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如果有來生，你想成為什么？

　　我不想成為什么。

　　我唯一所愿，便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白首。

　　1.

　　我是一只狐妖。

　　我出生的那年，故鄉(xiāng)下了一場很大的雪。白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瞬間荒蕪了整個世界。

　　娘為我取名叫落雪，于是從出生的那天起，我便與雪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娘對我說，我是狐族百年來最美的狐妖。而對于美是什么，我的心里尚無定義。我并不知道我的雙眉間有一道暗紅色的痕跡，直到我出生的三日之后，我因貪玩跑到梅林之外，路過一處藍(lán)色湖泊，才偶然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水里映出的面容清麗如雪，雙眉纖如彎月。白衣墨發(fā)，不染纖塵。唯有眉間那一道蜿蜒至額頭的淡色紅痕卻格外突兀，像是命格中生生嵌下的某種印記。

　　湖水寒冷徹骨，我掬起水拼命洗拭著眉間的部位，以為只要不斷的洗就可以使那道痕跡淡化�？墒俏业南敕ㄅc反抗都是徒勞。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因過度用力致使雙臂已經(jīng)麻木到失去了力氣時，我望著水中的倒影，無力的躺在了湖邊的雪地之上。

　　此時，天空正向天地傾落雪花。雪越來越大，直到我的整個視線被雪彌漫。

　　舒緩的雪聲中，我緩緩閉上了眼睛。

　　2.

　　如果不是那天那場意外，我想我此生應(yīng)與他無緣。

　　那個嚴(yán)寒的大雪天，我躺在茫茫雪原，因失去知覺陷入昏睡。

　　他便是在那時發(fā)現(xiàn)我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將我?guī)ё叩�，我只知道我醒來的時候，周身被一個空靈而溫暖的香氣包圍。我緩緩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被他攏在懷間。我們的身前，是一堆靜靜燃燒著的柴火。

　　“你醒了�！备杏X到懷里的我動了動，他輕輕地?fù)崃藫嵛业念^，語氣帶著淡淡的欣喜。

　　我這才驚覺到自己是一只狐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的。對于他來說，此時的我不過是只人畜無害的白毛小動物罷了。

　　我掙扎著，試圖跳出他的懷抱。他卻突然一把將我提起，目光融融地望著我，笑容干凈明亮地如同孩子。我錯愕抬頭的那一瞬，他燦若星辰的眼便印入了我的眼中。

　　那人，有著星辰般的眼眸。

　　這是我初見他時的第一印象。

　　他湊了過來，我們的目光就這樣近距離地交匯。

　　“真是只可愛的小雪狐，要不我就把你帶回宮里整天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喃喃道，鼻子正對著我的鼻子。

　　看來他是想要把我抓走。

　　當(dāng)動物的壞處便是極大多數(shù)時候?yàn)槿祟悢[布，結(jié)果往往成為供人類取樂的玩物。這句話是娘千叮嚀萬囑咐過我的理論。念及此事危及到我的性命安全，萬不得已之下，我便做了一個緊急決定——那就是，跑！

　　右爪揮出，于半空中劃出一道恰到好處的弧度。沒錯，我的爪子的終極目標(biāo)是他那張完美無瑕的臉。

　　命中后，他吃痛一驚。連他自己也沒料到，看起來這般純良可愛的小狐貍竟會對他的臉‘痛下毒手’。

　　趁他驚呼失神的空當(dāng)，我掙開他的手，撲騰一躍至地面，而后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這個危險(xiǎn)之地。

　　我只想離人類越遠(yuǎn)越好。

　　偶然回過頭時，目光觸及到他遠(yuǎn)遠(yuǎn)望著我的模樣，目光中卻并未有怒意。

　　“哎哎哎，小狐貍你這大冬天的要往哪里跑��！”他的聲音響徹在我的身后�？蛇@又有什么辦法呢，對于一個微不足道的生靈來說，生存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全然忽略了腳下的一切。耳畔響起風(fēng)聲，身邊的景物飛快向后倒退。當(dāng)我從一片荊棘叢中穿過時，感知到身體某個部位突然傳來尖銳的刺痛。原來，是荊棘的刺劃傷了我的身體。

　　我向后一瞥，來時路灑下了斑斑血跡，在這雪地之上格外醒目。

　　在這樣嚴(yán)寒的天氣，在這樣巨大的體力消耗之下，我的妖力一點(diǎn)點(diǎn)消逝，直至微弱。

　　寒風(fēng)呼嘯。我已失去了所有力氣，視線漸漸變暗，直至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3.

