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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
屋里是昏暗的,屋主人不知為何閉著燈。一支將要燃燒殆盡的蠟燭孤零零地立在木桌上,散發(fā)著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西伯利亞的冬天。
陀思妥耶夫斯基倚坐在蠟燭一旁恰好的黑暗里,提起筆時不時地寫下幾行字,還伴有低低的咳嗽聲。——他一貫這樣。
“他們都習慣了。他們開頭哭泣,后來就習慣了。人是卑鄙的東西,什么都會習慣的!”他寫道。
他偏過頭望向窗外幾乎能把屋頂壓塌的大雪,望著從遠處的樹林里慢慢清晰的煤油燈。他知道他的同居人就快回家了。
“親——愛的費佳!”果戈里打開搖晃得岌岌可危的大門,把燈和帽子掛起在門邊的鉤子上,向里屋探腦去。
良久的無聲后房門被人微乎其微地打開了,一頂雪白的氈帽出現(xiàn)在門外。“我記得我有說過吧,親愛的尼古萊,請您回來時不要搞那么大陣仗!
“您看這屋頂,幾乎要被壓垮了呢;地板上幾乎全是您打開門時飄進來的雪。”他抱臂佇在門框里,有些嗔怪地說。
果戈里不置可否。他無奈地聳了聳肩!拔鞑麃喌难ず,還真是——濕雪紛飛呢!
“像從地下室里看到的那樣?”陀思妥耶夫斯基罕見地接了一句話,他輕笑著看向果戈里摘了一半的手套。
“您明白就好。”果戈里拍掉頭發(fā)上的積雪,打開了屋子里的燈!百M佳,您為什么就不愛開燈呢?難道是昏暗的環(huán)境對您有什么特殊意義?”
“不,我只是覺得這樣更適合我寫字罷了!蓖铀纪滓蛩够此竽粗钢赶蛏砗笞郎仙y地攤著的牛皮紙。
“這樣啊。”
“——那好吧。”
果戈里又閉了燈。或許是因為感到寒冷,他把那脫了一半的手套重新戴上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敞開了房門,又輕微地咳了幾聲。果戈里明白這是他這位冷漠的同居人放人通行的意思,心滿意足地跟隨著他走過去。
他踱步來到木桌前,湊著燭光看清了牛皮紙上寫的小字!百M佳,您這是又在寫那本《罪與罰》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輕哼了一聲坐下,果戈里順勢趴到他毛茸茸的大衣上。陀思禮貌地對那位距離他還不到五厘米的男人笑了笑,但這份笑容很快便淡去了。
“費佳,讓我抱一會兒!贝蟮质前杨^埋在絨毛里了的緣故,果戈里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沒有往常那樣明快。
過了幾秒,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沒有反抗的動作或是言語。確乎是答應(yīng)了吧。
“費佳你真好。”果戈里滿意道。
他用輕佻的眼神望向牛皮紙上印著的一個句子!啊耸潜氨傻臇|西,什么都會習慣的......'您還真是一如往常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以一個模棱兩可的輕嗯!叭祟惏。刹皇沁@樣么?一切都以生活為重,或許多么無奈,多么沉痛,或許他們已然自認懦夫?墒,生活依然要繼續(xù)啊,他們只好習慣!
“這一切都歸咎于他們沒有自焚的勇氣吧,您說呢?”果戈里沉思片刻后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這話很合他的意。
“呀,不愧是費佳,最懂我了呢!”果戈里俯下身子喊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停下筆,不由得怔了一下。
“從前我說,人總是最沒有勇氣的一種生物。沒有勇氣放棄也沒有勇氣堅持;沒有勇氣追尋自由,卻也愛抱怨被束縛的無奈。先生,我認為這實在是可悲啊!惫昀锓路鹱匝宰哉Z道,“可是費佳,您真是第一個懂我的人呢!
“啊......”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意味不明的輕笑。
“那我可是榮幸之至,尼古萊!
果戈里的披風上原本還殘留了些積雪,進屋久了后自然化開成了水,把他雪白的披風浸濕了。
“啊,披風濕了呢!”果戈里好像十分驚訝又手忙腳亂地從不知哪里掏出了一封平整的信。
陀思妥耶夫斯基拿過信來看,竟有一瞬間的失神。“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么......”
“沒錯沒錯,我接下來的任務(wù)就是要讓武裝偵探社無路可走,讓真正的犯人消失而死。真是令人興奮啊!”果戈里取下了臉上一半的面具,用看似歡愉的模樣,浮現(xiàn)出洋洋自得的微笑。
“太出色了啊。”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雙手撐著下巴,贊許地看著他,“你是在抵抗神明,為了迷失自我而戰(zhàn)斗的呢!
果戈里忽然從沉淪里醒過來了,褪去笑容后靜靜地站著,面如死灰般睜大了雙眼。“啊......”那一秒或許很多想法從他的腦中流過,但我們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百M奧多爾,您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理解者!彼驼Z道。
西伯利亞的大雪喲,散發(fā)著色澤迷人的光焰!那濕軟的,粘膩的,令人厭惡的雪啊,卻朦朦朧朧地映照著果戈里的心!鳛槿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寫那樣,“卑鄙”?大概不是的。只是白雪皚皚過于厚重了,把世上的一切都壓得喘不過氣來,當然也包括渴望在天宇中自由翱翔的鳥兒。
他深知自己無法獲得自由了,他深知自己無法逃脫出囚籠,他深知自己走不出與面前這位冷漠又病態(tài)的男人的情感。
應(yīng)該怎么做?殺了他,以此獲得完美自由?痛殺吾愛這種事,好像也不是做不出來......他拿這些問題反復盤問自己,揶揄自己,卻怎么也走不出死胡同來。
“提問。”他突然咧開嘴角笑起來,像一個乖孩子似的舉起手說,“費佳,我要是死了,你會難過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急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云淡風清道:“不會啊!
“為什么?”果戈里用手盤弄著自己的辮子,將它反復繞起來又松開。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吃驚地抬頭。“因為死后你的靈魂才會得到救贖啊,尼古萊。我一直這么說!彼氩[著眼笑道。
“人類無可原諒,罪孽深重是么?”
“嗯......”
后來果戈里又出門去了。走前他從玄關(guān)處拿走了自己的帽子和煤油燈,像往日每一個日日夜夜一樣。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個人坐在木桌前,用筆輕輕敲打著果戈里留下的那封信。他獨自安靜地坐了一會,回味著果戈里剛才所說的話。驟然間,眼前的景物忽然模糊了一瞬,他眨了眨眼,卻發(fā)現(xiàn)那張信紙上滴滿了水漬。伸手去一抹自己刺痛的眼眶,相信絕頂聰明的魔人一定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淚。
“啊,最近感情真是豐富啊......”陀思妥耶夫斯基試著給自己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尼古萊,是你贏了!彼缓谜f。
小丑果戈里是怎樣的一個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心里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他盛裝出席,粉墨登場,卻在戰(zhàn)斗尚未開始之時默默退出。說起來,尼古萊平時可真是一個瘋瘋癲癲的男人,做了什么或說了什么都無比引人發(fā)笑。
無論自己平素于他是如何的冷淡,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由得明白的一點是——
是尼古萊,融化了西伯利亞的積雪,溫暖了小俄羅斯的稻田。
“好吧!蓖铀纪滓蛩够鶡o可奈何地聳了聳肩,“你完完全全地贏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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