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起連環(huán)殺人案的兇手，此刻就坐在攝像機對面的審訊桌前。

　　她面容枯槁，神情坦然，一頭雜草似的發(fā)枯萎在頭頂，雙眼被前額的碎發(fā)擋住，像兩個沒有底的黑色窟窿，往里一瞧，就呼啦啦的漏風。這副瘦小軀殼的靈魂儼然已經死去，活在里面的，不知道是什么怪物。
　　“是我做的，我殺了這三個人�！彼届o地開口。

　　“第一個人是捆綁溺斃�！彼鏌o表情的盯著審訊桌對面的男人的眼睛，交代道：“我將她的手腳捆束在一起，她像一頭待宰的牲畜，苦苦哀求我——就像我當年一樣�！�

　　隨著她毫無起伏的敘述，故事拉開了序幕。

　　我是脾氣不怎么討喜的人。

　　因為家庭、還有一些別的原因。

　　學生時期，我害怕和人相處，害怕與人說話，好在學習成績不錯，初中之前的生活還算順利。平時稍微有點文采，很得語文老師青眼。

　　我的作文寫的不錯，不謙虛的說，在當時那屆學生里，是拔尖的好筆力。但凡有相關的比賽，我的分數一定是名列前茅。

　　第一次事發(fā)，是在一年秋天的下午。我記得很清楚，那日教室窗外的樹都是金黃，我進到班里，有一個女生正蹲在我抽屜前，翻看我的日記本。

　　“我喜歡顧——”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抄起手邊最近的粉筆盒砸過去了。

　　她像一只兇獸，一躍而起，和我扭打。她哭了，那是所有事情的開端，晚上放學，我被一伙叼著煙，流里流氣的社會青年攔住，問我是不是欺負他妹了。

　　我說沒有。

　　他突然一把扯住了我的頭發(fā)，將我摔倒在學校的車棚里。

　　剩下的事情，我記不清了。我也許哭了，也許沒哭，那天晚上挨完打，我的自行車氣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放了，我推著車回家，想當然的以為這件事翻篇了。

　　從那以后，我遭受到頻繁的暴力侵擾。

　　和所有人一樣，一開始我選擇通報學校，學校不作為的回應讓我非常失望。

　　我遭到更嚴重的毒打，她們陰陽怪氣的喊我才女，把我日記本上的內容摘抄到黑板上。

　　她們扔我的書包，在天臺拐角處沒有監(jiān)控的地方毆打我，那個樓梯間很臟，我現在都記得她們踢腿時揚起的塵埃，眼淚里滿是灰，流進我的嘴里。

　　那個姓顧的女生一直陪著我。

　　之前我提到的那個，日記本里我寫的那句“我喜歡顧——”，就是她。

　　我不堪重負，爬在地上，扯住當初那個翻看我日記本女生的褲腳，哀求那個她放過我。

　　她只是囂張地掐著我的脖子，對我說，“日子還長，我們慢慢耗�！�

　　“所以我宰了她�！彼d致缺缺地抬起眼皮，看著桌子對面的攝像頭，一字一頓地說：“她臨死前，我對她說，死掉是一瞬間的事，可死亡卻是一件很漫長的事。”

　　“我死了那么多年，是你該還債的時候了。”

　　“我明白了�！弊雷訉γ娴膶徲崋T，露出了凝重的表情：第一個人是溺斃，你希望她真切的體驗到你當初的驚惶無助，那么第二個人呢？”他翻了幾頁檔案，念道：

　　“你把她脫光了，然后掛在冬天十幾層樓高的窗外。你事先已經割開了她手腕和大腿上的命脈，被害人血流如注，在凄厲的喊了幾聲救命后，當即斃命了。

　　這件事的目擊者很多，給許多人造成了恐慌，這你又是求什么呢�！�

　　她突然笑了。

　　心情愉悅地將十指交叉撐住了下巴，年輕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某種天真的神情，她陷入冥想，那笑意漸漸退了些許。

　　黯淡的笑容染上了幾分偏執(zhí)，使她看上去分外可怖。她手上銀亮的手銬沒有摘，她低下頭，盯著這副手銬，慢慢開口道：

　　“我的中考成績很好，升上了一所本地不錯的高中。很奇怪吧？為什么在那樣的日子里煎熬地掙扎著過了三年，還能考好。”