　　我原以為我永遠(yuǎn)都見不到明亮的世界了，可當(dāng)我驚覺世界又一次被那個熟悉的氣息包圍，驀然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一個溫暖的懷抱時，我告訴自己，這一切并不是夢。

　　仍是那雙燦如繁星的眼眸，浸著些許溫柔的笑意，讓同他對望的人一時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醒了？”仍是初次見面時的那句問候，似問似語。

　　受傷的地方經(jīng)過包扎，痛感已不再強(qiáng)烈。他將我安放在平鋪于火堆旁的白貂皮上，動作輕柔地像是放置一件珍貴的寶貝。他當(dāng)然沒有發(fā)現(xiàn)，此時他拴在一旁的馬駒正磨著蹄子，鼓著鼻孔一臉不滿地瞪著我，只因我享受了一份來自它主人的特別優(yōu)待。

　　我心滿意足的搖搖尾巴，宣告著這場動物之間爭風(fēng)求寵的暫時勝利。

　　“皇子殿下，這白貂裘可是太妃娘娘……”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走上前來對他示意。

　　“無妨，小小貂裘而已。更何況，錦衣華服乃虛浮之物�！彼�，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老者便屈身退下。

　　他輕撫著我的腦袋，喃喃道：“這冰天雪地的天氣，你不好好躲在洞里過冬，在外面到處跑做什么呢？”

　　我：就算是過冬，成天呆在洞里也會發(fā)霉的。

　　“你看你真是調(diào)皮，就那么不顧一切的想要逃離我么。你說就這樣躺在這里烤火多舒服，還好我剛才騎馬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你，不然的話，你現(xiàn)在恐怕都成了雪堆。”

　　我：……

　　他當(dāng)然聽不到我的心聲。此時此刻，我能感知到的只有他手心的溫度，他的掌心如同靠近我們的火源一樣溫暖。

　　最初想要拼命逃脫，最后還是陰差陽錯的回到了原點(diǎn)，回到了他的身邊。

　　那個大雪天氣，我們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一段時光。我傾聽著他的敘述，聽他回憶著他難以磨滅的過去。他說，你知道嗎，在我六歲那年，我在宮中的花園里撿到了一只和你一模一樣、受了傷的小狐貍。我把它帶回家，以為能好好照顧它。但是，小狐貍最后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把它捉走，殘忍殺害了它，并將尸體扔在了后花園。那天，我哭了一上午，為沒能保護(hù)好自己所愛之物而痛苦悔恨。從那以后，我便發(fā)誓，今生一定不能再讓身邊的人受到傷害。

　　他還說，他小時候最怕的事情是犯了錯之后被母親關(guān)進(jìn)一個黑屋子。黑屋子又深又靜，伸手不見五指，里面有發(fā)霉的氣味以及尸體腐爛的氣味。

　　我不由得心中一驚。他的年少經(jīng)歷了太多那個年紀(jì)不應(yīng)該有的痛楚。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低層生物的純凈世界是多么難能可貴。若讓我選擇，寧為狐，不為人。

　　我原以為，在我們彼此的生命中，我們只是以過客的形式遇見，轉(zhuǎn)身便已天涯。

　　可是，我錯了。

　　在他抱著傷勢初愈的我來到初次相見的那片湖泊前，對我說‘快回家吧’的那一刻，我的心竟升起了幾分不舍的情愫。

　　終究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

　　我回頭望了望他，而后頭也不回的向前奔跑。白色的身體與茫茫雪原匯于一體，直到所有的蹤跡都漸漸遠(yuǎn)逝。彼時雪后初晴，天空之下，陽光明亮流轉(zhuǎn)，將這純白天地映的遼闊無垠。

　　那時候，我尚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一世，我都未可知曉。

　　4.

