看看你哥均走了沒。”大伯突然這么囑咐。
我剛要走,大伯又說:“如果還在門口守著,就告訴他,我們同意了,讓他滾回縣城去好好上班,明早別誤了工!
我點頭,隱隱聽見了大伯的呢喃低語,他說——
做個負責的人。
沒太能理解他指的是堂兄的離婚還是什么。
不過責任確實是最重要的東西了,我們可以沒心沒肺沒個正經(jīng)的玩鬧長大,可從不會輕易承諾什么,說了就一定要做到,哪怕傷筋動骨,費盡心力。
門口的兩個人還在,視線昏暗我依然看清他們凍得青紫的臉,我轉(zhuǎn)達了大伯的話,田儒均沒太大反應(yīng),可能是凍傻了,也可能是意料之中。
“你和爺爺今晚在這邊過夜嗎?”
“嗯,天都黑了怎么走!
“就你是親的!
“對啊!
簡單對話,他們也從某種我不知道的情緒中緩了過來,這種對話可以發(fā)生在家族中任何一個親友和我身上,他的意思是爺爺只有一個孫孫,去哪都帶著,族里大事小事都會捎上我,就像今天這種只有長輩在場的場面。
目送他們離開寂靜的寨子,同行身影消失在漆黑夜色中,我頭回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滋味,言說不清。
梁瑞今天就這樣陪田儒均蹲在祖宅門口沒吃午飯晚飯,一動不動吹冷風一整天。
這是我對他們的第一個記憶點。
03
08年三月梨花開的時候。
爺爺再次牽著我回了普覺百戶寨,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這次門口沒有兩個蹲著的人了,只有烏泱泱的人群,寨子里的人都聚在了我家祖宅,院里也站滿了人,可是不能用‘熱鬧’來形容,大多數(shù)人都垂著頭。
大伯一個人站在堂屋里,背對著所有人。
或許是小孩子感知情緒的能力很強,我緊緊牽著爺爺?shù)氖郑喙饪吹狡綍r里跟堂兄關(guān)系最好的幾個男人都眉頭緊皺,眼眶泛紅。
“我娃娃壞了。”大伯語調(diào)很低很沉穩(wěn)。
我聽到這句話,在周圍人群發(fā)出啜泣聲前,眼淚先一步奪眶而出,哪怕我其實都還沒有從這句話回過神來。
那是方言,娃娃就是兒子,壞了就是死了。
大伯說的是,我兒子死了。
“阿瑞在帶他回來的路上了,我先回來……先準備著吧!
我當天一個字沒說沒問,憋到回家后才問爺爺怎么人就沒了。爺爺說過年那陣在單位宿舍睡著突然口鼻流血,還好梁瑞也在,趕緊把人送到了縣醫(yī)院,醫(yī)院接收不了,轉(zhuǎn)到了鄰省省會的醫(yī)院,還是沒治回來。
寨子里在籌備葬禮,梁瑞在帶他回家鄉(xiāng)的路上。
與一生生一窩的鄉(xiāng)下家庭不同,大伯只有哥均一個兒子,我會永遠記得那天他在堂屋下說的僅僅兩句話。
沒有當眾哭到肝腸寸斷,沒有抓著祖宗牌位歇斯底里,可就是讓我忘不掉。
————
至今為止,我再也沒有參加過一場這樣的葬禮,在寨里的活動場地舉辦,這是很少見的事,因為這里極少用來辦紅白事。水泥面空地放著的是幾個四面鼓,一人的一生敲響三回。
出生由父母敲響一回。
成年由自己敲響一回。
去世由親屬敲響一回。
今天大伯給哥均第二次敲響四面鼓。
沉重鼓聲響徹山澗,直到落下。
除了低低的哭泣,鴉雀無聲,幾十張大圓桌上的飯菜整整齊齊擺放。
大伯說:都吃飯吧。
可沒有一個人動筷子,我在眾多頭戴孝布的人中看到角落里坐著的梁瑞,我只記得他看上去瘦了好多,紅腫著眼,整個人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氣一般,不合時宜的想,我如果現(xiàn)在去推他一下,他會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僵硬倒下,只剩個軀殼的樣子。
這是一場無一人動筷的白事席,沒有人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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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葬,不說那會兒,就是現(xiàn)在,也有很多老人不接受火葬選擇入土為安的。
出殯下葬那天,我挨著梁瑞在哥均的墓碑前。
他一直沉默著擺放祭品。
意外發(fā)生在他開啤酒瓶蓋的時候。
我當然知道他哭過了,甚至哭了很久,但是第一回看他當眾落淚。
他用筷子開啤酒瓶蓋,蓋子彈飛直直彈到了他的眉頭,瞬間印刻出一道血口子。
而他像是沒有感到疼痛,愣了片刻,眼角有淚滑落,麻木的神情終于碎裂,那一刻我感知到他極度的悲傷與無可奈何。
我聽到他很輕地說——
均均,你再這么討人嫌,我以后不來看你了。
我的眼淚是在他這句話說完時落下的,討人嫌也算是本地說法,大概就是‘皮’的意思。
這個稱呼,這個口吻,都十分親昵。哪怕是我大伯,都不會直接稱呼‘均均’……或許唯一能把他哄好的那個人已是在土堆之下長眠。
實話說,很少有什么事能讓我哭,向來恣意隨性,可梁瑞就是有張口就讓我哭的本事。
同年,梁瑞在我家借住了好一段時間,他眉頭落了一道淺色的疤。
雖然沒有親戚關(guān)系,但是親戚關(guān)系是不需要的,只要融入得了,認個親戚算小事,我三叔就是認的,只因為同姓,又與我爺爺聊得來。
梁瑞初中起就跟著哥均總出入在大伯家,也算我大伯家半個兒子了。
那時好像是因為他要報考什么,需要復習準備什么的,我和他也是在這段時間相熟的,雖然年紀差了好幾歲,可我從小就在長輩圈里長大,是個小大人,也沒什么溝通不了的地方。
我總看著他背上工具箱去百戶寨,去給祖宅查看有沒有需要維修的地方。
一直如此,持續(xù)至今。
梁瑞成了大叔,單身大叔。
他還是會去寨子里看望大伯,我聽見大伯提過——
阿瑞,該找個屋里人了。
梁瑞只是搖頭,笑著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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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也就是8.14號,我在凌晨三點多收到了梁瑞的信息。
不光是他,我還有我那群兄弟們都很少有感嘆什么的時候,道理都懂,心事或多或少都有,但都在可自我消解范圍內(nèi),難被困住。
梁瑞說他做了一個夢,突然醒了。
我直接給他打了電話,問他夢到了什么。
他說:均均沒有出現(xiàn),只存在我和你們的對話里,我一直說他在等我呢他在等我呢,大家一起走到老車站大轉(zhuǎn)盤,然后我還是告別了你們,因為他在等我,于是我一個人往回走,可走到一半夢醒了,所以我沒見到他。
我不會解析夢境,我知道他只是太失落了想找個人說一說,比起那群成天玩得手機都找不到的兄弟,還是我靠譜得多。
他接著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聞言沉默,我沉默斟酌安慰的話。
我一時分不清他所說的‘很久沒見到他了’,指的是距離哥均真實存在他身邊的日子有些久遠了,還是夢里很久沒見到哥均了。
或許兩者皆有。
最終我告訴梁瑞:哥均在終點等你,你往回走,才是真的見不到他了。
我聽見他笑了聲,應(yīng)下,說他知道的。
我相信他。
202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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