　　“——因為有顧給我補習�！�

　　顧后來是我的女朋友。

　　她品學兼優(yōu)，一直以來都是各科老師最喜歡的學生。顧唯一一點不如我的，就是寫作。她說她喜歡我的筆，喜歡我寫東西時的認真專注。

　　顧問我可不可以寫一本小說，用她的名字寫一只小鳥。不必是主角，但是要一直飛、一直飛，飛過地平線，到黑夜的那邊去。

　　我開始潛心創(chuàng)作，寫一個節(jié)奏很慢的，很溫柔的故事。每天放學了，顧就和我在學校后面的爬山虎長廊下讀我寫的書。

　　她看見一只叫顧的小鳥，一直飛，飛去海平面上火紅的夕陽。

　　她淚流滿面。

　　那條金屬架子作底、爬滿了爬山虎的長廊，承載了我和顧的全部重量。我們在里面一起流淚，一起討論故事情節(jié)，擁抱，看星星透過爬山虎葉的間隙眨眼睛。

　　她說你仰頭看，那顆星星又大又亮，你絕對沒有見過。

　　我趕忙揚起頭來去看，一剎那，她親了我。

　　顧看著我，緊緊的牽著我的手，因為緊張，她手心生出一層薄薄的汗。

　　我貼近她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說：“別怕，我也喜歡你�！�

　　畢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升學了，高中的日子還是一樣不好過。

　　我的巴掌響亮的抽在一個對我揚手的女生臉上，她的手還沒來得及落下，清脆的耳光聲已經清晰的蕩漾起回音了。

　　但是我不再害怕，我的身邊有顧，我不僅百毒不侵，還會迎面還擊。

　　高三上學期，學習很緊張，那年冬天，顧墜樓了。

　　她脫得很干凈，像一只雪白的大鳥，從教學樓頂筆直地砸在地上。

　　那天圍了好多人，我哭得聲沙，連滾帶爬拿校服外套去遮顧的身體。

　　她流了好多血，不會再對我笑。

　　“就是她，就是她�！�

　　周圍的人指著我的后背竊竊私語。滿地的殷紅在我眼里全都褪色了，我說不出話，跪在一邊，不敢碰她。

　　你不會知道人究竟有多壞，人的惡意會膨脹到什么地步，那是一汪活泉，倘若不在它萌發(fā)時用巨石蓋住，早晚會噴薄成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

　　她們早就知道我和顧交往，她們覺得惡心。

　　她們拍下我和顧在一起的照片，送去給顧的母親。

　　臨走前，她們虛偽地笑著：“阿姨，您的女兒眼光真好，這是我們年級的才女呢�！�

　　顧的母親勃然大怒，喪失理智的她，拿高跟鞋錐子似的尖跟去毆打顧。她沒有常識，沒有文化，對這個事也沒什么概念，她硬要拉顧去醫(yī)院做檢查。

　　顧說自己什么都沒與我做。

　　她不信，她嚎啕大哭鬧到學校，說顧不干凈了，說顧腦子壞了。

　　她們在公告欄上帖顧的照片。戲謔地為顧寫征婚啟事，要求那欄用加粗的紅筆寫著“喜歡女的，最好是才女�！�

　　小鳥赤身，羽翼都被剝了個干凈，飛翔著死了。

　　海上的紅日不會再升起來了。

　　當年帶頭拍照、寫征婚啟事，給顧的母親送照片的女孩已經長成了女人，我用匕首割開她的時候，她掙扎得好厲害。

　　她軟聲說求求你，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顧已經沒了，而我哪還有什么“再”呢？

　　我沒有理睬她的哀求，下刀很穩(wěn)，割開了那條脆弱的血管。

　　濺出來的紅色，像海上的落日，只是太陽紅了，我的海永遠都是黑色了。

　　“她的全部也被所有人看光了。她死時的驚惶，恐懼，羞恥，都是顧的感覺吧�！彼纳袂槊噪x起來，低低的呢喃如同夢囈：“我最近總是夢到顧，她和我說，雪太大了，她冷�！�

　　最后一個人，死法最為殘忍。

　　她把這個女人的身體拆掉，縫補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上去，譬如在耳朵上縫了一塊布，脊椎上縫了一排整齊的紐扣。

　　鋪天蓋地的血腥味引起了鄰居的重視，這才將她緝拿。

　　“你瘋了。”審訊員如此總結。

　　可他知道她沒瘋，在局里組織的測試中，她不僅一切正常，智商還遠高于常人。

　　前幾次，她都做得天衣無縫，追捕工作毫無頭緒。

　　對于自己為什么這次落馬，她的解釋是，玩膩了，該死的人也都死了。

　　“你知道我沒有�！彼治⑿ζ饋恚瑤еc狡黠的俏皮。她舒展開眉眼，吐出一口氣：“我累了�！彼馈�

　　顧死后，我無心學習，因為成績太差被勸退了。

　　我終日坐在家里冥想，恍惚地過了幾個月，下定決心，我要寫書。

　　那只叫顧的小鳥，故事不能就此完結。我要她永遠活在我的白紙黑字里，她還在翱翔。

　　我寫下了一本小說，女主角叫顧。

　　讀者很少，但是每個人都是真情實感的和我一樣愛著文章里的顧。我很幸福，我讓顧重生了。我每天更新，和讀者互動，看她們給我的留言。

　　有個女孩最為關心我，雖然素未謀面，但是她的情感和我共鳴。她說顧讓她想流淚，我的字里行間都是濕漉漉的血。

　　我給她講我和顧的故事，她贊美，惋惜，唉聲嘆氣，長久地安慰我。

　　直到有一天，她驚慌失措的給我留言，說一個粉絲量巨大的作者開了新書，新書里的女主角，全都是顧的眉眼。

　　我如遭雷劈，飛快去看。豈止是顧的眉眼，那就是我書里的顧，一模一樣。

　　我去問她為什么，她謙遜有禮，和我虛與委蛇。

　　她的粉絲攻擊了我的主頁，舉報到站內封停了我的書。

　　我說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會后悔的。

　　她戲謔地說，我抄了你。但是那又如何，我親愛的十八線小寫手？

　　“既然這么喜歡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我就來幫幫你吧�！�

　　她低下了聲音，手銬碰到一起，金屬的碰撞聲激起了審訊員背后全部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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