　　回到狐族之后，娘狠狠地將我數(shù)落了一通。

　　她說我看到的那片湖名為渡生湖，凡是沾過湖水的妖類皆會法力消散。而若是墜入湖中，則會喪命轉(zhuǎn)世。

　　夜晚，我躺在洞里，望著洞口的星星發(fā)呆。

　　我以為我會就此忘記那個人，可是當(dāng)我一閉上眼，腦海里都浮現(xiàn)出他的模樣。望著星星時，又總是回憶起他的眼睛。

　　那雙燦如星辰的眼睛，澄澈明凈，目光中蓄著無限溫柔的笑意，溫暖如他的掌心。

　　他的眼睛，他的模樣，在我以后的夢境中，一次又一次的重復(fù)出現(xiàn)。

　　我再也忘不掉他了。

　　后來，我告別了娘，走出梅林，離開狐族去尋找他。

　　轉(zhuǎn)瞬間一去十年，十年后，我終于尋到了他。

　　而那時，他已經(jīng)死了。

　　我們相處時的光陰，在如今回憶之際，竟是如此短暫，他擁著我時掌心的溫度至今仍遺留在心底。如果十年前的那天我沒有離開，或許如今的結(jié)局不會空留遺憾。

　　我去向渡生湖的那天，天空落下的紛紛白雪，像是為我演繹一場臨行之前的送別。

　　此去便無悔，此行待來生。

　　5.

　　我?guī)е笆赖挠洃涊喕�，第二世，我化作了凡人�?br>
　　遇見他，是在小鎮(zhèn)的古橋之下。

　　那天上午，天氣突然由晴轉(zhuǎn)雨。彼時我正為客人將一方繡花布帛包折好。

　　大雨突如其來，不給人以任何猶豫的機(jī)會。

　　橋下周圍的小商販皆放下手中的活迅速收攤。我的布帛卻不似他們的物件，一卷一收就完事。若布帛不細(xì)心折疊定會泛皺。

　　我只顧我那些凝聚著我心血的布帛，卻沒有感覺到自己已全身濕透。幾方繡花手帕被風(fēng)掀亂，慌亂間，幾方布匹又打落在地。我趕緊蹲身去撿，模樣極其狼狽。

　　雨越來越大。

　　頭頂上的雨幕突然被一方藍(lán)色替代。

　　恍惚間，似是有人為我撐傘遮住了大雨。

　　我抬起頭，正對上他的目光。那一瞬，我的呼吸不由得靜止。不論周圍的世界怎樣變換，那雙眼睛，我始終認(rèn)得。

　　手指的顫抖從指尖蔓延至心底，我望著他，慢慢的站了起來，想要伸出手觸摸他的臉龐，讓我更加堅(jiān)信，眼前的這一切并不是錯覺。

　　“姑娘，我們以前認(rèn)識？”他問道，瞳眸帶著淡淡的冷漠。他的手仍舊握著傘柄，我們彼此保持著靜默的姿態(tài)。

　　我忘記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前世的記憶。

　　一廂情愿的是我。我避開他的目光，唇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搖了搖頭。

　　我緩緩道：“故人亦相忘……不知公子是否相信輪回二字。”

　　“信也可，不信也罷。關(guān)乎命數(shù)的這些道理，我們誰又能理得清楚呢�！彼麥\笑，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道，“姑娘，恕我冒昧，你的言談舉止給我一種故人久別的感覺，像是我們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見過。至于在哪里，我實(shí)在是記不清了。”

　　聽到這里，我的心中升起一抹暖意。

　　你能否記得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世我終于尋到了你。

　　這時，有人在橋那邊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將傘遞給我后，便匆匆離開了。他向橋那邊走去，背影漸漸消失在了淅淅瀝瀝的雨幕中。

　　6.

　　鎮(zhèn)上燈會的那天，我同鄰家女孩一起去赴賞花燈。

　　我們邊走邊看，流連于萬紫千紅的燈海，一時間應(yīng)接不暇。

　　鄰家女孩跑去看不遠(yuǎn)處的舞樂表演后，我便獨(dú)自繼續(xù)向前走，欣賞著沿路的燈盞。

　　我們鎮(zhèn)上有一個風(fēng)俗，燈會時，每個人都會從燈盞中抽出一張紙箋，紙箋上寫著各類祈語或是預(yù)言，形式類似于抽簽。

　　在我的手伸向紙箋的那一瞬，不經(jīng)意間與另一只同時伸向紙箋的手相觸。

　　我們兩人同時側(cè)身看向?qū)Ψ健?br>
　　這便是再一次遇到他時的情形。

　　他先我一步致歉，一舉一動彬彬有禮，是文弱學(xué)生應(yīng)有的模樣。

　　我搖搖頭道：“無妨。”

　　我又道：“謝謝公子上月借我的那把傘，早知今日會在此相遇，我便該帶上，只是不知何時……”

　　他打斷我，笑道：“無事。濟(jì)人于困境是每個人都應(yīng)該做的事。說起來，我與姑娘也算是有緣，今日又在此相遇。這把傘，就當(dāng)做是贈與姑娘的見面之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多謝公子了�！�

　　他伸手摘下那張紅箋，靜靜看著背面書寫的字跡。

　　“這上面寫的是什么？”我問道。

　　“一首詩�！�

　　他將紅箋遞于我，笑道：“我對箋紙上的這些內(nèi)容還真是一竅不通呢。”

　　前面有人正在放花燈，我眼睛一亮，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我提議道：“不如我們?nèi)ツ沁叿呕舭��！?br>
　　“好�！�

　　我們將花燈點(diǎn)燃，輕輕放于水面�；魮u搖晃晃地前行，閃爍著朦朦朧朧的光芒。我們看著自己的花燈與周圍的花燈匯入一體，看著他們在夜晚的滟滟水波里逐漸飄遠(yuǎn)。

　　“看來姑娘和我一樣都是至性之人，放花燈時不曾有過向其許愿的想法�！彼难劾锏褂持@珊燈火，目光柔和如昔。

　　我望著那些花燈，喃喃道：“許愿都只是幻想使然，因?yàn)榍蠖坏茫圆艜南Ｍ谒鼈�。�?br>
　　“是啊，念而不得……”他望向遠(yuǎn)方，目光中升起一片薄霧般的憂傷。

　　在夜深各自散去之時，我贈予他一方繡花手帕。

　　手帕是淡藍(lán)色，其上繡著云與雪。

　　“姑娘所繡的是大雪紛飛的景象嗎？”他問道。

　　“對，冬日，落雪之景�！�

　　“意境很美。”他望著我，唇角悄然綻放出笑容，“還有，謝謝你。”

　　他不會知道我的心意吧……

　　我這樣想著，但，無論他是否知曉，能將這份心意傳遞給他，我已心感足矣。

　　他離去后，我展開他遞給我的那張紅箋。上面寫著四句詩：

　　水淺孤舟涸。

　　風(fēng)寒馬不前。

　　故人相別去。

　　唱只鷓鴣天。

　　7.

　　我不知道，那晚的一面，竟成我們一生永遠(yuǎn)的訣別。

　　林家小姐來找我的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晾曬著新染的布料。

　　他推開院門后便朝我撲了過來，緊接著，猝不及防的一巴掌落在了我的臉上。

　　臉上是灼熱而刺痛的疼。不待我反應(yīng)，她又發(fā)了瘋一般去撕扯我晾曬不久的布料。隨后，她站在一地的狼藉之上，宛如勝利者一般走向我。

　　她朝我擲過來一樣物件。

　　我撿起那個被她扔掉在地的物件，望著手里，胸口隱隱作痛。

　　那是我贈與他的手帕。

　　她瞪著我，咬牙切齒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惡心事，就憑你這窮身世還想勾引他，做夢吧你。”

　　她說，他出生貧苦，三年前他的父親病逝。為了給父親安葬，他簽了賣身契，成為了林家的下人。

　　她說，林家老爺憐惜他的才華，于是免去了他下人的身份，資助他讀書考取功名。林家待他不薄，他答應(yīng)林家老爺在功成名就之后迎娶她。

　　她還說，此次，他便是功成返鄉(xiāng)。下個月就是他迎娶她的吉日。

　　淚水從臉龐無聲滑落，我卻失去了將其拭去的力氣。原來從一開始，這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愿的獨(dú)角戲罷了。他已是快有妻室的人了，他已經(jīng)擁有了一份屬于他的感情。這一世，我最遺憾的，莫過于沒有在他未做決定之前找到他。

　　林家小姐走后，我回到房間，捧著這方手帕泣淚凝思。

　　心口突然掀起一陣劇痛，我捂住嘴，劇烈的喘息，劇烈的咳嗽。待我重新攤開手時，手帕上早已覆沒著猩紅的血跡，它們向外一點(diǎn)一點(diǎn)擴(kuò)散，妖冶如花。

　　事實(shí)上，我從小就被郎中診定為壽命不長。

　　多么諷刺，上一世他先我而去，這一世我卻先他而去。

　　唯一所幸的，便是這一世，我尚能遇到他。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撐著他贈予我的那把傘，漸漸走向那座古橋。

　　兩行淚劃過我的臉龐，我最后一次回眸相望后，背影傾刻淹沒在了漫天水色之中。

　　8.

　　如果有來生，你想成為什么？

　　——如果有來生，我想回到我們初見的那一天。

　　9.

　　我又回到了那個下著大雪的冬天。

　　再遇到他時，我是一只被眾人圍追的白狐。許多人騎著馬在森林里捕獵，舉著劍和長槍一路嘶吼，驚碎了叢林中的靜謐。

　　那時我身受箭傷，因無處可逃而藏于樹后，生怕一不小心就驚動他們。若是被抓住，定會命不久矣。

　　一支箭穿過樹干，從我的頭旁側(cè)穿出。

　　驚懼再加之失血過多，我當(dāng)時便昏了過去。眾人見樹干之后并無動靜，準(zhǔn)備撤離時，他舉手示意眾人暫時停下來。待他下馬走到一棵樹后，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位白裙墨發(fā)、背靠著樹干沉沉昏睡的少女。

　　那少女便是化作人形的我。

　　他不顧眾人的反對，將我?guī)Щ亓怂幼〉牡胤�。那是一些金碧輝煌的宮殿，室外紅墻碧落，室內(nèi)玉錦生香。

　　在箭傷尚未痊愈之時，我終日躺在柔軟的云帳里發(fā)呆。輪流照顧我的是數(shù)十個少女，她們無微不至的體貼讓我有種受寵若驚的錯覺。在這期間，他來看過我三次，每次來都會陪我說很久的話。他讓我不必?fù)?dān)心周圍人的閑言碎語，只需要安心養(yǎng)傷便可。我點(diǎn)點(diǎn)頭，很快因疲憊而沉沉睡去。

　　那些照顧我的少女不時對我打趣，說我很快就能成為皇子妃。我當(dāng)然知道她們話里的意思，但又難以辯駁，只得以笑為應(yīng)。

　　傷痊愈的那天，我走出室內(nèi)透氣。不知不覺間發(fā)現(xiàn)自己已來到了一座偌大的花園。彼時陽光正好，花園里繁花錦簇，彩蝶翩躚。

　　我立在花叢之中翩然起舞，周圍的蝴蝶紛紛聚在我的身邊，圍繞著我飄動的裙裾飛舞。

　　那天我回到住處時，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都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他們說，我是妖類，專門化作人形來蠱惑皇子。

　　宮里的流言一時間四散。之后，引來了一群提著刀的侍衛(wèi)，他們在一位中年男子的命令之下，將我捆了起來，扔進(jìn)一個幽暗的牢籠。

　　我被綁在一個木柱上動彈不得，他們在我的頭上淋下一盆冷水，要求我說出我的真實(shí)目的。

　　我靜靜的望著前方某個空洞的地方，一言不發(fā)。

　　就在中年男子手里的刑具即將刺入我身體的時候，他出現(xiàn)了。

　　他迅速斬開了繩索，不顧周圍反對的聲音，將我抱起離開了這里。

　　回到住處，他輕輕放下我，對我說，我不在意你是誰，有什么目的，我發(fā)誓，只要我還在，就一定會好好保護(hù)好你。

　　我點(diǎn)點(diǎn)頭，安然一笑。

　　他的眼睛仍是那雙眼睛，不同的是，多了一份堅(jiān)毅。

　　10.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兩個月，在這期間，我只見過他三次。

　　第一次是他親自送來良藥，詢問我的病情之時；第二次是我在花園散步時與他偶遇之時；第三次則是他被一群殺手追捕之時。

　　彼時我正坐在宮頂之上，獨(dú)自觀賞著漫天的星星，不遠(yuǎn)處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的主人向我這邊靠近，身形敏捷躍至屋頂，降落在我的身邊。我一驚，差點(diǎn)從屋頂?shù)�，他先一步拉住我的手，揭下黑色的面紗：“是我！�?br>
　　我剛想問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時，他將一個冊子塞進(jìn)我的手里，說完“幫我保護(hù)好它”之后便又匆匆離開。那天夜晚，他躲過了那群殺手的追殺，而在那天之后，我們再沒見過面。

　　聽宮中人言，他是先皇眾多皇子中的其中一位。先皇駕崩，本該由大皇子襲承帝位。但五年前的除夕之夜，宮人意外發(fā)現(xiàn)大皇子暴斃寢宮。于是，襲承帝位的人選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有人懷疑這一切絕非偶然，但無憑無據(jù)無異于空談，于是有心者都只得作罷。

　　在他帶我回宮的那個月底，他來找過我。

　　他屏退了所有人之后，對我說：“我知道，你絕非凡人。”

　　我輕輕地點(diǎn)點(diǎn)頭，在聽到他這句話之后，心里某個地方突然變得空蕩。仿佛有什么尖銳的物體鑿開了心底厚實(shí)的溫暖，一時間外界刺目的光亮迅速的洶涌而來。

　　之后，他給了我一杯水。

　　他說，如若你能毫不猶豫的喝下它，便能證明，你尚無惡念，忠誠于我。

　　我抬起眼簾望向他，那一刻，我竟看不清楚他眼底的神色。我開始在想，他似乎已不再是初見時的那個人了。

　　我笑了笑，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他擁住我，望著窗外的寒星沉默不語。

　　11.

　　那時，塞外動亂頻起，塞內(nèi)亦紛爭不斷。

　　朝堂中的明爭暗斗越發(fā)激烈，他作為即將襲位的皇子，獨(dú)自抵御著來自外界的各種壓力。朝堂上的大臣們看似忠貞不二，實(shí)則暗中勾結(jié)，蠢蠢欲動。

　　丞相以‘皇子親征，軍心振奮’為由進(jìn)諫，并聯(lián)合朝堂其他臣子爭相諫言，借此鼓動他帶兵親征。

　　于是眾臣進(jìn)諫的第三日，他便整兵待發(fā)。

　　我知道，待他凱旋之日，便是他君臨天下之時。

　　出發(fā)前的前一天晚上，他來看我。我們對燭而坐，漫聊徹夜。他讓我不用擔(dān)心個人安危，并承諾，他兩月之后便會平安歸來。

　　最后，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對我說，等我回來。

　　我點(diǎn)點(diǎn)頭道，好，我等你回來。

　　他出發(fā)后的第七天，丞相便命人將我捉拿并囚禁。

　　陰冷潮濕的監(jiān)獄里。

　　丞相手里的銀針扎進(jìn)我的身體，尖銳的痛感讓我不由得緊咬住牙關(guān)。我的指節(jié)因?yàn)檫^于用力而呈現(xiàn)出青紫色，涔涔冷汗從我的額頭滑落，我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音。

　　“快說，你到底是不是二皇子暗中任命的細(xì)作�！必┫嘁а狼旋X道。

　　我冷笑，睥睨著他，沉默不言。

　　“賤奴才，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能堅(jiān)持多久！”丞相手里的又一根銀針直刺而入，我更加用力的咬緊了牙。

　　他猜對了，我的的確確是他暗中任命的細(xì)作。早在我初到宮中之時，他便將一些任務(wù)委命于我。早在冬日眾人圍獵之時，他便發(fā)現(xiàn)了我有異于凡人的能力，可以比常人更加輕松的完成一些艱險(xiǎn)的任務(wù)。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我為他收集了眾多朝臣密謀造反的情報(bào)，為他提供了大量的證據(jù)，那天他交付于我的那本冊子，便是丞相與眾多大臣之間往來的秘密記錄。

　　丞相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端倪，所以便會加害于我。

　　我看到丞相又拿起一根銀針，而這一次，是對著我的眼睛。

　　他奸笑道：“你就算再供認(rèn)不諱也是徒勞。實(shí)話告訴你，二皇子此次帶兵征戰(zhàn)是不可能回來了，因?yàn)閿耻娭杏形覍ｉT派去的手下，他們的任務(wù)，就是周旋于兩國軍隊(duì)之間，專門為敵軍提供二皇子軍隊(duì)的情報(bào)。更何況，在他去往邊塞的路上，我早已在那里埋伏了眾多精兵。這次，二皇子恐怕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你好卑鄙�！毙脑趧×业奶鴦�，我充滿恨意的怒視著他。

　　“卑鄙？”他像是聽到了一個可笑的笑話，對我說道，“不卑鄙怎么能除去絆腳石？不使用手段如何能坐上皇位？既然，你不打算說出真相，那么從今天起，你也沒有必要活在這世上了�！�

　　劊子手的刀快要落下來的那一刻，我閉上了眼睛。

　　然而我并沒有感到如約而至的疼痛，慢慢睜開眼睛，只見叢叢亂箭向著這邊飛來，卻準(zhǔn)確無誤的將丞相及在場所有的護(hù)衛(wèi)射倒在地。

　　丞相握著從身體里穿插而出的箭，不可思議的指向箭的主人：“你……你們……”

　　射箭的人正是那一次捆我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一刀落下，丞相便失去了聲息。

　　中年男子欠身道：“救兵來遲，還請見諒�！�

　　“你們……為什么會……”我只覺驚疑，總感覺這幕后似乎另有隱情。

　　中年男子道：“皇子早已預(yù)料到丞相一干人等的陰謀，在他離開之前，他囑托我務(wù)必要保護(hù)好你。”

　　“那他知道這路上有埋伏著的軍隊(duì)嗎？”我著急的問。

　　“這……尚未可知�！�

　　聞言，我失神跌坐在地，鮮血浸透衣裙卻渾然不知。

　　12.

　　他歸來的那天，距離他離去之時已有兩個多月。

　　他履行了他會歸來的承諾。

　　據(jù)說他此次親征，大獲全勝。不僅擊潰了邊塞敵軍所有的陣線，更讓敵軍宣布三年之內(nèi)不得再犯。

　　他凱旋那天，全城百姓聚于城門前迎接。

　　我立在城墻之上，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他的身影，任憑淚水彌漫視線。

　　他登基之后，朝堂便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革。無數(shù)臣子或被處死，或被貶謫流放。他用行動鞏固了自己獨(dú)一無二的地位，一時間，朝堂肅然，弊絕風(fēng)清。

　　然而他回來之后，我就再未見過他。

　　那時他已為君王，我只不過是成就他的一顆棋子罷了。

　　其實(shí)丞相死前曾說過一句話，讓我至今都難以忘記。

　　丞相說，我不過是成就他坐上王位的一顆棋子。他是一個手染鮮血的人，在成為皇子的這一路上，殺害了無數(shù)自己的至親之人，他向來不擇手段，為的就是那坐擁天下的地位。

　　一個不擇手段的人、一個只會利用與算計(jì)、為了權(quán)力不惜一切代價(jià)的人，心里從來不會有任何人。

　　是啊，他的心里從來不會有任何人。從一開始，我對他而言都不過是值得利用的工具罷了。

　　我原以為回到第一世相遇的模樣就能重新來過，可是我錯了。第一世，第二世，甚至今生今世，都只是我一個人在這場無休無止的輪回里自斟自飲，自我淪陷罷了。

　　我想要離開他，可是卻沒有任何勇氣。

　　終究是做了一個決定，心里的不舍，終究讓我鼓起勇氣去尋找他。

　　我來到他的寢殿，只見眼前明燭點(diǎn)點(diǎn)，燈火繁盛，宮殿之內(nèi)明亮得如同白晝。

　　燈盞摔碎的聲音突兀響起，伴隨著他憤怒得幾近咆哮的聲音。

　　“都是群沒用的廢物，難道你們幾人合起來都治不好朕的眼睛嗎！”

　　我看到那些御醫(yī)慌亂退下，心中突然升起一絲不安。

　　我穿過叢叢燭火，慢慢的走向他。

　　“是你嗎……落雪……我知道是你來了�！彼谠兀瑢χ宜诘姆较驈�(qiáng)顏歡笑，試圖掩飾自己目光中的空洞神色。

　　他看不見了。

　　那樣溫暖的目光，那樣燦如星辰的眼睛啊。

　　我跪在他的身前，伸手撫上他的面容，指尖停駐在他的眼睛，唇角在那里留下一個輕盈如霧的印跡。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在與伏軍的決戰(zhàn)中失去了雙眼的。

　　當(dāng)時形勢危急，他暗中命人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從后突圍。而自己卻帶著數(shù)量極少的人馬引開伏軍，不幸的是，他們最后被逼到了一座山崖。他很清楚，伏軍想要的結(jié)果無非就是他死。他請求伏軍放過身邊的手下，自己便躍下崖底。他暗中觀察過局勢，躍下懸崖，有五成生存的希望。所幸他得到了上蒼的庇佑，幸運(yùn)地活了下來。一天之后，勝利的士兵們尋到了他。他醒來之后眼睛一陣痛楚，伸手撫上眼睛，兩行血跡劃過臉龐，在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失明了。但他命人將消息封鎖，重整士氣，一路與援軍會合，一路北上，最終指揮軍隊(duì)擊潰了邊塞敵軍。

　　“對不起落雪，我失去了光明……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與你相見……”他捂住眼，失神無措地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這便是他不肯再見我的理由嗎？

　　我抱緊她，淚水早已決堤。

　　看不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你還記得，只要我們尚有回憶。如果你愿意，請讓我今生今世都守在你的身邊，成為你的眼睛，陪你走完接下來的漫長旅程。

　　你曾對我說，待你君臨天下，便帶我去看雪賞花。而今你用自己的努力成為了你想成為的人，我能做的，只不過是默默伴你左右，與你靜守歲月，安然無恙，如此，便心滿意足。

　　若君不相棄，我定不相離。

　　終

　　“落雪，你聽，下雪了�！�

　　他將一朵寒梅別在我的發(fā)間。芬芳如斯，空靈的香氣淺淺縈繞于發(fā)間。

　　我點(diǎn)點(diǎn)頭，閉上了眼睛，靜靜感受著來自周圍世界的祥和與寧靜。

　　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我們慢慢走向梅林深處。

　　我看不見雪落的樣子，卻能夠聽清雪落的聲音。

　　就在三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將自己的眼睛換給了他。

　　我不想那雙如星辰般美好、伴我度過三生輪回的眼睛就這樣永遠(yuǎn)失去。

　　我希望他能永遠(yuǎn)帶著那一份溫暖如春的光明，永遠(yuǎn)幸福的走下去。即便我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他亦能帶著這份光明，從此往后，代我看遍這世間的花開與花落，晨暮與朝夕。

　　為君付三生，執(zhí)子待白首。

　　此生能與你共度，我已無悔無憾。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